接連兩天,辜冬都沒有見到傅筠來。
連帶著,初初露了個臉的餘衷情也再度消失不見,餘衷情什麽話也沒有解釋,隻將一個勉強算認識的人丟給了她照顧——高黎。
辜冬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她白天要回學校上課,不好將高黎帶回學校帶回寢室,隻好暫時安置在圖書館裏,讓女負責人有時間的話,照看照看高黎。
上完一天的課程後,她便帶著高黎去外頭吃飯,是學校附近一家小館子,地方小,人很多,但味道卻不錯。
高黎養尊處優慣了,四處打量一番,有些嫌棄:“我不要在這裏吃。”
“那好。”辜冬也不猶豫,自顧自坐下,“那你等我吃完,我再帶你去別的地方吃。”
“啊?”高黎眼巴巴看著菜上桌,辜冬一個人吃得起勁,而她肚子餓得不行,隻好坐下,看起來可憐巴巴的,“姐姐……我餓了。”
辜冬衝她笑,主動給她夾菜:“快吃吧。”
辜冬邊吃邊問:“是衷情姐從A市把你帶來的嗎?”
高黎點點頭,咽下嘴裏的菜才說:“是餘姐姐帶我來這裏看望爸爸的,那幾天餘姐姐一直住在我家裏。你找過來了,我們才離開的。但餘姐姐自己不敢去醫院,所以讓我一個人進去看爸爸了。”
“是她讓你對我說那些話的?關於你媽媽和爸爸的事情?”辜冬問。
高黎否認:“不是,與餘姐姐無關,是我自己想要告訴你的。”
見辜冬仍迷惑不解,她又解釋:“我很久以前就從餘姐姐那裏看到你和她的合照,我知道你是她的好朋友,我就是氣不過……才跟你說這些,是媽媽對不起爸爸在先!”她臉上再度露出怨懣的表情,“她根本就不配當一個媽媽,從來都不顧及家人的感受!”
“那,你知道她就是新聞裏說的,殺害你媽媽的……凶手嗎?”辜冬邊問邊小心翼翼端詳著高黎的神色。
高黎沉默了一陣,依舊盯著桌子上的菜,輕聲細語說:“我記得,我第一次見到餘姐姐,是爸爸以前接我去他店裏玩的時候。餘姐姐對爸爸很好,也對我很好。她雖然不太說話,但我知道,她是一個好人,而且她並沒有插足我爸媽之間的意思,是我爸媽的感情本來就有問題。”
“聽王阿姨,就是我家保姆說,你在我離開的第二天又去了我家,那你肯定看到我媽房間的東西了吧?是媽媽太針對餘姐姐了,她隻是想找一個和爸爸離婚讓爸爸淨身出戶的理由罷了,餘姐姐是無辜的……我相信餘姐姐的為人,她肯定不會傷害媽媽……成思薇的死,肯定是意外。”
一口氣說完這段話,她禮貌地笑笑:“辜姐姐問完了的話,我繼續吃了。”
“嗯,我也相信她。”辜冬說。
雖然依然不明白餘衷情為何對高啟雋執念這麽深,但既然是朋友,她就沒有理由懷疑她。
“我很喜歡餘姐姐,隻可惜,餘姐姐不會跟爸爸在一起。”高黎忽然小聲說了一句。
“哦,你怎麽知道?”辜冬奇了。
高黎搖搖頭,卻仍在微笑:“餘姐姐自己說的,她說她隻希望爸爸好好的,爸爸好,那她就很開心了。”
“是嗎……”辜冬若有所思。
吃完飯回了圖書館,還未進大門就聽到員工們私下討論傅筠來已經回來的消息。
她安置了高黎後,便去他辦公室找他。
“傅教授。”
她輕手輕腳敲門,不等裏頭回話就自顧自推開門,果然看到他在裏麵。他正在脫衣服,上身隻餘一件薄薄的深色毛衣。
原本積攢了很多話要說,很多問題要問,但在見到他的這一刻,辜冬反倒一時語塞,不知道該先說什麽好。
是傅筠來先開的口,他抬眼,不冷不熱的:“我有說請進嗎?”
辜冬吐吐舌頭:“對不起啊。”
雖這麽說,她臉上卻絲毫沒有歉意,眼睛依舊不害羞地看著他。
傅筠來雖然病弱身體不好,卻並非弱不禁風,身材居然還不錯,腹肌也很好看……
傅筠來挑了挑眉,手中動作也不停:“你確定還要看下去?”
辜冬避開他這個問題,主動走上前,熱絡地說:“傅教授,我幫你塗藥吧。”
傅筠來一頓,動作停下來,下頜緊繃:“你怎麽知道我受傷了?”
辜冬聲音變低,似埋怨似愧疚:“你說我怎麽知道?我親眼看到了……你是不是傻?幹嗎擋在我麵前?不要命了嗎?”
“那你呢?”傅筠來眉眼沉沉,目光落在桌前待簽署的文件上,“明知道危險還不走,也是不要命了嗎?”
“你……你對‘高啟雋’沒有什麽疑問嗎?比如他為什麽無緣無故地對我們抱有敵意,比如他究竟是怎樣傷了你的?”辜冬小心謹慎地問道。
傅筠來煩躁地閉了閉眼,說:“夜太黑,沒看清。”
辜冬鬆了口氣,她咬緊嘴唇,強笑一聲:“不說這個了,我幫你塗藥吧……你脫衣服就是為了塗藥吧?你自己塗肯定不方便。”
傅筠來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忽而一笑:“好。”
不知道他上一次上藥是什麽時候,也不知道他這幾天到底在哪裏,辜冬沒有問。他的衣服已經與傷口黏在了一起,不好處理,難怪他動作有些遲緩。
“你忍一忍,可能會有點疼。”辜冬說,她還有心思開玩笑,“要是真的疼,你可以叫出來,放心,我不會笑話你的。”
不知想到什麽,她自顧自笑起來:“你最好賄賂賄賂我,不然我可不能保證,不會告訴我的同學你的學生聽。”
傅筠來看出她的故意,慢條斯理暗含威脅:“你可以試試看。”
辜冬麵上笑嘻嘻的,手下動作卻更加輕柔,她慢慢將毛衣掀起來,從一角開始剪裁,生怕幅度太大,牽扯他的皮肉。
“好端端的毛衣就這麽廢了,真是可惜。”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
“嗯,你可以替我去買幾件,買你喜歡的款式就好。”傅筠來漫不經心地說。
“哦。”辜冬低著頭應道。
“但不要淺色,容易……”
“我喜歡你。”辜冬突然打斷他。
傅筠來一怔,嘴唇一抿,緩緩抬眼看著她,麵無表情道:“你說什麽?”
辜冬注視著身旁這個麵色蒼白的清雋男人,衝他微微一笑,有些害羞卻還是勇敢地說:“你上次問我,我是不是喜歡你,我想了好幾天,現在可以給你答案了。是的,我喜歡你。”
“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沒有什麽好隱藏的。”她說。
傅筠來眼睛微微地眯了一眯,自信又散漫的樣子,真是好看得過分。
“我知道。”他揚起半邊薄唇。
辜冬心底不由得漾起一陣歡喜,嘴角不可抑止地上翹,這一刻,她隻覺得人生無比圓滿。
她想,她與傅筠來應該是兩情相悅的。
接下來,隻要幫助黑鬥篷男子消滅了那邪靈“高啟雋”,幫助衷情姐徹底洗清嫌疑,便能安安心心地和傅筠來在一起了。
毛衣已經剪到了左邊肩膀的位置,還未見到傷口,她越發小心謹慎:“你忍著點啊。”
即便再小心,傷口還是被牽扯到,暗紅的血液流了下來,辜冬偷偷瞄一眼傅筠來,見他沒什麽反應,趕緊用棉花將其擦掉,慌慌張張地說:“啊……好像流血了,你真的不痛嗎?痛就告訴……”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下一秒,她看到了傅筠來的傷口。
她腦子一蒙,有些反應不過來,隻覺得,像是突然被迎頭澆了一桶涼水,一顆剛剛沸騰起來的心忽然就……漸漸冷卻了下來。
見她不說話了,傅筠來一挑眉,調笑道:“有這麽嚇人?”
“沒……沒有。”辜冬否認,她露出一個常見的笑臉,拿過桌子上的藥開始給傷口仔細塗。
“對了,忘了告訴你,高黎現在就在圖書館。”辜冬說。
傅筠來一蹙眉:“高黎是誰?”
辜冬無奈地翻了個白眼:“就是高啟雋和成思薇的女兒,你忘了嗎?”
傅筠來眉頭蹙得更緊,冷道:“她來幹什麽?”
“是衷情姐帶她過來的……唉,還是不說這個了,事情太亂,我自己都沒有弄明白。”辜冬突然有些煩躁。
傅筠來說:“嗯,關於餘衷情,我正好有話要告訴你。”
辜冬敷衍地點頭,沒再在乎他說的話,而是有意無意地問:“對了,我那次跟你說,我告訴了衷情姐關於高啟雋會死的事,導致她救了高啟雋一條性命,這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麵……”她嗓音越發低,“你還記得嗎?”
傅筠來睨她一眼:“記得,怎麽了?”
辜冬心跳驟停。
她勉強笑笑,嗓音有些發幹:“嗯,是嗎?”
終於塗完了藥,她停下了動作,抬眼緊緊盯著他,不錯過他臉上任何一絲表情:“可是……你怎麽會知道這件事?”
“你、怎、麽、會、知、道?”她一字一頓再度重複。
傅筠來嘴角微微向上一挑,像是嫌棄又像是寵溺:“你自己說的話,現在反倒來問我了?”
辜冬別開眼,隔了好幾秒才幹澀地開口:“可奇怪的是,這件事……我隻告訴了另一個人,從來都沒有跟你說過,你難道就不好奇,我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類怎麽會知道高啟雋會死嗎?”
說出口的每一個字,幾乎要用盡她的全部力氣。
傅筠來表情沉寂下來,他淡漠地看著她,似乎想從她古怪的神情裏看出些什麽來。
良久,他兀自將剪開的毛衣丟開,隨便將大衣套上,低頭一邊理衣領一邊輕描淡寫地說:“對,我是引路者。”
這幾個字沉甸甸地落在辜冬心底,她渾身一僵。
果然,果然。
他與他同樣受傷的位置,他深夜從不出現,而他隻在深夜出現,哪有那麽多巧合?
現在,一切都明晰了,清楚得讓人忍不住發笑。
長久的沉默。
辜冬兀自一笑,低聲自語道:“我早該知道的,你這麽畏光,每天晚上都早早消失不見人影,除了在課堂上,你從來不叫我的名字……說到底,你壓根就不覺得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類吧?”
“對,你和他……性格那麽相像,你們怎麽可能不是同一個人呢?是我太蠢,偏執地以為你隻是一個普通人,遲遲看不清真相。”她說著,眼底莫名湧起一陣酸澀。
傅筠來臉色驀地一白,他皺眉,試圖靠近她。
他喊她的昵稱:“小鐮刀。”
辜冬以防備的姿勢邊搖頭邊後退幾步,她輕輕笑一聲,又笑一聲,否認道:“不,我不是什麽小鐮刀,我不是什麽狩獵鐮刀,我也不稀罕當什麽狩獵鐮刀。”
她吐出一口氣,嗓音很輕地繼續笑,字字句句像是在質問他:“騙我很好玩嗎?”
她固執地重複:“用兩個身份騙得我團團轉,很好玩是嗎……我在你眼裏,就是一個傻子是嗎?”
傅筠來定定地看著她:“我從沒這麽想過。”
“從沒這麽想過?”辜冬覺得好笑,再度笑出聲,笑得不能自已,笑得眼淚水湧出眼眶,“如果我不主動拆穿你,你還打算瞞我到什麽時候?哦……就連剛才我問你知不知道高啟雋是怎麽傷了你的,你都在對我撒謊,你根本就沒想過要對我坦誠吧?”
辜冬再度後退一步,她抬腕狠狠擦了一把不爭氣的眼淚,紅著眼看著他:“想必,你一直覺得我很蠢吧?我本就是你的一件所有物,一把鐵做的沒有心的鐮刀,所以你便可以肆無忌憚地戲弄我?你沒有感情,就以為我和你一樣是沒有感情的嗎?”
“小鐮刀。”傅筠來眉頭越蹙越深,沉聲喊住她,她要是再退,該摔倒了。
辜冬果然一個踉蹌,傅筠來眼疾手快去扶她,卻被她避開。
她全身都在抗拒。
“你走開!”
傅筠來也冒出些脾氣來,他雙眸危險地一眯,不由得開始回想起二十年前與她分離時的那一幕,嗓音壓低:“你過來,別鬧了。”
辜冬看著他,極慢地搖了搖頭。
“你錯了,你錯了傅筠來。”辜冬說,一副委屈難受的樣子,“你忘了嗎?我並不是當初的狩獵鐮刀,也沒有以前一絲一毫的記憶。我是人類,我的名字叫辜冬,我很喜歡這個名字,我有心,我有感情,我會難過,也會失望。”
傅筠來靜靜看著她,朝她伸出手,冷靜道:“可身為人類的你喜歡我,那正好,你該回到我身邊來。”
“我喜歡你又怎樣?和我不想在你身邊有衝突嗎?”辜冬說。
她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怎麽,你傅筠來本事這麽大?當老師要壓我一頭,當館長要壓我一頭,現在還要用引路者的身份壓我一頭嗎?我就活該沒有自己的想法活該沒有自由,活該是一件所有物,活該低你一等嗎?”
她自嘲地嗤一聲,無所謂地笑笑:“左右沒有人心疼我,我想心疼心疼自己可以嗎?你說,我可以不可以,心疼心疼我自己?”
“我心疼你。”傅筠來看著她通紅的眼一字一頓。
“別開玩笑了……”辜冬再次輕輕搖搖頭,淚眼蒙矓地看著他,“我很累了。”
“你要去哪裏?”傅筠來說。
他眉頭隱忍地蹙了蹙,手指開始輕微顫抖,生生咽下一口湧到嘴邊的血。他單手勉強按住胸口,另一隻手仍朝她伸過來,啞聲道:“過來。”
辜冬看著傅筠來的樣子,心底一陣鈍痛,隻覺得可悲又可笑,卻終究意難平。不管是出於什麽原因,他既然一開始選擇了欺騙她,並且欺騙了這麽久,她便無法說服自己原諒他。
謊言一旦開始,就該預料到這一後果,就該承受這一後果。
“我想走了,我不想繼續留在這裏……我當初來這兒兼職,在你眼裏,恐怕本就是一個笑話吧。”她顫聲說,“我會自己去辭職的,就說我要以學業為重。”
傅筠來見她心意已決的模樣,終究無言。
他放下手垂下眼睫,不再看她,一抿唇這才譏嘲地說:“好,你走吧。”
辜冬閉了閉眼,毫無留戀地轉身離開。
原來,日日夜夜陪在她身邊的,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
傅筠來啊傅筠來,你知道你最讓我失望的是什麽嗎?你的自負不允許你承認自己的錯誤,你高高在上慣了,不會想著設身處地考慮考慮我的感受。
所以,才會是現在這樣難堪的局麵。
真是……難堪透頂。
“等一下,我最後再說一件事。”傅筠來再度出聲。
辜冬不理他,繼續往門口走。
“是關於餘衷情的事。”傅筠來說。
辜冬腳步一停,手指攥成拳頭,一寸寸收緊。
“你自始至終都忽視了很重要的一點。”傅筠來緩了緩呼吸,這才繼續說,“成思薇意圖利用餘衷情是真,見機行事借她之手傷害自己來威脅她也是真,但是,成思薇真的會這麽沒輕沒重讓自己白白死掉嗎?她沒有在其中得到任何好處?”
“你究竟想說什麽?”辜冬頭也不回,“我們都知道那是意外。”
“意外?究竟是意外,還是說,因為餘衷情是你朋友,所以你故意忽視這一點?”傅筠來淡淡說。
辜冬沒有說話,死死地盯著眼前的門,隻覺得呼吸不暢,幾乎要窒息了。
“我從警局相識的法醫那兒聽到了新的消息。”傅筠來說。
“成思薇並不是死於腹部那一刀,她總共中了兩刀,除了腹部處你通過幻象看到的那一刀外,讓她喪命的,是正中胸口的那一刀——她的死不是意外,的的確確,就是謀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