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辜冬的身影走出辦公室,傅筠來氣息紊亂,這才猛地吐出一口壓抑了許久的黑血。
星星點點的血漬灑在桌麵上待簽署的文件上,他心煩意亂地想擦掉上麵的血漬,卻隻是徒勞,上頭的文字已經看不清了。
他索性放棄,拿起桌子上的電話撥了出去:“再替我準備一份文件,關於館長職位離職和交接的文件。”
掛了電話,他漫不經心地擦了擦嘴角,自嘲般彎了彎唇。
左右,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她如果實在不願意回來……也罷。
辜冬一言不發地回了房間裏收拾東西,高黎正在裏頭邊吃零食邊看書,聽到動靜朝她看過來。
看她紅著眼,高黎有些驚訝,合上書小心翼翼地問:“辜姐姐,你怎麽了?你還好吧?”
“沒什麽。”辜冬說。
然後,她手中動作一頓,扭頭朝高黎笑笑:“姐姐從今天起就不在圖書館兼職了……嗯,不過你可以繼續安心待在這裏,這裏工作的哥哥姐姐們都很喜歡你,傅……也就是圖書館的館長人也不錯,不會趕你走的。”
她拍拍高黎的肩膀,淺笑:“如果你要是想回去了,可以隨時打電話給我,我可以送你。”
高黎見辜冬眼睛紅腫,好心地給她遞了張紙,說:“不了,我還是自己去外麵住酒店吧,太麻煩你們了。”
辜冬接過紙巾說:“也行,你自己怎麽舒服怎麽來。”
高黎笑著說:“嗯,我還打算在這邊住一陣,每天去看看爸爸,等爸爸醒過來。”
辜冬微愣:“等你爸爸醒來?”
“餘姐姐說過,爸爸一定會醒來的。”高黎篤定地說,“一定會。”
辜冬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卻說不上來,終究隻是安慰了句:“希望吧。”
直到辦理完離職手續,自圖書館走出來,她才恍恍惚惚想起,高啟雋明明已經失去了靈魂,又怎麽可能醒來呢。
除非,高黎指的是邪靈。
辜冬一個哆嗦,趕緊丟開這個莫名其妙的想法。餘衷情和高黎不可能知道邪靈的存在,不可能看到被入侵後完全變了一個人一樣的“高啟雋”,更何況,那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高啟雋。
對……邪靈隻現身過短短幾次,她們……應該不可能看到吧?
除非……她不由得冒出一個莫名其妙的荒誕念頭,這念頭有些嚇人,她直覺不可能,索性晃了晃頭,將其丟開,心底卻猶自驚魂未定。
夜晚,零點過後。
傅筠來一襲黑色鬥篷自夜空中輕飄飄掠過,在經過圖書館四樓時,他習慣性往裏頭掃了一眼,頓時停住了腳步。
裏頭一片黑暗,那個熟悉的位置上蜷縮著一個小小的身影,頭垂一下,再垂一下,似乎在打瞌睡。
他穿牆而過。
“你來了?”聽到動靜,辜冬抬頭衝他客套地笑笑,“那我們開始吧。”
“小鐮刀。”他低啞著嗓子喊她。
辜冬平靜地看著他笑了笑,說:“我沒那麽不講信用,之前答應過會努力練習,直到驅散邪靈‘高啟雋’……既然答應了便不會食言。”
傅筠來自嘲地嗤笑一聲,說:“除了這個呢?你還答應過,會回到我身……”
“別說了,再說這些也沒什麽意思。”辜冬輕輕打斷他,“現在不一樣了。”
沉默了幾秒。
“那好,今晚我們開始實戰練習。”傅筠來慢慢說。他移開眼隨手結出一個結界來,透明的結界正好籠罩住整個四樓,讓外頭的人不至於透過窗戶看到裏頭的亮光和聽到裏頭的動靜。
“怎麽個實戰法?”辜冬問。
“你把我當成邪靈,主動攻擊我。”傅筠來說。他偏了偏頭,咳嗽幾聲,血液很快在他抬袖間隱去,與黑色的鬥篷融為一體。
他心一沉,他在黑鬥篷的狀態從來沒有這麽虛弱過。
辜冬垂下頭,裝作沒看到他的掩飾,有些猶豫:“我控製不好力道,不會傷到你吧?”
傅筠來薄唇揚了揚:“不會,來吧。”
辜冬不再多話,屏氣凝神,靜靜催動全身力道,不過須臾便有微弱的白色熒光自指尖溢出。
辜冬一喜,卻絲毫不敢鬆懈。可不過片刻,這熒光漸漸擴大,不受控地化為巨大光束直直射向傅筠來。
驟然接觸到強光,傅筠來不適地蹙眉,微微偏頭眯起眼,身子卻不躲不讓。
“你……”辜冬一慌,卻壓根控製不了它的方向,眼睜睜看著它砸到傅筠來身上。
光束消散的瞬間,傅筠來彎腰扶住桌子,悶哼一聲,搖搖欲墜地晃了幾晃,咳出一大口黑血,卻仍在笑:“不錯,這光雖虛張聲勢了些,內裏還是有力道的,再來。”
他在用消耗自身的方式幫她提升,辜冬有些不忍心:“可是……”
“沒有可是,這是短期內進步的唯一辦法!”傅筠來不耐煩地說,一頓,他輕輕揚起嘴角,又無可奈何地歎了一聲,語氣莫名地放溫柔了些,“你就……當是發泄吧。”
辜冬看著他強撐的樣子,心底的難受漸漸擴大,她暗自咬牙,應道:“好。”
……
傅筠來咳嗽了好幾下,平靜道:“再來。”
……
傅筠來深呼吸幾口,隔了很久才勉強站起身:“再……來。”
不過幾個回合,兩個人都氣喘籲籲。
良久,傅筠來再度漫不經心地擦掉嘴邊的血,嗓音低啞地開口:“今天就到這裏吧,你進步很大,已經漸漸能控製力度了,明天的這個時候……”
“明天我還是會來的,放心吧。”辜冬說。
她擦了一把額頭上細密的汗珠,看也不看他:“圖書館的門衛叔叔對我很好,我雖然辭職了,但看到我深夜過來,還是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傅筠來透過巨大的兜帽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發一言地穿牆而出,消失在夜色之中。
靜靜看著他的身影化為虛無,辜冬收回目光,撿起方便行動脫掉的羽絨外套,習慣性地帶上四樓閱覽室的門,並未開燈,而是用手機打開手電筒照明,腳步很輕地走下樓梯。
出圖書館前,她照例想去傅筠來房門口跟他說句話,走到他房門口,卻又突然想起他剛剛才從自己眼前消失,不可能在房間裏。
她自嘲地一笑,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臉上一派平靜,不辨喜悲。
不厚的房門裏,傅筠來彎曲著一條腿倚靠在牆邊,靜默地聽著那腳步聲消失。
暗紅的血液順著寬大的鬥篷蔓延至地板上,很快便自動消散在空氣之中。
周遭歸於靜寂時,他仿佛還能聽到她昔日歡快卻又刻意壓低的聲音,像是跟他告別又像是自言自語:“傅教授,你睡了嗎?是我,辜冬。”
“你怎麽每天都睡那麽早?一點也不像我們這些愛熬夜的年輕人……嗯,那晚安吧。”
“一夜好夢。”
“我走啦。”
……
不知道為什麽,他每晚見過她後還要再度返回房間裏,聽她自言自語地說說話。
好像已經成了習慣。
但,他從來都沒有回過她的話,任由她單方麵說話。
強忍著紊亂的氣息,傅筠來捂著胸口緊緊皺著眉,兀自平息了良久,這才輕飄飄地懸空而起,消失在房間裏。
“好。”他低聲說,餘音在房間裏漸漸散去。
這房間和往日的無數個夜晚一樣,空****的,隨便的一點動作都能掀起薄薄的灰塵。
好像,從來沒有人出現過一樣。
次日上完課程,一同走出教室的時候,室友拍拍辜冬的肩膀,跟她分享八卦:“辜冬,你聽說了嗎,傅教授以後都不會來上課了,上次課堂上,他居然都沒有跟我們告別,真是不夠意思,虧我還這麽崇拜他!”
辜冬敷衍地說:“哦,是嗎?”
室友有些不開心:“聽說傅教授打算離開這座城市了,不知道是出於什麽原因,當初好不容易才將他邀請過來上課的,唉……難得在課堂上碰到一個長得好看又教得好的老師啊!”
辜冬並不想聽到關於他的消息,心不在焉地說:“肯定是有什麽急事吧,緣分盡了自然就該走了。”
室友表情有些古怪,上下打量辜冬:“你今天怎麽怪怪的?不是受什麽刺激了吧?失戀了?”
辜冬白她一眼,語調輕鬆道:“你胡說什麽呢?馬上就要測試了,你不急我可急。”
室友神色一變,顧不得再討論什麽傅教授、正教授之類的話題,苦著臉說:“完了完了,我還沒開始複習呢……”
夜晚,零點過後。
辜冬表情嚴肅地屏氣凝神,平穩地控製著指尖的銀白色熒光朝一襲黑色鬥篷的傅筠來飛去。
那熒光在觸碰到傅筠來身上時,很快四下消散,是一記有力卻不明顯的攻擊。
傅筠來讚了一句:“不錯,比昨晚好多了。”
話雖如此,他又生生咽下一口血,讓自己不至於在辜冬麵前顯得太過虛弱。他體內氣血越發翻湧得厲害,連最簡單的騰空都有一定難度。
他若無其事地坐在椅子上,長長出了一口氣,這才笑道:“本就是與生俱來的能力,前前後後這麽短的時間,便已經能以人類之軀運用自如了,不愧是我的小鐮刀。”
“你還好吧?”辜冬看著他,轉移話題。
“無事。”傅筠來說。
辜冬胡亂點點頭,得了答案便不再繼續問。
傅筠來繼續漫不經心地笑:“想必,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徹底……”
“我們什麽時候去驅散邪靈?”辜冬打斷他的話,“事不宜遲,再拖延下去……‘高啟雋’可能會傷害更多的人。”她有些煩躁,皺起眉頭,“最開始的小男孩……後來的老奶奶,再到他的妻子成思薇,我不想再看到有人無辜死去了。”
傅筠來看著她:“你現在的狀態的確越來越穩定了,但還不宜貿然行動與邪靈發生衝突,稍有不慎極易出現意外。”
“是嗎?”辜冬隨口說。
質疑的口氣瞬間讓氣氛一冷。
“你以為我是在拖延時間?”傅筠來語氣變涼,他一挑眉,嗤笑一聲,“我還不至於這麽下作。”
辜冬一默,隨即客套地笑笑,解釋道:“沒有,傅教授,我沒有這麽以為,你別誤會。”
這句安撫的話無疑是火上澆油。
傅筠來黑色兜帽下狹長的眸微微眯起,隔著重重黑暗凝視著她,良久才不鹹不淡地說:“你知道嗎,我寧可你對我冷漠一點,也好過現在裝模作樣。”
辜冬沒立即答話,兩兩無言,像是礙不過沉默,才說:“隻不過是回到原點而已,雖然我已經不是你的下屬了,但你是老師,我是學生,僅此而已。”
“老師?”傅筠來譏諷地揚唇,“你沒有什麽要問我的嗎?”
“沒有。”辜冬毫不猶豫。
傅筠來也不在意:“那好,我告訴你,我已經不在你們學校繼續授課了。”
“哦。”辜冬點點頭,“我知道,我聽說了。”
她並未過問原因,傅筠來並不在乎,繼續說:“這家圖書館的館長職位我也會在這幾天內移交給別的人。”
辜冬聽了這話才微微抬眼,問他:“你要離開?”
傅筠來不置可否,他戴著黑色皮質手套的手有意無意地敲了敲桌麵,黑兜帽下是誰也看不見的自嘲表情。
“我來這邊隻不過是為了查清高啟雋失魂的原因罷了,順帶……”他將“來找你”幾個字咽了回去,若無其事地輕笑,“隻要在你的協助下順利驅散了邪靈,我便無牽無掛了。”
辜冬敷衍地點點頭:“哦。”
“你要跟我一起走嗎?”傅筠來似笑非笑地問。
辜冬一滯,輕輕搖頭:“不了。”
“嗯,也好。”傅筠來淡漠地說。
辜冬的心沒來由一緊,他陌生的態度明明是自己希望看到的,卻在真正聽到冷漠的話語時,還是會忍不住難受。
手機突然響起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經過之前接到陌生號碼的事,辜冬下意識便覺得不是什麽好事,她掃了眼傅筠來,很快就接起。
“喂,哪位?”
那頭一片安靜,隱隱有嘀嘀的電流聲傳來,像是……在醫院裏。
辜冬握緊手機,神經緊繃:“請問,是哪位……”
“辜冬,是我。”電話那頭她的呼吸聲有些重。
但即便如此,辜冬還是很快就聽了出來,是餘衷情。
辜冬幾乎是立刻就看了眼對麵傅筠來的反應,這才壓低聲音問:“你在哪裏?”
對方又靜了靜。
“我在醫院。”餘衷情說。
“你在醫……你怎麽會去那裏?你知不知道現在警察都在找你?那裏太危險了。”辜冬有些急切。
餘衷情無所謂地笑了笑:“隨便,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呀。”辜冬說。
餘衷情一愣。
“你和成……之間,到底是怎麽回事?真的是你殺了……你為什麽不肯告訴我,為什麽不肯和我說清楚?我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嗎……”辜冬聲音有些哽咽,她走遠了幾步,避開傅筠來的視線。
“別說這個了。”餘衷情粗暴打斷,她很煩聽到成思薇相關的事情。她的目光落到身前病**那人身上時,才漸漸平和下來,“我打給你不是想說這個的。”
“那是什麽?”
“我有非常開心的事情,想要和你分享。”餘衷情說。
“衷情姐……”辜冬心底的驚疑不斷擴大。
“他很快,就能複活了。”餘衷情說。她的聲音有些發抖,像是害怕又更像激動。
聽了她這莫名其妙的話,辜冬不禁毛骨悚然,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
“你……你說誰?”
“高啟雋。”
餘衷情在電話那頭笑了笑,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重複:
“我說高啟雋,他快複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