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躍進進了北京西站候車大廳,看到椅子上、地上,睡滿了人;人間,有一個巡夜的警察,打著哈欠,走來走去;才知道自己逃出了虎口;像受驚的兔子,回到自己老窩一樣,心裏才稍稍安定下來。那個巡夜的警察,看到劉躍進驚慌失措,臉上還有血痕,倒對劉躍進產生了懷疑;隔著睡夢中許多人,先用手點住劉躍進,不準他動;又繞過幾排椅子,慢慢踱過來,打量劉躍進的臉:

“你怎麽回事?”

就劉躍進目前的處境來說,雖然投奔警察最安全,但劉躍進不敢對警察說出實情。他丟了個包,又撿了個包,包裏有一個U盤;因為這個U盤,他被人追,被人打,說不定還會要命;但因為這個U盤,他也參與過敲詐;攪在一起,根根葉葉,說不清楚。同時,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不光追他的幾撥人著急,劉躍進自己還有事急著處理;跟警察,耽誤不起那麽多工夫。但被警察叫住,又不能不解釋臉上掛傷的原因。也算急中生智,劉躍進用河南話說:

“老婆被人拐走了,出門找了半個月了;昨天晚上在王府井抓到他們,沒承想,又被那奸夫打了一頓。這事不能就這麽算了。”

劉躍進說的,也算是實情,符合自己的經曆。隻不過把時間、地點給改了。雖然改了,因是實情,說起來倒不顯得假;說著說著,勾起了往事;也是這些天被事情逼的,思前想後,竟動了真情;一把抓住警察的手說:

“大哥,你得幫我找到他們,替我報仇哇。”

警察倒被他說得一愣。看看劉躍進,一臉苦相,既不像偷東西的賊,也不像殺人放火的搶劫犯;用力甩著劉躍進的手:

“放開。”

又說:

“你這是家務事,還沒發展到要警察來管。”

又打了一個哈欠,搖搖晃晃走了。打發走警察,劉躍進買了一張電話卡,慌忙去打電話。電話是打給馬曼麗的。這時找馬曼麗,和剛才從曹哥鴨棚裏逃出來,跑去找馬曼麗又有不同。剛才找她,是為說一句話,現在這句話也顧不得了;剛才找她是為了U盤,現在連U盤也顧不得了。他找馬曼麗,是為了找存在發廊的一個帆布提包。劉躍進離開工地那天,把自己的細軟,塞到這個提包裏;把這個提包,存在了“曼麗發廊”。找提包不為細軟,為找裏麵的一件西服。找西服也不為西服,為找西服口袋裏的一張名片。這張名片,還是幾天前,“智者千慮調查所”的調查員老邢留下的。那天,任保良帶老邢到劉躍進的小屋找包,劉躍進裝傻充愣,說自己丟包了,並沒撿包;任保良急了,老邢沒急;臨走時,給劉躍進留下一張名片,讓劉躍進再想想,如知道包在哪裏,給他打電話。劉躍進逃往火車站時,還沒想到要找老邢;到了火車站,打算坐明天一早的火車回河南,突然想起了老邢。馬曼麗當初勸劉躍進逃跑,不但勸他離開北京,也勸他不要回河南,防止有人順藤摸瓜;上回沒聽馬曼麗的話,留在了北京,才有今天的曆險;這回也不準備聽,雖然要離開北京,仍想回河南。他回河南,也有自己的打算。正是因為這個打算,他突然想起了老邢。找老邢並不是為了老邢,告訴他自己撿了那包,包裏有一個U盤;還是為了自己丟的那包,包裏那張欠條。劉躍進想著,老邢是個偵探,又見過偷劉躍進那包那賊;不但見過第一個賊青麵獸楊誌;也見過第二批賊,甘肅那三男一女;如今包丟了,欠條丟了,劉躍進怕老家賣假酒的李更生賴賬,便想讓老邢跟他一塊去趟河南,找到那賣假酒的李更生,給他當一個證人。欠條上的六萬塊錢到手,回頭再說那個U盤。那個U盤,劉躍進並沒帶在身上,還放在北京一個地方;讓老邢去河南,等

於在騙老邢;但劉躍進撿到那包,卻被兒子劉鵬舉和他的女朋友麥當娜帶到了河南,單說這包,也不算騙人。或者說,騙也算騙,但隻騙了一半。馬曼麗的電話打通了。但深更半夜,馬曼麗接到電話,立馬慌了。沒容劉躍進說西服和名片的事,馬上問U盤的事是不是發了。如果發了,她把自己的提包也收拾好了,準備立馬逃往外地;這個外地,不包括她的東北老家。關於逃亡的去處,馬曼麗倒說到做到,不回老家。事情確實如馬曼麗所說,U盤的事發了,幾撥人都在找劉躍進;但劉躍進認為,U盤還沒被人找到,事情就不算發。也是為了穩住馬曼麗,劉躍進給馬曼麗也撒了謊,說自己並沒有離開北京;為什麽沒離開北京?因為這事的風聲又小了,他在找甘肅那三男一女;昨夜找見了,又讓他們跑了;知道老邢也見過這三男一女,便想請老邢幫忙。馬曼麗這才找出名片,將上邊的電話,告訴了劉躍進。

老邢接到劉躍進的電話,有些吃驚。老邢這兩天也在找劉躍進。上次找到劉躍進,讓他蒙了,以為U盤不在他身上,還在青麵獸楊誌身上,又回頭尋找青麵獸楊誌,耽誤了兩天時間。直到聽說劉躍進失蹤了,也才明白,U盤就在這廚子身上,又回頭尋找劉躍進。老邢尋找劉躍進,與其他幾撥人尋找劉躍進,又有不同;不但與別人不同,與他以前的尋找也不同。首先,老邢對人說了假話。老邢並不是“智者千慮調查所”的調查員,而是一個警察。十多天來,也在扮演另一個人,也在演戲。另外,幾撥人尋找劉躍進皆是為了U盤,老邢尋找劉躍進也是為了U盤,但不僅是為了U盤,U盤隻是他尋找中的一部分。或者說,他在尋找更重要的東西。或者說,他不知道U盤裏藏的到底是什麽,找這U盤,是否比找別的重要。他扮作調查員欺騙嚴格,並不是為了調查嚴格,而是為了調查老藺和賈主任。或者說,調查嚴格隻是一個切口;除了這個切口,還有許多切口。或者說,調查老藺和賈主任,也不是為了調查老藺和賈主任,而是為了調查另一個人。總而言之,老邢是在調查一個西瓜,劉躍進和U盤,在老邢的棋盤上,就成了一粒芝麻。隻是因為別的切口一時難以找到,這有一個現成的切口,也不能放過去,於是就扮作調查員,先來調查這個。於是,他對劉躍進和U盤的調查,並無其他幾撥人急切。老邢做事不著急,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當警察十幾年了,工作起來,天天都在找人;這一點倒和調查員沒有區別;無非調查員調查的是第三者,他調查的是人命。天天都在找壞人,壞人永遠也找不完;找來找去,有些疲了,心就自然慢了。但這還不是慢的主要原因,老邢當了十幾年警察,仕途上並不順利;與他一起大學畢業進警察係統的,有當處長的,有當局長的,老邢還是一個警長。當警長並不是能力不行,十幾年算下來,同進警局的人,誰也沒有他抓人多。但光在外邊抓人有啥用?要想升遷,得會在單位活動人。會活動者,會給上頭送錢者;送錢,人家又收者,很快就當了處長、局長,成了老邢的上司。老邢這時才明白,幹活和升遷,原來是兩回事。認識到這一點,已經晚了;處長和局長的位置,已經被別人占據了。這時再想活動和送錢,已經來不及了。當了處長和局長,就能收更多的錢,老邢還在街上抓人,二者的差距越來越大。看著別人榮華富貴,自己十幾年如一日,老邢心中有些不平。天天抓壞人,壞人就在自己身邊呀。隻抓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人,不抓自己認識的壞人,讓老邢心裏又有些鬱悶。怎麽老抓生人呀,該抓熟人呀;怎麽老抓被抓的人呀,該抓抓人的人呀。可左右打量,這種情況,並不是一處兩處;這種局麵,也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一個人兩個人形成

的;天下不是一個壞人,天下烏鴉一般黑;而為了一般黑去抓烏鴉,或者為了這幫烏鴉去抓另一幫烏鴉,老邢懷疑自己工作的意義。但天下如此之大,老邢又扭轉不了;想不通,白想不通。這回老邢扮作“智者千慮調查所”的調查員,“智者千慮調查所”的所長,就是他過去的同事;正是因為過去是同事,才給老邢提供了這樣的方便;這個同事,過去也像他一樣想不通,才辭了職,用己之長,開了這麽個調查所;過去調查人命,現在調查第三者。再見這位同事,果然比以前吃胖了,花錢比以前大方了;接著住上了別墅,開上了“奔馳”。與這位所長比,老邢心裏又有了另一種不平;人家天天找人是為了錢,自己天天找人是為了烏鴉;為錢就想得通,為烏鴉就想不通;十多天來,雖然扮調查員是假,但扮著扮著,真有心像過去的同事一樣,也辭了職,來調查第三者。與嚴格頭一回見麵,他說自己做生意不得誌,才當了調查員,此話是假,但心情是真。人在矛盾的狀態中,人一有私心雜念,心慢了不說,還會影響對事物的判斷力。尋找一個U盤,出了這麽多陰差陽錯,跟老邢內心的陰差陽錯大有關係。表麵看八竿子打不著,根上卻有千絲萬縷的聯係。隻是到劉躍進失蹤,看到嚴格驚慌失措的樣子,他才意識到這U盤的重要;這個切口,也許比別的切口重要;自己過去有些大意了。但回頭再找劉躍進,又有些晚了。晚了也就晚了,過去也不是沒晚過,老邢心裏,倒不像嚴格等人那麽著急;反正早晚要去調查所,待那時再著急還來得及。夜裏他倒睡得著。但淩晨五點,他接到了劉躍進的電話,又讓他吃驚,也重新燃起了對這事的熱情。重新燃起熱情不是因為天下和烏鴉,而是劉躍進一番話。劉躍進在電話裏說得很快,河南話,有一半他沒聽懂,隻聽出一個大概:這包劉躍進撿到了;但包不在他手裏,被他兒子拿回了河南;為了這包,幾撥人在找他;剛剛被一撥人吊打過,好不容易逃了出來;逃的時候,發現後邊有人跟蹤;過去不知道這包的厲害,現在知道了;不是萬般無奈,他不會給老邢打電話;給老邢打電話不是為了別的,是為了把這包交給老邢;交給老邢不為老邢,為自己早一點擺脫幹係;為了交給老邢,讓老邢跟自己去河南一趟;去河南不是自己一個人不能走,而是害怕路途上有人劫他。如此這般,說了一番。雖然這話半真半假,所有的人找包,都是為了找那個U盤;包和盤本已分離,讓老邢去河南找包,等於在騙老邢;也是急切之中,老邢聽後,上了劉躍進的當不說,精神也抖擻起來。精神抖擻不是斷線的風箏,如今自動飛到了自己手裏;而是老邢的好奇心起了作用。過去對U盤不那麽重視,現在倒想看看,U盤裏到底藏著什麽,讓從上到下一圈人這麽緊張。電話裏馬上答應劉躍進,跟他去一趟河南。劉躍進:

“我到哪裏找你呢,我怕有人劫我呀。”

老邢本想告訴劉躍進,最好的辦法,是立馬去找車站的警察;因老邢也是警察;但怕說出這話,又打草驚蛇,嚇著劉躍進;劉躍進本來信任自己;隻知道老邢是個調查員;一聽這話,又不信任,轉頭跑了,找起來就難了;可聽說有人跟蹤劉躍進,又不敢讓劉躍進在火車站死等;擔心有人趁這個空隙,把劉躍進劫走。想到這裏,老邢又感到好笑,真沒想到,一個工地的廚子,陡然之間,竟變得這麽重要,讓上上下下的人圍著他轉。因為這個,老邢又覺得這個劉躍進有點兒意思。於是告訴他,不要在車站停留,趕緊買張火車票去石家莊;買過車票,再打電話告訴老邢車次,老邢會讓石家莊的朋友,在石家莊站台接他;老邢也馬上開車去石家莊;兩人在石家莊聚齊後,再一塊開車去河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