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麽。縱然有一兩千個密探在上風頭列隊進攻,也沒什麽可怕。我可是磨玻璃球的著名理學士水島寒月喲!”
“實在叫人肅然起敬啊!不愧是新婚燕爾的理學士,真是精力旺盛噢!不過,苦沙彌兄,既然密探和小偷、盜賊、強盜都是同類,那麽,雇用密探的金田家又和什麽人是同類呢?”
“不外乎是熊阪長範之流吧!”
“比作熊阪,妙哉妙哉!不是有這麽句唱詞嗎:‘一個長範,忽而變兩個,原來已身首異處。’[31]像對麵胡同的那個靠著放閻王債起家的‘長範’,是個貪得無厭的俗物,活多少歲也不會斃命的。叫那些家夥盯上了可是要遭報應的!一輩子要倒黴的。寒月君要當心啊!”
寒月泰然自若,模仿‘寶生流派’[32]的唱腔,豪邁地說:
“無需擔憂!戲詞中還說‘唉呀呀,膽大包天的惡強盜!我的本事你早已知曉。怎敢前來找死,叫你好好領教領教!’”
“提起密探來,二十世紀的人,可以說大多有成為密探的傾向,這是什麽緣故呢?”獨仙到底是與眾不同,提出了一個與時局無關的超脫的問題。
寒月回答:“是由於物價高漲吧?”
東風回答:“是由於不解藝術情趣吧?”
迷亭回答:“是由於人們長了文明角,像芝麻糖似的疙疙瘩瘩的。”
輪到主人時,他裝腔作勢地發出一番議論:
“對於這個問題,我也曾深入思考過。依我之見,現代人的密探傾向,全都起因於自我意識太強。我所說的自我意識,不同於獨仙君所說的什麽‘見性成佛’、‘自我與天地一體’等等悟道一類的東西……”
迷亭說:“唉呀,越說越玄奧了。苦沙彌兄,既然你都賣弄你那三寸不爛之舌大談特談,那麽我迷亭也就鬥膽追隨老兄,大大方方地發表一番對現代文明的不滿嘍!”
主人說:“那就請便吧。反正你也沒有什麽可說的!”
“當然有啊,多得很。你老兄前日對刑警敬如鬼神,今日又把密探比作小偷和盜賊,簡直是個善變之人。至於我嘛,從沒出娘胎以前,一直到現在,始終不曾改變過自己的看法。”
主人說:“刑警是刑警,密探是密探。前日是前日,今日是今日。不改變自己的看法,正是你頭腦愚笨的鐵證。《論語》中說的‘下愚不可移’[33]指的就是你這種人。……”
“好不給麵子啊!密探若是也這樣正麵進攻,倒也有可愛之處呢。”
“你說我是密探?”
“我的意思是說你不是密探,才這麽直率的。好了,咱們就別吵嘴啦!繼續聆聽你那番宏論吧!”
“所謂現代人的自我意識,指的是對於自我與他人之間存在著截然不同的利害鴻溝知之甚多。並且,這種自我意識伴隨著文明的進步,一天比一天敏銳,最終連一舉手一投足都變得不自然了。西方有個叫亨利[34]的人,批評史蒂文生說:‘他走進掛著鏡子的房間,每次從鏡前走過,如果不照一下鏡子便覺得不自在。他就是這樣一個瞬間也不肯忘記自己的人。’這番話生動地描繪了當今世界的趨勢。由於人們睡覺時不忘自己,清醒時也不忘自己,‘我’字如影隨形,使得人們言行舉止無不矯揉造作,作繭自縛,苦不堪言,不得不以男女相親時的那種忐忑心情度過朝朝暮暮。所謂‘悠然自得’、‘從容不迫’等等都成了毫無意義的死語。從這一點來說,現代人都密探化了,盜賊化了。密探幹的是掩人耳目、偷雞摸狗的營生,勢必增強自我意識。而盜賊,總是害怕會被捉住或被發現,也勢必增強自我意識。因為現代人不論是夢中還是醒來,無時無刻不在盤算著怎樣對自己有利或不利,自然也不得不像密探和盜賊那樣增強自我意識。人們從早到晚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片刻不得安寧,直到進入墳墓,這便是現代人的心境,這是文明的詛咒。簡直是愚蠢透頂!”
“解釋得的確很有趣。”碰上這樣問題,獨仙是決不會甘居人後的。“苦沙彌兄的解釋深得我意。古人是教人忘掉自我,而今人,是教育人們不要忘掉自我,完全相反,結果一天二十四小時,人們的心全被‘我’字占據了。因此,二十四小時片刻得不到安寧,無時無刻不在火焰地獄裏炙烤。若問天下的良藥是什麽?沒有比‘忘我’更有效的了。所謂‘三更月下入無我’[35],便是吟詠這種至高境界。而今人,即使對人親熱,也不是發自內心。連英國人引以為豪的‘nice’行為,實際上也是自我意識過分膨脹使然了。聽說英國國王去印度旅遊時,曾和印度的皇族一起進餐。那些皇族沒有意識到天子在場,按照本國吃法,將手伸到盤子裏去抓馬鈴薯吃。結果皇族非常羞愧,滿臉漲紅,而英王卻佯裝不知,也伸出兩個指頭在盤子裏抓馬鈴薯吃……”
寒月問道:“這便是英國式的教養嗎?”
“我聽過這樣一個故事,”主人補充說,“也是在英國,有一個大兵營,某團的許多士官宴請一名下士。飯後,用玻璃缽端來了洗手水。那名下士大概是很少出席宴會,竟端起玻璃缽一口氣喝光了洗手水。於是,團長邊祝福下士身體健康,邊將洗指缽裏的水一飲而盡。據說在座的其他士官也不甘落後地舉起洗手缽,祝福下士官的健康哩。”
“還有這麽個笑話呢。”一向不甘寂寞的迷亭說:“卡萊爾是個不諳宮廷禮節的怪人,第一次謁見英國女王時,這位先生突然說了聲:‘可以嗎?’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了。這時,站在女皇身後的眾多侍從和宮女都吃吃地笑起來。不對,不是笑起來,是忍不住要笑。於是,女王回過頭去,對身後的人示意了一下,於是那些侍從和宮女也都坐在了椅子上,這樣卡萊爾才沒有丟麵子。不過,想不到女王竟然如此地體貼入微!”
寒月做了個短評:“既然是卡萊爾,就算大家都站著,他也可能毫不在意呢。”
“體貼之心固然不錯,”獨仙接過來說,“不過,正因為是有自我意識,因此關心別人也就很勞神了。可憐啊!人們都說:隨著文明進步,爭鬥之心就會逐漸消失,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就會變得文明了,其實大謬不然。自我意識這麽強,怎麽可能相安無事呢?不錯,表麵看來,雖然像是波瀾不起、平和安寧,然而,互相之間都感覺非常痛苦。就如同力士在土俵中扭在一起,一動不動的架勢一樣,在旁人看來,平靜之極,而力士雙方不是在都在暗中較勁嗎?”
“就拿打架來說吧,從前打架是以暴力製勝,反而不算是過錯,然而現在變得非常巧妙,這就更加導致自我意識的增強。”輪到迷亭說話了,“培根[36]說過:‘順從大自然的力量,才能戰勝大自然。’今日的爭鬥,恰好遵循了培根格言,真是不可思議,和柔道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即意圖利用敵人之力消滅敵人……”
“也和水力發電一樣,順從水流之力,使其變為電能,為人類所用……”寒月剛說了一半,獨仙立刻接著說:
“所以說呀,‘貧時為貧所縛,富時為富所縛,憂時為憂所縛,喜時為喜所縛’。才子斃於才,智者敗於智,像苦沙彌這樣脾氣暴躁之人,隻要讓你發火,你就會立刻衝出去,中了敵人的圈套……”
“對呀!對呀!”迷亭拍手叫好時,苦沙彌先生訕笑著說:“不過,我也不是那麽容易上鉤的吧?”大家聽了,一齊大笑起來。
迷亭問:“那麽像金田那種人,會因何而死呢?”
獨仙說:“老婆因鼻子而死,丈夫因罪孽而死,嘍囉因當密探而死。”
“小姐呢?”
“小姐嘛,我沒有見過,無從說起……不外乎是穿死,吃死,或是喝死吧!總不至於因戀愛而死的。也說不定會像《卒塔婆小町》[37]裏的人那樣死於路旁哩。”
“這麽說可太過分了。”東風因為給小姐獻過新體詩,立刻提出抗議。
“所以說,‘應無所往而生其心’這句話是至理名言。不入這種境界,人是苦不堪言的!”獨仙仿佛眾人皆醉我獨醒似的說著。
迷亭說:“你別那麽神氣!像你這種人,說不定會死在電光影裏呢。”
主人說:“總之,文明若是繼續這樣發展下去的話,我就不想活了。”
迷亭立刻一語道破:“那就去死吧!不必客氣。”
主人渾不講理地說:“我更不想死啦。”
“看來,出生時,無人深思熟慮;臨死時,卻無人不煩惱。”寒月事不關己地說了一句。
這種時候,隻有迷亭能接得上話:“這就好比借債時不假思索,到了還錢的時候都發愁是一個道理。”
“如同借債不想還錢的人才幸福一樣,平靜麵對死亡的人也是幸福的。”獨仙依然是超然而出世。
“照你這麽說,厚顏無恥便是悟道了?”
“沒錯!禪語中就有‘鐵牛麵鐵牛心;牛鐵麵牛鐵心’之說。”
“如此說你就是這類人的標本了?”
“倒也不是。不過,以死為苦,這是人類出現了神經衰弱病以後的事。”
“是啊。像你這種人吧,怎麽看怎麽像神經衰弱症出現以前的先民。”
迷亭和獨仙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時,主人卻對寒月和東風抨擊起了文明。
“關鍵問題是,怎樣才能借錢不還。”
“這不是問題。借錢非還不可。”
“喂,討論嘛,你先聽我說。正如怎樣才能借錢不一樣,怎樣才能長生不死,也是個問題,不,已經成了問題,所以才搞煉金術的,可是所有煉金術都失敗了。無論如何人總是要死的,這已經很清楚了。”
“這個道理早在發明煉金術以前,就很清楚了。”
“喂喂,討論嘛,別插嘴,好好聽著。當明確了無論如何得死的時候,又出現了第二個問題。”
“咦?”
“反正得死的話,那麽怎樣死才好呢?這就是第二個問題。‘自殺俱樂部’,就注定了將和這第二個問題同時誕生的命運。”
“的確。”
“死,是痛苦的,然而,死不成,更痛苦。神經衰弱的國民活著比死亡更加痛苦萬分。因此,才以死為苦。並非怕死而以死為苦,而是憂慮怎樣死最好。隻是一般人因智力不足,總是聽天由命,於是慘遭他人的欺辱殺戮。然而,有點個性的人,不會滿足於被社會零切碎割地弄死,必然要對死法進行種種探討之後,提出一個嶄新的方案。因此,縱觀未來世界的趨勢,必然是自殺者不斷增加,而且無一不是依照獨創的方式告別人間的。”
“這麽說,將來的社會越來越熱鬧了。”
“當然,一定會的。亨利·阿瑟·瓊斯[38]寫的劇本裏,就有一個不斷主張自殺的哲學家……”
“他自殺了嗎?”
“遺憾得很,他並沒有自殺。不過,今後再過一千年,人們一定會那樣做的。一萬年以後,隻要提到死,人們就會想到自殺,想不到別的死法。”
“那還了得!”
“會的,一定會的。這樣一來,對於自殺積累了大量的研究成果,成為一門科學。諸如落雲館那樣的中學,就會講授自殺學,作為一門正課代替倫理學。”
“妙極了。我都想去旁聽了!迷亭先生,苦沙彌先生的高論,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到了那時,落雲館的倫理學教師會這樣說吧:‘諸君,不許墨守所謂公德這種野蠻作風。作為世界青年,諸君首先要重視的義務是自殺。這等於說:‘己為所欲,施之於人。’因此,為了擴大自殺效益,還可以進行他殺。尤其眼前那個窮酸臭的珍野苦沙彌先生,隻見他活得十分痛苦,要爭取早一天殺了他,這便是諸君的義務。誠然,與往昔不同,爾今乃是開明時期,因此,不能再幹那種舞刀弄槍或飛箭投矢等卑鄙手段,隻能憑著高尚的諷刺技巧開開玩笑而置人於死地,這既對本人修好積德,也是諸君的榮譽。’”
“這講演實在太打動人了。”
“還有比這更動人的哩。現代警察是以保護人民的生命財產為首要目的。但是,將來到了那一天,巡警就會掄起打狗的棍棒,到處打殺天下公民……”
“為什麽?”
“為什麽?現在的人珍惜生命,所以需要靠警察來保護。但是到了那時,因為國民活得痛苦,警察慈悲為懷才殺人的。當然,心眼活泛些的人大多都已自殺;要警察動手殺死的家夥們隻剩下些優柔寡斷的人、缺乏自殺能力的白癡,或是殘疾人了。並且那些自願被殺頭的人都在門口貼上一張紙條。隻要寫明:‘有男人(或女人)自願被殺死’,貼在門上,警察巡邏到此的時候,就會立刻進行處理的。屍體嗎?照例由巡警拉車去拾掇。還有更有趣的事哪……”
東風感慨不已地說:“先生的笑談,說起來就沒個完嘍!”
獨仙又撚著他那縷山羊胡,慢條斯理地辯道:“說是笑談,也算是笑談;不過,若說是預言,也許就是預言。不能夠透徹把握真理的人,總是被眼前的各種表象所束縛,動不動就把泡沫般的夢幻當作永恒的真實,因此隻要說得稍微超然些,便立刻被看作是笑談。”
寒月肅然起敬道:“即是所謂‘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吧?”
獨仙露出“那還用說”的神色,接著說:“從前西班牙有個地方叫作柯爾道巴……”
“今天還有嗎?”
“也許還有吧。這個暫且不管它吧!按照那地方的風俗,寺院一敲響晚鍾,家家戶戶的女人都會從家裏出來,跳進河裏遊泳……”
“冬天也遊泳嗎?”
“這一點不是太清楚,總之,沒有老少尊卑之別,所有女子都跳進河裏。但是,男人一個也不參加,隻是在遠處眺望。遠遠望去,暮色蒼茫的水波上,一個個雪白的肉體在遊動,隻是模模糊糊地看不清……”
“多富有詩意呀!完全可以寫成一首新體詩啊!那是個什麽地方?”東風隻要一聽到**,就往前探出身子。
“柯爾道巴呀!可是當地的小夥子們既不能和女人一同遊泳,又不許靠近看清女人們的身姿,於是,心中不滿的小夥子們便搞了個小小的惡作劇……”
“嘿,搞的什麽花樣?”迷亭一聽惡作劇,大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