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正榮來看大哥王世才。

分局政治處豐任就是當年那個用電燈泡點煙袋鍋的老馬,對賀正榮說:“去看看吧,做做工作。你現在是預備黨員了,關鍵時刻要和黨站在一起。現在不興結拜弟兄這一套了,可你要說話他還會聽,對不?”

於是賀正榮來了。

王世才仿佛老了許多。見了小老弟,他勉強笑道:“來勸大哥?沒用,沒用。”

賀正榮叫:“大……哥,你……”

王世才說:“我就是不服氣。說實在的,兄弟你知道,我壓根兒就不願當這份差。可現在讓我這麽走人,我想不通。”

“我怎麽了?我今後怎麽見人?你大哥我是要臉麵的人啊!”賀正榮無話可說。一瞬間他的腦子裏閃過許許多多的念頭。是的,說大哥有舊警作風,可大哥不抽煙不喝酒,不賭不嫖。說他年紀大了,可他才三十出點兒頭。這,這算怎麽回事?難道真像二哥趙忠普罵的,卸磨殺驢?

賀正榮想到這兒一哆嗦,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

哪能這麽想?這麽想都是錯的!咱是黨員了,漫說的,勸勸大哥吧。想開點兒,哪兒都是革命。何況領導也講了,轉業不是有問題,是……

王世才似聽非聽。

賀正榮說得乏味,便不再說。愣了半晌,告辭。王世才把他送出偵查股的門,似乎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你嫂子又有了,往後你們弟兄多照應點兒。”

賀正榮還是年輕,他聽得莫名其妙。他更沒想到,這竟成了王世才的遺言。

當天晚上,他就聽到王世才犧牲的消息。

破獲一個國民黨潛伏特務組織。抓人的時候,有兩個家夥伏在房頂女兒牆後麵頑抗。王世才說:“我來。”便推開別人上了房。據在場的人說,他太不注意隱蔽了,一按房簷就躥了上去,於是一顆子彈把他打個正著。他一仰身倒了下來,人落到地上時已經斷了氣。

賀正榮聽了這消息渾身冰涼,半天才緩過一口氣,落下兩行熱淚。他想到了大哥上午說的話,他猜測大哥是早已想死了,隻不過他終於選擇了一個最光榮的死法。賀正榮隱隱明白了大哥的心思,可想不通大哥何以如此珍惜自己並不想當的這份差,竟不惜以死來避免那令他難堪的轉業。賀正榮背著人偷偷地哭著,他模模糊糊覺得自己在哭泣中長大,覺得自己心頭開始有了一種沉重感。

關於王世才的後事處理在分局領導層中有不同看法。有人說:王世才是留用警,而且已經決定轉業了。再說,他雖然是主動上房的可明顯地動作失當,毛毛躁躁。他的死本來是可以避免的,按事故處理算了。可宋振興局長聽完這話拍了桌子。他說:“留用警怎麽了?轉業,可他還沒走嘛。既然承認他是主動衝上去的,就得承認他是烈士嘛。戰場上,哪個戰士從前胸挨了子彈哪個戰士就是烈士,誰論過什麽從老區參軍的還是解放過來的了?”

一錘定音,於是王世才成了烈士。

追悼會不算不隆重。王世才閉了眼,穿一身嶄新的製服躺在白皮棺材裏。而他的遺像卻在紙花叢中嚴肅地瞪著每一個人。賀正榮覺得大哥似乎從沒這麽嚴肅過,從沒這般毫不顧忌地盯著人看。他不敢碰大哥的眼睛。老三馮貴也低著頭,他一直攙扶著那近乎癱瘓的大嫂。這可憐的女人已三天沒進水米,一直癡呆呆地坐著,幽幽的眼睛總盯著躺下的丈夫。

分局政治處主任老馬主持會,宋局長準備致悼詞。市局政治部也來了人。不管怎麽說,王世才是這古城解放後第一個犧牲在對敵鬥爭中的烈士。從戰場上下來的人們這兩年已漸漸淡忘了血與火的廝殺,王世才胸前的彈孔又使他們驀然憶起了一切。此刻,他們神情肅穆地站在靈堂裏,已經忘了關於王世才是留用警的爭論,這些人到底是質樸的。

追悼會準備開始了。老馬磕了他從不離嘴的煙袋,掏出準備好的稿子。正在這時一個民警匆匆走了進來,向宋局長報告說王世才的老家來人了。他的話音沒落,一陣驚天動地的哭聲已撲了進來,撲進每一個人的心裏。

白發蒼蒼的母親,掙開人們攙扶的手,直撲向僵直的兒子。這老人臉上混合著汗和淚,在灰塵中衝開一道一道的溝,和密布的皺紋構成了更加複雜的網絡,每一道紋理都飽含了一種哀痛的情感。她顯然是從一個貧窮的鄉下來的,她的黑瘦、她的服飾都說明了這一點。可她卻全無鄉下人的怯懦,喪子之痛已使她不顧一切,麵對數十民警,她直撲向兒子,摟起兒子冰涼的軀體,號淘大哭。

王世才的妻子突然掙脫了馮貴的手,踉蹌地跑到婆母身後,撲通跪倒,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娘——”那老人顫了一下,仍抱著兒子,緩緩地回過頭來。她看著兒媳,聲音變得出奇的溫柔:“孩子,世才啥時當了警察啊,我咋不知道啊……”

“娘……”女人癱軟在地上,說,“他……不讓告訴您老人家,他從解放前就……他不愛當……連鄰居都不知道他是……”

“兒喲……你不愛當警察對了,當警察送了你的命喲!”

賀正榮抖了一下。此刻他想起了當年被強拉進國民黨警察局時的情景。從這一點上他理解王世才大哥。忽然間他覺得王世才今天已經不是不珍惜人民警察這個稱號的,不然他不會寧可去死而不轉業。然而他為什麽又始終沒告訴家人他是警察?這對賀正榮來說將永遠是個謎。

王世才的母親緩緩打開隨身的包袱,取出一身很普通的、很土氣的鄉村褲褂。她溫柔地呼喚著兒子,仿佛怕驚醒了他的夢:“世才……你不愛當差,咱就不當了,跟娘回家種地……世才,兒啊,娘給你換換衣裳,兒啊,跟娘回家!”

說著,她摘下了王世才頭上的大簷帽。會場上起了一陣低低的**。老馬想去阻攔老人,卻被宋局長拉住。數十民警就那麽肅立著,沉著臉看他們死去的戰友慢慢恢複了農民本色。

會場上死一般的靜,隻聽見母親的呼喚。

“兒啊,跟娘回家!兒啊,跟娘回家……”

那聲音越溫柔,就越顯得淒慘。

分局黨委會,宋局長沙啞著嗓子講了如下的話:

“那老太太一張嘴,我就聽出是我們家鄉人。原來王世才同誌和我是老鄉……以前我怎麽不知道……當年和我一塊兒當兵出來的有七八個人,現在就剩我一個了……哪個老鄉倒了下來,他的娘就會來,哭著喊:‘兒啊,跟娘回家!’這是我們那塊兒的風俗。白發人送黑發人,要一直這麽喊,喊到墳地,入土為安。我聽多少回這樣的喊叫了……今兒又聽到了。‘兒啊,跟娘回家!兒啊,跟娘回家’……”

宋局長學著喊,喊得很像,喊得流下眼淚。

在座的無不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