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用警的大批轉業給了馮貴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小心謹慎,好白為之。馮貴本是個沉默寡言、心中有數的人,現在就更加沉默更加有數了。他影子般地在責任區飄來飄去,哪裏群眾有困難、有煩惱、有不開心的事,哪裏就有馮貴那悄然而至的微笑。他認準了多幹好事多付出辛苦的原則。給他的感謝信表揚信便雪片似的飛到派出所。可馮貴伯表揚怕立功,他總感覺心裏有個黑影在晃來晃去,一到挨表揚時這黑影便在暗中獰笑:哈,你忘了你是……這時馮貴便頓時出一身冷汗。

這世界讓馮貴不理解的事也太多。反右鬥爭,宋局長一下子成了右派,不僅不再是局長,而且連黨籍都丟了。消息傳來,馮貴吐出舌頭半天收不回來。他仿佛再次感到當年被宋局長拍過的肩部又熱又沉,可熱過沉過之後便是通身的寒冷。他聽說宋局長之所以成了右派有一條就是對留用警太寬容,例子就有對王世才之死的處理……馮貴就更悄悄打了個寒戰,警告自己切切不可翹尾巴,切切不可惹是生非。

是非偏偏纏上馮貴。這“是非”是一個姑娘,一個潑辣豪爽的姑娘。這“是非”有一張胖乎乎粉嘟嘟的臉兒,有一個豐滿誘人的身子。

姑娘的爸爸過去在街頭撂地攤賣藝,耍鋼又耍酒壇子,有一身硬而鼓脹的肌肉和一副豪橫俠義的性格。姑娘名叫雪鳳,獨生女,從小便當男孩養,性格便也隨了父親。父女倆太剛強了,為妻為母者便更顯出柔弱,柔弱得沒解放便咽了氣。從此父女相依為命。有一天老藝人喝多了酒忽覺心口疼痛,剛罵了句娘便撲通栽倒。雪鳳正咬著牙把父親那死沉的身子往**搬,馮貴趕到,當即決定要送醫院。雪鳳說不用,躺躺就好,馮貴說看樣子恐怕不那麽簡單。後來終於把老頭兒用平板三輪拉到醫院,一檢查原來是心髒病,醫生說再晚就沒救了。雪鳳便嚇出了一身冷汗。

這之後父女倆便把馮貴視為救命恩人。

老藝人有一手絕活兒,十來斤重的豬頭,能燒得稀爛,香味叫一巷子的人都流口水。老頭兒手頭寬裕的時候,街坊四鄰都吃過他的燒豬頭。為了答謝馮貴,他精心燒了一隻豬頭,還打了半斤白酒,派閨女到胡同口截馮貴。馮貴果然被截著了,可他平日連群眾的一杯茶都不喝,豈敢吃什麽豬頭?

雪鳳急了,瞪眼說:“給臉不要臉是吧?”馮貴從沒聽人這樣和自己講話,噎得張不開嘴。姑娘倒樂了:“愛來不來,有本事你永遠甭見我。”說完走了。

馮貴看著姑娘那豐滿的身子扭動,心裏不由一舒,忙把眼睛挪開。可那別有韻味的扭動卻留在他心裏了,他好像一閉眼就會看見她一扭一扭的影子。

老頭兒氣哼哼地把豬頭提到派出所,扔到辦公桌上就走。所長和民警們聞著香味咽著口水膽戰心驚地分折,分析了半天也不明白這豬頭究竟代表了什麽。直到馮貴回所,才揭開這個謎。所長大笑,吩咐豬頭留下大夥兒聚餐,由夥食費裏開支照價付給老藝人。這付款的差事又交給馮貴。

馮貴求爺爺告奶奶,可大夥兒都樂,誰也不管。

馮貴隻好硬起頭皮去了。到門外顫巍巍地喊了一聲,院裏傳出姑娘的回答:“進吧,門沒拴。”

馮貴進去了。雪鳳姑娘坐在樹蔭下,似扇非扇地搖晃著芭蕉扇。一身粉色的紅花小布褲褂,把凹凹凸凸的部位顯露得非常好看。馮貴不敢抬頭,把來意說了,錢掏出來放到姑娘麵前,就想走。姑娘說:“你站住。我有話對你說。”馮貴一愣,偷看姑娘一眼,心咚咚地跳。

雪鳳卻又不說話了,把迷離的目光鑽到疏密的枝葉間去。就這樣愣了一會兒,她臉一紅,輕輕笑道:“怎麽說呢?”

馮貴張了張嘴,話沒出口,血卻覺出往上湧。

“得嘞!”姑娘手裏的大芭蕉扇“啪”地拍到腿上,“今天就是今天,我豁出去了……告訴你吧……我喜歡你!”

話說完,姑娘的臉兒羞成了紅布。

馮貴眼前一片白,一片黑,然後是一片紅。等恢複了正常,他卻不知怎麽蹦出了一句:“我們……不許在管界交女朋友……”

一句話把姑娘的矜持、羞怯、柔情都說沒了。雪鳳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叫道:“你!……傻瓜!告訴你,我叫你跟我好你就得跟我好,我才不管什麽許不許。”

說著,姑娘竟動手解開了上衣紐扣,**出家製的抹胸和一彎粉嫩的肌膚:“我爸不在家,這兒就咱們倆。你不答應我,我……我就說你調戲……”

馮貴真蒙了頭,撒腿就跑。身後響著銀鈴般的咯咯笑聲。

半年後洞房花燭夜。被窩裏馮貴問:“你愛上我什麽?”

姑娘說:“就愛你是個警察。”馮貴聞言似失魂落魄,望著牆上的紅喜字直發呆。雪鳳情意繾綣,見丈夫呆若木雞,發了火,“啪”地在馮貴頭上拍了一下:“你樂傻了?”馮貴驚醒,自嘲出一句很精辟的話:“這倒好,大哥當警察丟了性命,我當警察卻撿了個媳婦兒。”雪鳳哧一笑,伸出白藕樣的胳膊摟他。

馮貴鑽到媳婦懷裏,想:“可不能告訴她我過去當過……”

馮貴洞房花燭那天,賀正榮正戰戰兢兢地接待一位首長。

來視察的公安部領導是個瘦高個子的老軍人。他背著手站在賀正榮麵前,探詢的目光裏帶著笑也帶著軍人般的嚴厲。

賀正榮的心呼呼跳,繃直的雙腿有點抖動。

“群眾叫你們什麽?叫段長吧?”

“不叫段長,叫老張,老王,小李,也有叫名字的。”

“群眾敢批評你們嗎?”

“敢批評。有時群眾叫我辦的事我忘了,人家就批評。”

老軍人點頭,看來很滿意。賀正榮偷眼看看已當上分局副局長的老馬的臉,暗暗鬆口氣。老馬在使勁吧唧煙袋,這說明他沒什麽不滿意的。

賀正榮對這個老馬既佩服又怕。

老馬是讓人佩服。進城幹部時興換老婆的時候,他卻把老家的小腳婆娘接進城來,至今和和睦睦地過日子,小腳婆娘也胖了許多。老馬也確實讓人怕。他臉黑心狠。賀正榮至今忘不掉批判宋振興局長時的情景,老馬把煙袋磕在宋局長的鼻子上,厲聲喝問:“你說,你的屁股坐到哪一邊了?你還是其產黨員嗎?”直喊得賀正榮渾身冰涼。

現在,老馬的職務前雖有個副字,其實卻是大權在握。

公安部領導背著手在派出所院裏轉來轉去,老馬便躬著身一直跟著。身為副所長的賀正榮當然也要陪同,心裏卻一直打鼓。

“你們這小院不錯,挺幹淨嘛……群眾常來嗎?”老軍人站到花壇前,隨手撚撚正開著的美人蕉葉子。

賀正榮邁前一步,回答:“常來。積極分子們常在這兒開會。”

老軍人點頭:“對,應該來。咱們得多和群眾來往嘛。就是你們參加工作前的老朋友也應該有來往,不要當了公家人就忘了老朋友嘛……多接近群眾就可以多了解情況。”

賀正榮應著,腦子卻一動,眼前忽然閃過許多麵孔。有王世才,有趙忠普,有……他偷偷瞥一眼老馬,老馬麵無表情。

“你們星期天常出去玩嗎?”

“隻要不值班……”

“聽說你們看電影、看戲、坐車都不買票,是嗎?”

賀正榮一驚。這類問題對於他來說實在敏感,常使他聯想起許許多多的過去。他感覺到老馬的目光在他後背上燙過,使他非常非常不自在。莫非部領導知道我是……那麽是老馬他們……賀正榮在一瞬間感到委屈、感到羞辱、感到渾身不自在。可他不敢也不會有任何流露。他仍是那麽保持立正姿勢,口齒清晰地回答,“那是國民黨警察的作風。”

老軍人一笑,伸手在賀正榮肩上一拍:“說的好,人民警察就是要和國民黨警察有區別。”賀正榮低下頭。

老馬陪著部領導向外走,悄悄捅捅他:“你幹得不錯。”

賀正榮沒吭聲,他隻覺得累。

第二天,老馬把賀正榮叫到分局。

老馬讓賀正榮談感想,談和公安部領導談話的感想。

賀正榮說:“這是領導的關懷,對我是極大鼓舞。我是舊社會過來的,雖然時間不長可也受到國民黨警察作風的影響……是黨教育我,挽救我,現在部領導又和我握手談話,我一宿都沒睡好……我這些年有點進步,全是黨的培養。共產黨員的先進模範作用對我影響也不小。像宋局長,他——”老馬的臉黑了一下:“什麽宋局長宋局長的,糊塗!”

賀正榮一驚,下麵的詞忘了。

老馬說:“你呀,還得好好練。政治上不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