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天色就要亮開的時候,巫鹹娃娃總算做完了手術。它又把殷人替小昭做的包紮全都拆掉,隻是要了些藥草煮成糊狀,敷在傷口周圍。

幹完這一切以後,它搖搖晃晃地走到角落,倒地大睡。

齊燕妮坐在小昭旁邊,本想像武俠片裏麵那樣,洗一張帕子來給他擦擦汗,但一來她不知道井在哪裏,二來人家小昭睡得很好、不冒虛汗,她隻好作罷。

“豐隆啊……”齊燕妮悄聲問,“讓傷口趕快愈合的祈禱,要怎麽做?”

“我哪知道,問巫鹹嘛!”

豐隆說著,伸手就要去拎巫鹹的小袍子,齊燕妮急忙攔住。“讓巫鹹睡吧,我不急……”

此時前院突然傳來震天響的拍門聲。

有人吼:“殷人六族嚴禁鬥毆,你們這戶的牆怎麽回事!為什麽有血跡!戶主是誰?”

齊燕妮剛想出去看看出了什麽事,一個小影子撩開草簾衝了進來,恰好撲到她懷裏。她低頭一看,原來是小女孩華牙。

華牙焦急地說:“哥哥會處理好的!請大家千萬不要離開這間屋子,被看到就糟了!”

“哥哥?”

“就是單衛啊。”小姑娘轉過臉不敢看受傷的人,卻注意到趴在角落的巫鹹娃娃,悄聲道,“那個小娃娃也被刺傷了嗎?好多血。”

“沒有,隻是沾上血而已。”

“喔……”華牙小心翼翼地多望了幾眼,轉身離去。

前院喧嘩一陣,果然安靜下來,似乎琢單已經把周人給打發走了。此時天色大亮,鳥兒開始鳴唱,周人吆喝著調派農人出城。工匠每戶派人,拉著車去內城門口領需要加工的物資。

陽光照射進來的時候,豐隆蹲到小昭頭側,仔細看上一看,得出結論:“哼,醒了。”

齊燕妮瞪他一眼,醒就醒吧,前麵加個哼幹什麽?

“小昭?”喚了幾聲,小昭依然睡得沉沉地。豐隆分明就是在耍她麽?

齊燕妮忽見小昭眉間一皺,繼而又鬆開。

與此同時,一人卷起簾子大步走了進來,是琢單。

“啊!”是幻覺嗎?琢單踏入的瞬間,齊燕妮竟看見一頭猛虎飛撲而至,同時,小昭身上浮起一隻漂亮的九頭大鳥,驟然展開翅膀。

再看的時候,屋子裏什麽怪獸都沒有,而小昭已經睜開了眼睛。

“啊,真醒了!”齊燕妮歡喜地叫起來。

琢單肅然,踏上最外麵的那一片席,隻行了一步便叩倒拜禮。“昨夜混亂中不慎傷及公子,琢單前來請罪。”他再拜,伏地不起。

不慎……豐隆悻悻地想,能不慎成那樣,也真不容易啊!

待琢單一套禮儀行過,昭叔顏才開口:“單衛請起。不便回禮,見諒。”他並不了解在那之前和之後發生了怎樣的變故,但側過頭見到齊燕妮好端端地坐在一旁,便微笑道:“巫蘇平安無事,我就放心了。”

齊燕妮用指頭撥弄著小昭的被褥,低聲道:“那個……對不起啊小昭,要是我沒有亂跑亂說話,或者至少多想一想……”

小昭完全不知情,即使齊燕妮後悔得要死,他也不明白她是指的什麽。但他極有耐心,等著她毫無邏輯地說完,輕聲回答:“沒什麽。”

豐隆看不下去了,放聲道:“喂,公子!我告訴你,其實你挨這幾下根本就是……”

沒等他說出口,齊燕妮一巴掌拍到他嘴上,死死捂住不放。

巫鹹娃娃給吵醒來,揉揉眼,見氣氛和諧、琢單也沒像昨天那樣強硬,不由暗自鬆了口氣。

要知道周方殺向朝歌的時候,巴蜀和江漢流域的住民可幫了不少忙,還出兵力讚助那可憐兮兮的周軍,跟周軍本身的三百輛車和三千勇士混在一起組成萬人大軍。荊楚的有熊氏部落,即楚國貴族的前身,就是那援手中的一支。

琢單沒跟公子諄“仇人見麵分外眼紅”,巫鹹倒是頗意外。

原以為琢單這種血性男子——寧願玉石俱焚也不放過可能威脅族人的他們——必然不會給公子諄這個有熊氏後人好臉色。但現在看來他是錯了。

再一想,紂王之子武庚被斬首之後,殷頑也給遷到洛邑嚴加看管,想必也明白委曲求全的重要。如今他不過麵對一個未曾侮辱他們的楚國公子而已,應該還是跪得下去的。

何況,琢單看巫蘇的眼神告訴巫鹹,對方一定還有求於巫蘇,而且,不是祭祀之類的巫覡事務。

“隻要巫蘇不露出破綻,此人就無法要挾她幹危險的事……”它想著,闔上眼繼續休息,“但琢單會要求一個這樣單純的小姑娘做什麽呢?”

——莫非是!

它猛然翻身坐起,戒備地盯著琢單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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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單告辭出得門來,在小院外見一隻虎紋貓從圍牆垮塌處進入,他神色一凜。

此貓悠悠然走到樹下,搖身一變,成為十三四歲的人類小女孩,梳兩條細辮盤起,左手執鈴,右手執短刀。“瑤方拜見單衛。”她這樣說著,隻是象征性地單膝跪地,比起外族拜謁的禮儀,還缺上一半。

琢單也不囉嗦,直截問到:“傳誰的話?”

“傳單衛想聽的話。”

“哼……替你主人,還是族人?”很明顯,琢單並不認為別人能知曉他心中的想法。

瑤方露齒而笑,道:“族人有話說,單衛要的千屋之地已備妥。西王母族領地廣闊物資豐富,住處卻都隻是地穴棚居,不如中原堂皇,還請見諒。”

“能侍奉於王與妃左右,那些又算什麽?”

“單衛說得是。族長亦衷心期盼匠人與博識者為我族帶來新的氣息。”瑤方低首,又道,“主人……主人也有話說,單衛想要的天時,就在一個月後的巳日,望盡快準備。另,巫蘇以及公子諄與此事無關,請放他們離開是非之地。”

琢單笑。

“巫蘇無關緊要,她遲早也會再回來。但公子諄被我等誤傷,怎能不在寒舍靜養……一月左右,再設法出城呢?”他意有所指地看著瑤方。

瑤方依舊垂首,畢恭畢敬地問:“單衛信不過我,還是信不過主人?”

“這話實在太重,若有人膽敢質疑巫妣,相信他不會再被這世上的什麽恐嚇住了。我肩負著上萬人的期望,信歸信,隻是不敢無憑據地等待而已。”

琢單的話,軟裏有硬,顯然不會再有退讓。

“在桃林擄人脅迫,便是單衛希望的憑據?”

女孩兒紋絲不動,仿佛泥塑般半跪於地。琢單卻敏感地意識到氣氛突變,暗中將手扶到劍柄上。

“那是意外,”他說著,緩步退到房屋土基之上,背靠房柱,“巫蘇撞見我等借田獵之際集會甚至使用馬車的情形,沒有殺她滅口,已是看在桃林主人顏麵上了,難道還不夠誠意?”

“聽單衛的意思,是不打算放人了。”瑤方手中鈴兒一振,“我既領命而來,就一定要達成目的!”

說罷,她縱身躍向琢單。

琢單見勢不對,抽劍格擋瑤方一擊,右腳一抵退讓進房柱之後,繞過柱子回身以肘擊瑤方項背。誰知瑤方的脊椎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回轉過來,小嘴一張變成血盆大口,上半身儼然化作猛虎的前半個軀幹!

一驚之下,琢單攻勢不及收回,改擊向猛虎鼻梁。

電光石火間,瑤方雙足忽被人一扯,拉往後方,繼而騰空吊起。她頓時失力,變回小貓模樣。

那倒拎著瑤方一對後腿晃**的,正是豐隆。

琢單定定神,略一點頭:“雲師,來得正好。”

豐隆笑笑:“貓兒不經逗,說話別拐那麽多彎吧?”言語間,瑤方屈身往上,抓咬他的指頭,他忙不迭換手拎貓的後頸,這才教它無計可施。

“喂,幫忙傳個話!”豐隆對瑤方道,“公子諄這邊,我豐隆答應要保他性命。那就交給我,不要在後麵做些小動作!告訴巫妣,安心去巫覡會罷!”

聽聞巫覡會三個字,琢單眼裏閃過一絲不知意味的光芒。

他問:“雲師,巫蘇是否也要出席巫覡之會?”

“哦?你連這個也知道?看來洛邑內城還不夠閉塞嘛!”豐隆的口氣聽起來欠揍,但心底沒那鄙夷的意思,他笑道,“是啊,巫蘇今年十八,正是要在本月末的巫覡大會上初次露臉的年紀。單衛,你可看見了,她那不知輕重的性情指不定能得罪到誰。計隆將管教巫蘇的重任交付給我,我也正頭痛要怎樣才不會顏麵盡失呢!”

他麵對琢單一副好哥們的模樣,根本看不出夜裏才狠狠地打了一場,更別提這家夥嘴巴討人厭,當時一邊較量還一邊奚落個不停呢。

也許單衛根本沒往心裏去,也可能是他全心隻為本族著想,將個人摩擦拋之腦後了吧——總之,他臉上是一絲不自然也沒有的。

“雲師,說笑了。”聽到豐隆的答複,他了然地含笑,瞥一眼瑤方,又問,“那麽,這巫覡集會,是否真如傳聞般,五方巫與各大巫、上巫皆受邀出席?”

“嗯哪,比起天子的祭祀大典上諸侯雲集的盛況,並不遜色呢!”

豐隆口中答應著,心裏卻莫名警覺起來。不知為何,琢單對巫覡會的好奇——或者說僅僅是核實而已——令豐隆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