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覺不該再談些什麽了。但是,區區一介被監視著的凡人,又能對巫覡大會有什麽影響?

每五年一回的巫覡集會,曆代王者都格外重視。單就周天子而言,總是會奉上最好的牛肉和香料、佳釀,並且賜予規模驚人的青銅禮器。周王曆數的商紂王罪過之一便是不留心祭祀,想來在架空民間巫覡權力的同時,也必然用一套好禮節,以顯示恭敬。

說巫覡被完全排斥,也不盡然,稍微,還是有那麽一點點甜頭。

商王室的巫官被統統下放基層,這個沒話說。可周禮規定了數量龐大的巫官體係,也不能總是空架子啊!按照傳統“親親”的原則,大宗伯小宗伯等等一幹大夫級別的巫官,都盡量塞給自家兄弟血族做,巫政一體化總不會錯嘛,於是巫覡裏麵加進了不少高貴的血液。

傳統巫覡中絕大部分也被任命為官,按照技能所長分類,在宗伯手下做事。有分在禮官部門的,有分在樂官部門的,還有卜筮、巫祝、天文&寫史、車旗、倉庫管理員——以上都是因材錄用的巫官職能,也就是周禮所記的春官了。基本上,他們可以被統稱為禮官,本文對巫覡兼任的官員就稱作巫官。

這些官有大有小,地位不錯的享受士級別的待遇,地位不咋樣的自動領低一份工資。沒被征用到那些機關部門的,就跟街道居委會差不多罷……周禮說“男巫,無數。女巫,無數”,管理這些沒有定數量的巫覡的,是四個中士和一些比中士還小的官役。於是這些在部族被捧得上了天的巫覡,就被層層地管理下來了。

還有啥好混呢?都學巫鹹那樣,去地方上工作吧,搞不好遇到一個看你順眼的諸侯,給份肥差呢!

要說,巫覡掌握的輿論力量相當可怕,隨便慫恿幾個諸侯起來,夾雜一兩次東南西北蠻族搗亂,估計周公的禮數都得改改。可他們沒有這樣做,為什麽?

好,話題終於回到了我們的巫覡集會上。

為什麽巫覡都老實挨削呢?因為最高位的巫官、宗伯之一,同時也是巫覡大會的主持者。大巫和上巫已經所剩無多,他也是一名大巫。

傳聞他已經活了上千年,享有的聲望可不是巫蘇這種黃毛丫頭能比的。如果說,巫蘇的名號隻是各國名士知道、敬重,那麽這個人的名頭說出來就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甚至是受人膜拜的。

這個人的名號跟“巫鹹”一樣,具有傳承性,但並非血脈傳承,而是相近官職者繼承。

那就是農官,後稷。(後有大司稷一職。)

他在傳說中具有人神疊合的本性,名棄,是大禹時期一個搞農業的臣子。他改進人們在黃帝時期發現&培育的稷以及其他作物,開創了農耕的新紀元。他與他侍奉的神靈——身為東方神、春神、農神、穀物神、啥米啥米神的“句芒”大人,都是華夏數千年文明要銘記的恩公(管它真假,拜拜也不吃虧對不?)。

這位棄先生還有另一個身份,周人的祖先。

作為東方句芒神的巫覡,棄(後稷)是木正,也就是管植物啊農事的大巫。另一名人神疊合的大巫——中央社神的巫覡句龍(後土)是土正,即管土地的大巫。與他們齊名的還有火正吳回、金正女妣等,一共金木水火土五正。

後稷和後土共同主持巫覡大會。這兩巫所掌握的,就是周王朝封土地、建諸侯的依憑——“社稷”。

前麵說過,神與人其實並沒有特別高深的鴻溝,掌握社稷的他們,所代表的慣性崇拜與後台是十分可怕的,因此先祖神與自然神必然也賣他們麵子,何況他們並沒有什麽“德行缺失”,後世甚至將他們本身也尊為先祖神。

正因為這兩名大巫的聲望如此之高,那些有怨言的巫覡才沒能夠站出來,像夏商時代那樣,對任何一項侵犯神和巫覡利益的政策勇諫勇罵(還可以寫下來讓後世一起罵啊一起罵)。

所以說咯,巫覡集會其實還算一個官方組織的大型會議咧!受邀請的都是名聲在外的巫覡,職務不限,雖然也有低水準高職稱的混在裏麵,但相信對巫覡業務都做出過巨大貢獻吧。

隻是不知道琢單對巫覡集會感興趣,又是為了什麽呢?要知道,殷頑根本就沒有能夠參加集會的巫覡,更別提在聚會上傳達什麽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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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牙拉著齊燕妮,噌噌地爬上土台,從半人高的門洞鑽進室內。

樹漆的氣味刺鼻,隻一會兒功夫,齊燕妮已經打了數個噴嚏,皮膚也直發癢。她隻好退出來,躲得遠遠地。

小姑娘抱了幾件東西,躥到她麵前,一一擺放妥當。

首先擺出來的竟然是一個陶土娃娃,跟巫鹹差不多大小,上了一層很鮮豔的顏色。娃娃旁邊排放著小案桌、小坐席,小餐具,大多是上過漆的木製品,正是巫鹹娃娃才來的時候用的那一套。

華牙又抱出一個籃子,揭開遮蓋,裏麵放的是疊得整齊的小被子、周式和商式的小衣服,還有一柄牙簽般長短的刀以及小弓,配削尖頭部的羽毛箭,一筒共五支箭。

“這些都是我做的。不嫌棄的話,請交給巫女姐姐的那個偶人使用吧!它好像是活物呢!”

“那怎麽好意思……”齊燕妮嘴上這麽說著,心裏卻邪惡地想象起給巫鹹娃娃換衣服玩的情景,唉要是有相機就好了,巫鹹娃娃比芭比可愛多了呀!“那個,還有布料麽……我也想做幾件玩……”

華牙愣了愣,露出開心的笑容,用力點了點頭。

“對了,還有這個!”她從腰間取下小囊袋,倒出一個漆成暗金色的細鐲子,遞給齊燕妮,“這個是用有靈氣的返魂木製成的,很香很香!姐姐戴在手上,作祭祀的時候,神靈會更願意親近你呢!”

“啊?那麽貴重?我不能要的!”齊燕妮急忙拒絕。

“姐姐一定要收下!因為我們這裏沒有厲害的巫女,即使是做出了這樣有靈性東西,也沒人能用……”華牙濃密的睫毛忽閃忽閃,眼看淚水就要嘩啦啦地流下來,“父親生前做了這個鐲子,一直放到現在,也沒有人可以使用它……”

齊燕妮手忙腳亂地勸著她,輕聲說:“那姐姐就更不能拿了呀……”貴重的遺物啊,給她這個冒牌巫女豈不是太浪費?

“可是……”華牙哽咽,“哥哥說姐姐答應做我們的巫女,華牙真的好開心……這個鐲子一定要給姐姐的……”

啥米?

那個琢單,怎麽把她脫口答應的事情當真了?還跑來亂宣傳!

“姐姐……這個……”華牙一雙淚眼盈盈地望著齊燕妮,又把鐲子捧到她麵前。

齊燕妮想了想,接過鐲子,說:“好,華牙乖,不哭了,這個我先收下——”回頭找到琢單再還給他!

“要戴上……”

“好、好。”

她打定主意,收拾起華牙送給自己的一堆小玩意,把鐲子小心地戴起來,風風火火地衝回去找琢單退貨。

看著齊燕妮的背影,華牙站起身,抹去幺指內側的辛草根須,擦掉眼淚。

琢單從門洞裏探出頭,悻悻道:“父親生前?你就不怕被雷劈死麽?”

小姑娘回頭,扮了個鬼臉:“不那麽說的話,怕被她扔掉嘛!”

“做得那麽好,怎麽可能被丟掉?”琢單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

“難得可以仔細觀察一下哥哥的手藝……居然要送給別人,真不舍得啊……”華牙小大人般歎息一聲,狐疑地盯著哥哥,“你說,那個真的好用嗎?”

“當然,還不快去洗淨你的手?”

琢單拍拍華牙的頭,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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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的腳步聲,悶響著由遠及近。

齊燕妮唰一聲掀開簾子,大步進來:“琢單在不在?”

豐隆和養傷中的小昭一同搖頭。

“可惡!一定要逮到他!”齊燕妮氣勢洶洶地捋著袖子,穿過房間,從另一頭大踏步闖了出去。

看著搖晃個不停的簾子,豐隆納悶地拋接著紅果:“找琢單怎麽找到這裏來了?”

因為巫蘇對這裏實在不熟吧,小昭想。

警笛一樣的腳步繞著院子轉了一圈,又回到這間屋子外麵,齊燕妮再次闖進來,把手裏的籃子一舉:“巫鹹呢?”

兩人同時指向一個角落。

巫鹹娃娃趴那裏睡得正香,卻突然被一陣不祥的預感驚醒,睜開眼,便見巫蘇詭異地微笑著靠近自己。

它立刻彈起,衝向距離最近的老鼠洞。

不幸被擒回。

“為什麽要逃?”齊燕妮不滿地抱怨。

巫鹹娃娃盯著她手裏的籃子:“隻是一種直覺,我也不知道……”

等到籃子裏麵那些小玩意被倒出來之後,它就知道了。

“當當!這些可是華牙小妹妹做的喔!”齊燕妮快樂地(嗯,是真的很快樂)拎起一件小衣服,鬥牛布似地晃動。

“姒蘇,你拿顛倒了。”豐隆不知何時蹲到旁邊就近觀看。對於齊燕妮那寫在臉上的小心思,他隻覺得好笑,寧願呆在旁邊看巫鹹倒黴。何況巫鹹如臨大敵的神情,他也是頗感興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