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齊燕妮指著對方,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半晌過後,呆愣的眾人之中,屏翳終於反應過來,爆出一聲慘叫:“殷商最後一個王是女的?”

“胡說什麽!”夏璩回過神,將披風脫下,遞給那女人遮體。

對方纖手接過,輕巧地圍在身上,別了別邊角,便形成一件隨性的露肩長裙。她再伸手扶住大鼎兩耳,款款地站起身來,對夏璩道:“扶我下去。”

夏璩眉毛豎了起來,盯著那隻手看,臉上是一陣青一陣白。

“磨蹭什麽?”女子冷冷地抿唇,催促聲卻也是柔得能捏出水來的。

夏璩移開視線,道:“……我非是你殷人後裔啊!”

女子再問:“哦?那與你扶我下地,有關係?”

夏璩皺眉不語。

“多少男人企望我多看他一眼也辦不到,你卻膽敢違逆我的要求呢。嗬嗬嗬。”女子笑了起來,將額前散落的長發往後撥了撥,那容顏襯著眉間點綴的兩片桃花紋,顯得格外明亮。

齊燕妮上前,搭住女子的手掌:“我來扶你是一樣的。不過,你是誰啊?”

“你們將我從長眠中喚醒,卻不知道我是誰麽?”

女子從鼎中翻了出來,雙足踏地,又好似無骨般地順勢側跪而下,倚在鼎足上。

她說:“我乃有蘇氏的女兒,到朝歌城破之時,自盡於宮中。”

“是麽,那你的氏跟巫蘇還有那麽點淵源的樣子……”齊燕妮歪著頭,問,“對了,怎麽複活出來是你啊?紂王去哪裏了?”

“紂王?”有蘇氏女困惑地回望她,想了想,恍然道,“喔,你是問受德帝?”

“啊?”齊燕妮一時間還不能理解那個“瘦的帝”是什麽玩意,實際上,曆史書裏基本沒這樣稱呼過某人。

與古埃及某段時間不待見阿蒙神差不多,商朝也出現過政權與宗教兩股勢力掐架的情況,當時的王者想拔高自己的地位進一步攬集權勢,但從名目上來講,他已經是最高最強的王了,怎麽辦呢?這個簡單,他上頭不還有個“上帝”麽,當時沒發明出“天”這個概念神來,所以也就不存在“天子”,商王便直接說自己的祖先是“下帝”,他分析說,上帝是首領,下帝是上帝的左右手,所以其實自己就是很值得膜拜的神的子嗣。

這是將自己祖先神格化了而已,不過“下帝”聽起來好像比“大王”更難聽?

這個王者挑戰上帝的威嚴,企圖將自己放到跟上帝一樣的高度上,也就是王權排擠神權,王族欺負非王族的神職者,終於惹得神靈不高興了,趁這個商王去陝西一帶打獵的時候,打雷將他劈死了==|||,此為商王武乙之死,咳咳。

——事實證明當時的神“上帝”還是很暴躁很有性格的,一點就燃,不像後來的某些朝代,怎麽欺負都無所謂。

(其實他怎麽死的很難說,因為陝西那邊是周人的地盤,帝王的“打獵”也長期有征伐的意思在內,搞不好就是他打周方,不幸戰死了,寫入記載的時候後人改口說他是雷劈死的。嗯,不過這個無所謂,反正他就這麽過去了。)

直接摸老虎的臀部是不可以的,那沒關係咱慢慢來,要打垮那些吃白食的巫覡集團,還不得靠和平演變麽?

於是曆代這麽慢慢地演變,到了紂王他老爹那一代,也就是廟號帝乙的那位——看,他廟號裏就開始用帝這個字眼了。所謂廟號這個東西,簡而言之就是進宗廟時候的編號,所以這個帝字是經過做兒子的紂王同意的。(後來紂王的廟號也是帝字打頭的,到了周朝之後又都縮回去用“王”這個字眼了,嗯嗯,諡號。)

“受德帝……”屏翳思考片刻,道,“莫非姑娘說的是紂王?”

那女子擺擺手,嬌嗔:“唉呀,我不知這兒是多少年之後,但既然複活了我,就要按照朝歌的稱謂來吧?難道如今的天下第一人,又是稱‘王’而非‘帝’的了麽?”

屏翳與夏璩一齊點頭。

周天子確實是稱王的,而且除了周天子之外,再沒別的王,諸侯國裏的君主一水兒的諸侯,逢人就是“某公某”“某侯某”(國+爵位+名)。

所以說了,擱現代來看很悲催的某個名字——也就是那個你做夢的時候會來下棋的周公——姓名叫做姬旦的,當時看著一點都不杯具。第一,當時的雞蛋不叫雞蛋(當然也不叫鴨蛋),人家叫做雞子,或者說若沒有忌諱那個“雉”字的時候,大概是叫做“雉子”的。第二,人家不會連名帶姓叫人,都是管姬旦叫周公旦的,沒什麽不好的諧音,聯想不到那邊去,所以悲催不起來。不然你以為,起名的人是故意跟人家小孩過不去怎麽的?

於是,說不定現在很帥很拉風的名字,放三千年之後,也是一個人人都笑得捶桌的杯具啊……咱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

“好吧,那你們就稱小受為受德王也不壞。”

有蘇氏撩撩長發,表示隻要跟最高領導平級就沒意見。

“……”齊燕妮揉揉耳朵,她剛才聽見的某個詞,一定是幻聽來著。

屏翳搖頭:“紂?受?唉,這古字的發音,從來都亂成一團。”他撓撓剛才被有蘇氏扇了一巴掌的臉,動作停滯片刻,這才想起自己原來是被女人揍了,臉上不由得也青白相間起來,顏色不比夏璩少。

齊燕妮清清嗓子:“等一下,那個……有蘇氏?我不清楚你是誰啦,但是,紂王上哪裏去了?我施行返魂術的明明是,紂王的頭發啊?”

“小受的發須?”有蘇氏皺眉,回憶片刻,吩咐道,“將盛放的器皿拿來給我觀看。”

齊燕妮心下納悶:這女人倒是氣派十足,並且……對於自己被複活這件事,好像接受度不是一般地高?她究竟是什麽人啊?

木盒遞過之後,她檢查了一下盒子上的刻痕,再望望另外一個裝著妲己“遺骸”的盒子,臉上顯出煩躁之色來。

眼一瞥,看見祀廟中央燃著的火盆,她隨手就將兩個木盒一同丟了進去。

“啊!”齊燕妮慘叫起來。

壞了,這是琢單視為珍寶的先祖之物啊!等他知道之後不曉得會氣成什麽樣子!

夏璩也是一驚,彎刀立刻上手,逼向有蘇氏:“你做什麽!”

對方睨過來:“大膽。收起你的刀具,你有資格質問於我麽?”

“你燒的是紂王與妲己的遺發!”夏璩道,“你可知道,如此一來,二位前人便無法再複活了?”

“不知的話,又怎會燒了它?”

有蘇氏答著,斂起美目,凝向火盆。火舌舔舐漆木盒,燃起顏色古怪的火苗來。有蘇氏轉頭,對眾人道:“一回便夠了,我可不想被複活第二次!”

“第二次?”

巫鹹娃娃仔細琢磨著,有蘇氏……有蘇氏……這個氏實在是很耳熟啊……

靈光一閃,巫鹹娃娃跳起來:“啊,莫非你是……”

“——有蘇氏女,己。”

一時間,在場幾人都靜了下來。

“……”跟剛才的自我介紹有區別麽?齊燕妮一頭霧水,她看看夏璩與屏翳神色,深覺自己沒抓住要點,不然,為什麽他倆都好像聽見什麽重大消息般,神情肅然起來了?

巫鹹娃娃拽拽齊燕妮的頭發,附在她耳邊小聲道:“巫蘇,有蘇氏的女子自名己,因貌美性柔,於是民眾美稱妲己……”

妲己!

齊燕妮“啊”地一聲指向有蘇氏:“你是妲己?”

有蘇氏將披風圍成的“晚禮服”攏了攏,表示對這個名號無異議。

“真的?那你等一下,先給我簽個名!”齊燕妮立刻激動起來,這回是正版名人啊!跟後稷巫鹹那種不知道是幾代孫偽版的不同,這是貨真價實的名人本尊!

“姒蘇……巫蘇,不要鬧!”屏翳差點當著夏璩與妲己的麵管齊燕妮叫姒蘇屍,他立刻改口,嗬斥下去,“坐下!”

“……人家哪裏在鬧……”齊燕妮悻悻地跪坐在一旁。

屏翳踱了幾步,問妲己:“若你真是紂王的妃子,為何要燒毀你倆的遺發?”

妲己無奈地撇嘴:“你們保管的東西錯了。”

“嗯?”夏璩詫異,“錯了?”

歎了口氣,妲己望著火盆道:“當初小受他……”

“噗!”一聽那愛稱,齊燕妮禁不住再次噴了。叫什麽不好,叫小受……

屏翳嚴厲地瞪了瞪齊燕妮,示意妲己繼續講。

“當初小受說天地間有起死複生的辦法,每一位大王在位的時候,都會有巫覡替他保存一份要物。若是王者意外亡故,又無子嗣,則使用返魂術將之複活……”妲己道,“這是自古流傳的方法,僅有在位者可以受用,下一任的大王在繼位之時,便會毀去先王的遺物。”

“那為何這裏有你與紂王兩人的遺發?”

妲己將臉轉向一邊道:“最初小受留的發須,已經被他自己取走了。他在自己的寶盒內放入我的鬢發,是因我體弱多病,擔心我先他而去……”

“那另一盒的是……”

“大概是我自盡之後,宮人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