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運氣很好,在海參崴的三天,陽光始終燦爛,天藍海碧,林茂樹綠,空氣清新得不忍呼吸,視野開闊得一覽無餘。這座據稱全年有四分之三時間非霧即雨(雪)的俄羅斯遠東第二大城市,以她難得的慷慨,把自己的嫵媚毫不忸怩地展現在了我們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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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樣一個曾經的“老大哥”,我們在國內隻能憑借固有的意識形態對其作單一了解。所以,踏上俄羅斯的土地之前,她給予我的一直是神秘。

當豪華大巴通過東寧口岸,停在胡步突河橋麵等待驗關的時候,望著清澈的胡步突河水,望著胡步突河兩岸葳蕤的叢林,望著聳立在遠山近丘上的中俄邊防崗哨,望著蜿蜒密實的鐵絲網,一種寧靜與戒備交織的特殊氛圍,使我感到了這個世界的不可思議——一條寬不過三十米的胡步突河,卻要人為地以河流中心線劃疆而治,一線隔兩國,一河分兩洲,不僅國別、洲籍不一樣,而且人種、語言亦各異,進而又使生活習俗、文化傳統、意識形態等等皆成二致。可是,胡步突河兩岸的樹木及樹間的飛鳥、河裏的流水及水中的遊魚,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嗎?還有天上的浮雲、地下的沃土、四時的輪回、萬物的枯榮,也不是地不分南北、物不別東西的嗎?人類自詡為世界的主宰,卻正緣於這不祥的“主宰”,而喪失了大自然那樣的親和力,蛻變為大自然的異類;也正是這不幸的“主宰”,世間才有了以山河為防界、以種族論優劣、以貧富比高低的紛爭相擾,才有了人為的社會經濟壁壘,才有了世界難以大同的嚴酷……

大巴的啟動打斷了我的遐思。過關是順利的,汽車跑過一段邊界緩衝區的土路,再經過俄國邊防軍的護照查驗,我們便完全進入俄羅斯濱海邊疆區的轄地了。公路在低丘上蜿蜒不久,又複為寬闊的柏油路。隨著大巴輕快的飛馳,異國的風土人情也映入了我們的眼簾。

廣袤的田野上,竟然是草的天堂,即將成熟的苞穀、稻子被茂密的野草裹圍著;成群的奶牛坦然徜徉其間,不知咀嚼的是田草還是秋實。

遠處低矮的崗丘上,黑黝黝的森林緊銜著藍天的邊緣,在初秋燦爛的陽光照射下,透出一種成熟的生機。丘塬上的森林是墨綠的,丘塬下的沃野是淺黃的,綠黃分割,錯落多姿,繞田轉的是林,依林生的是田,車追著林跑,林攆著車奔……那種馳騁低丘平野卻可以飽覽無盡無休的森林風光的心情,是新奇的,是沉醉的,是亢奮的……

有時是路旁的平野,我們可以看到由白樺、橡樹以及其他叫不上名的樹種組成的綿長的林帶,繁枝遮天,綠蔭罩地;林中野果的芳香,引得鳥群起落,野兔奔突;許多業已枯死的老樹,也沒有人傷之毫厘。偶爾,林帶驀地斷了,待車跑過斷口,我們看到的卻是一條伸向遠方的柏油公路。導遊說,那路的終點,其實隻是一個普通的村莊。

農戶是稀疏的,宅院規模卻不小。可能是冬天禦寒需要,門窗皆為雙層。院有前後之分,前院多樹,畜欄、雞舍多在後院。院周以高不盈米的樹塊做圍牆,院門是兩扇同圍牆一樣高的木柵欄。那份古老,那份簡約,真的能讓人返璞歸真,回到從前。車上一路看去,幾乎每家每戶的場院都停有一輛拉達或伏爾加轎車,相當一部分人家還擁有一輛蘇式卡車或拖拉機。這種古老與現代組構的版畫,鑲嵌於俄羅斯遠東農村,使我強烈地領略到了一個大國昔日強盛的依稀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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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路好(從烏蘇裏斯克市至海參崴約一百七十公裏為高速公路),不到四個小時,大巴就跑完了入境後的三百多公裏路程。當導遊告訴我們已進入海參崴市區時,我們都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因為在我們的眼前,仍然是望不到邊的茂密森林,仍然少見金發碧眼高鼻子的俄羅斯人。然而,細細觀之,在森林壯碩的大樹之間,在斑駁的樹影之下,在一條條微型馬路的盡頭,是有著一幢幢別致的建築的。有的是小巧而古樸的吊腳木屋,有的是紅牆黃瓦的歐式小樓。導遊說,這便是海參崴富裕階層的別墅了。住在這樣的別墅裏,聆聽鳥鳴蟲唧、雨打樹葉的自然之音,呼吸綠樹鮮花釋放的負離子,享受從樹枝縫隙裏滲漏下來的陽光,把身心融入自然,把軀體交給自然。我想,你就是城裏的機器人,也會變成偉大的自然主義者的吧。

大約每隔兩百米,馬路邊就有一個公汽候車亭。褐色的亭柱,灰色的亭帽,綠色的亭凳,這些水泥構件盡管略顯粗笨,但由於亭周有枝繁葉茂的綠樹映襯,有三五個候車的俄國老婦或年輕姑娘點綴,又不失為一道亮麗的風景。

終於,大巴停在了一處地處半坡的鬧市區。透過坡下森林的樹梢,我們看到了藍色的海灣,看到了海灣對岸密集的樓房。

如果說來途是一路跑馬觀花、浮光掠影,那麽現在走下大巴,我們實實在在看到的海參崴。山丘倒要比來路所見多一份峻峭,並不高大的城市建築,被黛綠的森林分隔得七零八落。有時候,樓群像頂帽子,把山巔罩得嚴嚴實實,而森林則是山的裙服,從山腰一直鋪排到海邊;有時候,森林變成了禮帽,高高地扣在山頂上,樓群夾雜著眾多小片樹林,幻化為灰底綠花的服飾,從海邊一直穿戴到山腰。整個城市,很難看到人為栽植的樹木,到處都是自然生長的大樹,似乎是哪兒有樹哪兒就不建樓房不修馬路,哪兒不宜樹木生長哪兒才蓋樓房才修街道。更讓人詫異的是,那曾經熟悉而又久違的喜鵲、烏鴉的叫聲,竟在城中樓頂的邊緣,在城市高大的樹木上此起彼伏,使我一時莫辨是置身城市還是到了山中。可見,海參崴被譽為“城中有林,林中有城”的俄羅斯沿太平洋最美麗的城市,的確是名不虛傳的。

崴,意為山水彎曲的地方。海參崴正是以呈“S”形排列的金角灣、烏蘇裏灣、阿姆爾灣為驕傲的。這三個小巧的海灣,猶如人工開鑿的湖泊,靜謐地躺在城市樓群與森林的懷抱之中。在其以東,大俄羅斯島像條巨龍,穩穩地橫臥在茫茫大海上,僅在“龍頸”處留下窄窄的出海通道。因此,太平洋的狂風巨浪不易侵入,使海參崴成為著名的不凍港和避風港。而碧澈的金角灣,更是大膽深入到了城市的腹地,在其兩岸高處,竟能互見碧波中**漾的樓房與森林倒影。

海參崴是不規則的,你很難說清這座城市的輪廓和形狀。街道依山就勢而築,樓房伴海隨灣而建,大街曲裏拐彎,馬路陡平不勻,有的廣場、公園連著海水,有的森林獨霸一方淨土,就連重要建築——火車站,也是半截在陸地,半截在海麵,有著“陸港火車站”的美譽……即使站在城市的最高點——一所大學分校的操場上,我也隻能看到海參崴的“冰山一角”,那邊是一灣海水、一片森林、一塊樓房,這邊依然是一灣海水、一片森林、一塊樓房……

然而,海參崴又是一座規則的城市。大街上車比人多,快車比慢車多,車潮湧動,路況複雜,可除了鬧市區的十字街口,其他路口道岔並無值勤交警。一盞紅綠燈,竟把如蟻的車輛規範得井井有條。整個街道,隻聽得見沙沙的引擎聲,鳴笛的沒有,占道的沒有,塞車的自然更沒有。而且,小車讓大車,下坡車讓上坡車,那種默契的禮讓,溫情的示意,使我們深感俄羅斯民族內在素質的優良和人際關係的友善。

在火車站候車室,在公共電車上,在國營商場,在海濱沙灘,在廣場公園……可以說在任何公共場所,都沒有擁擠嘈雜,沒有高聲喧嘩,人們或是靜靜地讀書看報,或是低低的細聲交談,或是耐心地排隊購物,或是纏綿地當街擁抱接吻,或是帶著愛犬怡然地享受陽光……這樣一個遵守秩序、熱愛學習、崇尚自然、浪漫而不浮躁、古老與現代兼收並蓄的民族,誰能不說她是一個優秀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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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旅行社的安排,參觀海參崴的景點要有俄方導遊作陪,這使我們與在遠東國立大學攻讀東方文化專業的妮麗婭相識。十九歲的妮麗婭身材高挑,金發齊肩,一雙藍色的大眼睛,配上寬額高鼻細月嘴,活像一個超級洋娃娃。她利用星期天作導遊,既能提高漢語水平,又可抓點額外收入。盡管她講的漢語字詞連接遲緩,且大部分時候咬字不準,但這並不影響我們作簡單交流。

我見街上跑的轎車幾乎包攬了日產車的各個品牌,卻極少見到俄產車,便向妮麗婭詢問原因。她坦言相告日產車比俄產車好,接著又說,海參崴距日本僅有百餘海裏,兩千美元就可買台那邊過來的二手車,即便買輛新車也隻需四千美元。而且購車者無需向政府繳納任何費用,加之汽油不貴,又無路橋收費,所以一般家庭都買得起也用得起車。難怪隻有六十五萬人口的海參崴,卻擁有四十萬輛轎車,而其中百分之九十五又是日產車呢。

在遊覽金角灣的海輪上,妮麗婭主動與我們逐個合影。有時,她那燦爛的笑臉幾乎偎依在某位中國男士的懷中,卻一點也不覺得羞澀。她的熱情大方,博得大家紛紛向她贈予飲料、食品、香煙。妮麗婭坦然接過饋贈,道聲謝謝,當著我們的麵,暢快地嚼著魚幹,喝著飲料,對於敬給她的香煙,則小心收在胸前的小口袋裏,說要帶回去送給朋友。沒有任何虛飾的客套,沒有絲毫矯情的矜持,自然得她就像是我們的一個小妹。

照夠了相,填充完饑,妮麗婭把大家吃剩的麵包撕成小塊,從船尾處撒向大海。瞬時,一群海鷗追逐過來,在海輪耕耘出的藍白相間的浪花裏,準確而快捷地享受著妮麗婭的慰勞,而回報給大家的是嘹亮的歡歌和優雅的舞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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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來的參觀中,我們充分感受到了一個異域民族偉大的民族主義精神。在陳列著二戰各種武器的軍事博物館,莫斯科時間中午十二點整,我們聆聽了每天都要例行鳴放的禮炮,那震耳欲聾的炮聲,意在提醒人們遠離戰爭,珍愛和平。在以曾經擊沉過十八艘德軍戰艦的退役潛艇為展廳的“潛水艇博物館”,完好保存著原潛艇將士的照片、用品、戰績介紹……件件實物,樁樁戰功,無不顯示出二戰正義之師的英雄氣概和一個民族的不可戰勝。而那列靜靜停放在距莫斯科九千二百八十八公裏——西伯利亞大鐵路終點裏程碑處的蒸汽火車頭,曾經從遠東地區為前線送去過三十萬英勇將士,為蘇聯的衛國戰爭立下了不朽的功勳。

如今,這些閃耀著一個民族輝煌的曆史見證,倍受人們敬仰,每逢戰爭勝利紀念日或重大節日,乃至青年新婚日,這些場館都會有許多人自發敬獻鮮花,追思先烈……這與其說是對曾經的輝煌的深切緬懷,還不如說是這個民族愛國熱情和強國意識的真摯流露!

是的,相對來看,眼下的海參崴是過於樸素了。她沒有現代都市的繁華與喧鬧,沒有摩天大樓,沒有多環城市馬路,沒有眼花繚亂的立交橋;白天的街麵少見琳琅滿目的店鋪,夜晚的街頭少見怪異閃爍的霓虹燈,許多可以開發為旅遊勝景的黃金寶地都還靜待閨中。城市的有軌電車、供暖設施、列寧廣場、五一廣場,甚至市府大樓和太平洋艦隊司令部大樓等等,都因年久而顯得陳舊。我們下榻的飯店據說還是中等標準,但房間唯一的奢侈品是鋪在兩張小床之間的一塊紫色地毯,另有兩個床頭櫃和一個關不上門的衣櫃,什麽電視、電話、台燈、拖鞋、洗漱用品、開水熱水均無配備,消費品的短缺由此可窺一斑。

由於冷戰時期過度的軍備競賽,蘇聯畸形發展的國民經濟,至今難以矯正。尤其像海參崴這樣的“前沿陣地”,經濟更為落後。除了海產品加工、船舶製造,海參崴沒有其他工業。看得出來,盡管舊的計劃經濟體製已經打破,但至少在海參崴,新的現代市場機製還遠未建立起來。這裏缺少投資,缺少生機勃勃的開發場景,更缺少市場觀念。即使消費品緊缺,物價再高,但日常生活消費品——牛奶、麵包卻從來不會漲價,城市公交依然免費乘坐,孩子照樣免費上學,計劃經濟的印痕十分明顯。善於吃苦耐勞的俄羅斯人,吃著商品短缺的苦,莫非也能忍耐僵化的計劃經濟的陰魂纏繞?

對比我國沿海城市改革開放的進程,同樣沿海沿邊的海參崴的確是慢了一拍。但是我要說,有時候的“慢”,往往是一種“快”的積蓄,就像賽跑起跑時的後坐力,經過那麽一瞬的強勁反衝,或許他就會跑到前麵去——不是嗎?以海參崴為中心的俄羅斯遠東地區,資源儲量極為豐富,交通、電力等基礎設施非常完備,文化教育高度發達,自然環境無比優美……這些關鍵要素的深厚儲備,再匹之以歐亞大陸文明結合部的特殊背景,一旦機製理順,發展步入正軌,興許某一天在我們沾沾自喜的時候,她會“噌”的一聲跑到前麵去!

我總認為,一個創造過燦爛文明的偉大民族,根本不會懼怕命運多舛。

興衰本是自然之律,突變不過是新舊易幟——靜謐的海參崴,也正是這樣無聲地告訴我的。

(稿於2001年10月,原載《今日湖北》2002年第4期、《襄樊文學》200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