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貝拉正在戶外靠著牆抽著煙和場記說話。
“姐,你別氣,秦芒她就是喜歡給別人心裏找不痛快。”
“沒事兒。”貝拉緊鎖著眉頭吐出一個煙圈,把煙蒂摁滅後丟進垃圾桶,“我就是憋屈。我這不是在台上輸給她,是我的人還沒上台,就廢了。”
“您消消火,反正您手上的人在您的帶領下怎麽都會不錯的,不需要靠這節目。”那場記殷勤地為她續上一支新的煙,見貝拉去掏火,又接過她手裏的那包碎薯片,“這個我給您扔了吧姐……”
“不用。”深愛膨化食品的貝拉用胳肢窩將那包薯片夾住,她的頭一歪,用拇指推開打火機蓋,“扔了多可惜,薯片碎泡奶,超好喝。”
貝拉吸第二支煙的時候突然抬起頭,她被廣場空地那頭飄過來的一陣歌聲所吸引住了。
她摁滅了煙,走了過去。
人群比開始的時候足足加“厚”了兩圈。貝拉用力往裏擠了擠,聽了十幾秒後,貝拉那不甚大的眯縫眼,似亮堂了一瞬,最後,她終於忍不住打開了手機橫屏的錄像模式。
太奇妙了,站在她麵前的那個握著麥唱歌的女孩子簡直太奇妙了。
那姑娘一頭海藻般的長發,並不柔順,卻很自然隨意,在細雨初霽的陽光下,隱約折射出紅色的光澤。
她兩條腿白皙纖細,光著腳丫,渾身上下籠著一個破爛不堪的編織袋裙,直到膝下。上身又搭著一件價值不菲的西裝外套,看起來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她的五官十分小巧精致,眼睛一睜,便露出一雙湛黑湛亮的瞳仁。
但那雙眼睛沒有過多的眼波流轉來讓它活靈活現,反而有點鈍,有點……懵懂。可就是這樣一雙眼睛,配著那略微淩亂的頭發,卻有股說不出的合宜——
像是濕漉漉的晨霧裏走出來的麋鹿,又或者闖入人間的、不沾人氣兒的女巫。
貝拉幾乎在那一秒被擊中,心中默默念了句:
“我可不可以把她變成我的藝人?”
在街邊啃著麵包的林閃閃吃得噎巴巴的,喉嚨發幹。她這才發現自己失算,她剛才應該再多拿一瓶水的錢。
“咳咳……”林閃閃終究還是噎住了,她掐著喉嚨哽住脖子憋得通紅。她最愛的麵包渣如今成了奪命利器。
突然,一個龐大如山的陰影遮住她麵前,胖乎乎的四指握著一瓶蘇打水:“給。”
事後,林閃閃回憶第一次見到貝拉的時候,總記得那個戴著墨鏡、留著利落齊耳短發的女人,逆光如泰山的身影,霸氣地把她頭頂遮出一片陰影。
貝拉坐在林閃閃旁邊,個頭幾乎是她的兩個大。
林閃閃喝了口水說了句謝謝後,接著吃。
貝拉看她吃牛角麵包的樣子像是剛經曆了饑荒,不由得問:“這麽好吃嗎?”
“嗯。”
林閃閃低頭啃著麵包,回答得含混不清,看得貝拉都有點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從沒真正體會過麵包的美味。
“和我去唱首歌吧,我可以給你很多麵包。呃,我是說,感謝費。”這是林閃閃認識貝拉後,貝拉對她說的第三句話。
貝拉從沒釣過魚,但林閃閃從前是那種為了麵包屑,能和別的魚打得頭破血流的魚,所以她幾乎沒帶腦子地上鉤了——
一切為了生存。
“好哇。”
林閃閃被拉去了一棟很大的建築裏麵。
現場有一處空曠的台子,很多的座位對著它,前麵坐了一排拿筆的人,一個或一群女孩子走上去,在上麵唱歌跳舞。
貝拉給她換了身衣服,並在她衣服上貼了個號碼牌,說:“待會兒喊到你名字後,你就上去唱歌,說你來自輝皇娛樂。”
很多的攝像機和燈光亮著,林閃閃出神地望著那些圓圈圈的燈光,竟然生出幾分喜歡——那些光亮,好像一個個小太陽。
林閃閃今天第二次開嗓。
開嗓前,台下那坐在一排桌子後的其中一人問她,要唱什麽歌曲。
林閃閃眼一瞟,她感覺到台下這個叫作貝拉,答應給她麵包的女人好像很喜歡她。林閃閃的表現欲又來了,於是想了想道:“嗯,我唱一首……你們應該都聽過,但我忘記名字了。”
她唯一會的一首人類的歌曲。
下麵的人在笑:“好,那你直接唱吧。”
林閃閃沉吟幾秒後,閉上了眼睛,緩緩開嗓。
“綠草,蒼蒼,白露,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該怎麽形容現場聽見的這個歌聲呢?
貝拉在台下環抱的雙臂緩緩放下,眼睛再一次地一眨不眨,甚至生出了比之前更為強烈的某種“驚豔”的情緒。
那是一種令人入耳即驚豔的嗓音。
不同於剛才在街頭聽她唱歌的感受,這回她唱的是貝拉聽得懂的語言,緩緩的曲調,老舊的歌曲,但她的嗓音婉轉、空靈,可以說是驚為天人。
“我一定要把她變成我的藝人!”
這次貝拉的感慨從疑問號變成了感歎號。
林閃閃下場後,貝拉激動地拉住她的手:“少女,有沒有興趣做藝人,業內資深經紀人破例當星探,親自帶的那種!”
林閃閃搖頭:“麵包我有了,謝謝。”
“我是誰你知道嗎?我手底下帶過誰你了解嗎?當下最火的那個劇《南亭》,你看過沒?那裏麵的男主角,是我帶的。”
“不知道,不了解,我要走了,謝謝。”
這清心寡欲的小樣子,更是讓貝拉心動。
然而林閃閃還是搖頭拒絕,貝拉隻好作罷。在林閃閃離去之前,貝拉遞給了她一張紙片。
“這是我的名片,上麵有我的地址和電話,如果你需要更多麵包的話,就來找我!”
二、
半個月後。
林閃閃又一次在人類世界裏,見到了時年。她不由得心想——怎麽海洋那麽大,人類世界卻那麽小啊?
那天的情形又像是一場逃不開的邂逅,如果非要讓林閃閃回答那天的感受,那就是冤家路窄。
那天,在林閃閃為了麵包抵達輝皇娛樂的幾分鍾前,貝拉正坐在辦公室的沙發裏,她的手裏握著一杯可樂,麵前擺著炸雞,她正苦口婆心地和時年分析著參加那個綜藝節目的利弊,賣力地策動著時年加入這個在她看來話題度必定很高的偶像競技節目中。
貝拉的眼光一向很毒,但也有讓她無可奈何的硬骨頭。
比如此刻電話那頭的人還沒進入狀態,態度十分消極,甚至他的狀態還停留在半個月前的那次遊輪事故上——
時年:“先說你錯了。”
“我哪兒錯了?”貝拉一愣。
“你威脅我了。”
時年是個標準的天蠍座,貝拉轉頭就忘的事情,卻能讓時年半個月對她愛搭不理:“你竟然敢拿小助理的去留來威脅我?”
“啊,那事兒啊,我錯了!”
貝拉爽快地認錯:“對不起我錯了,還不行嗎?大寶貝,小旗那事兒是我當時氣急了。你的鐵粉反正不會對你不忠的,你看得順眼就用吧,那孩子的試用期過了,我簽字就是。”
貝拉見風轉舵的本事用得倒是飛快,道歉起來毫無心理包袱。
“我生氣了半個月,你不會現在才知道你錯了吧?”
“嗯?你生氣了半個月?你這半個月是都在生氣嗎?”貝拉驚疑。
時年無語。
所以啊,有時候經紀人和藝人之間的傷害是相互給予的。
遇見這種沒皮沒臉心又大的經紀人,同樣也是斤斤計較的時年的“滑鐵盧”。
那邊貝拉又在重新商量著要他去加盟綜藝當PD的事情,這邊時年不緊不慢地泊著車,給台階不下,態度照舊難哄:“你再道歉三百遍,我就考——”
這時,貝拉接聽了前台的電話:“貝總,樓下有個叫林閃閃的女孩子找您。”
“噢喲?來啦!”
貝拉一躍而起,扔了時年的電話,風一般地跑了出去。
時年還沒說完的話被晾在了電話空音裏。
林閃閃來了,還得到了貝拉的親自迎接。透明的電梯箱層層往上飛移,隔著玻璃,林閃閃好奇地看著地麵的人快速被拉成黑點。
看見貝拉的辦公室的格局前,林閃閃倒是沒料到貝拉在人類裏竟也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不僅有年輕漂亮的小姑娘給她們端茶送水,而且沿路都有人朝她們點頭問好“貝拉姐”。
就在林閃閃的內心驚歎之餘,貝拉甚至還邀請她在自己豪華的辦公室內,一起吃她最愛的炸雞。
林閃閃坐在沙發裏擺擺手,不想失了自己身為未來一族之長的鎮定:“不了……那個,你上次說隻要我幹嗎,就會有很多的麵包來著……”
“哈哈哈!”貝拉很快就點了頭,撲哧笑開,“你把自己簽給我當藝人,平時配合我這邊做一些培訓啊,演藝類的工作,我給你的報酬夠買很多麵包,而且遠遠不止麵包。”
“麵包就夠了。”林閃閃肯定地說。
“可以的,可以的,你愛買啥買啥。”
雖然從未見過如此奇怪的姑娘,但貝拉覺得她的要求真是太容易滿足了,她要是個傻子……那得趕緊忽悠著簽下!
貝拉想想就興奮,然後她又想起了什麽:“對了,和你說哦,第一期海選的節目已經播出了,你鏡頭還挺多的,結果公布了,你入圍了。”
貝拉一邊說著,一邊用眼睛上下打量林閃閃,她的語氣無不透露著認真:“我本來沒想過這事兒,但你如果願意,咱們就真簽了,我送你繼續往下走,隻要你努力、用心,你的未來肯定不可限量。”
但貝拉打量的結果,依然是有些奇怪的:
工字吊帶的亮片連衣裙,粉紅的流蘇蝴蝶結頸圈,腳上穿一雙綁帶的過膝高幫白長靴——還是那日她給林閃閃換的衣服,甚至頭發上的噴彩,好像也沒掉……
貝拉在猜這姑娘到底有多少天沒洗頭洗澡了。
“演藝?唱歌可以嗎?”林閃閃說道,“我隻會唱歌。”
“沒問題。你一定會是我手上,最火的那個。”
貝拉不是那種覺得奇怪就探究到底的女人,林閃閃的古怪並不會影響她的第一判斷。她咬著雞腿,一手推過來一份合同和一支筆:“看看,有什麽問題可以提,沒什麽問題就先簽字兒。”
林閃閃盯著白紙黑字思忖了會兒。
字不認得,簽了就是。
反正到時候她有機會回了海裏,他們也抓不到她。
“最火的?貝拉,原來這就是你掛我電話的原因。”
就在林閃閃抓起筆的當口,一個有點耳熟的聲音從外麵飄了進來,來勢不小,咬牙切齒的冷度讓林閃閃耳朵豎了起來,起了一個激靈。
不是吧?
很快,那聲音的主人走了進來,貝拉咬著的雞腿當場掉下:“大寶貝,你怎麽來了?”
當著手裏最火“炸子雞”的麵,說另外一個新簽的藝人必定最火,貝拉尷尬了,此刻的她仿佛被人贓俱獲。
“誰是你大寶貝?”進來的人穿著一身黑,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滿嘴油膩的女人,“你翅膀硬了,貝拉。”
得,他一生氣就喜歡陰陽怪氣。
貝拉的一張臉皺成了一個圓潤的核桃,一時變幻莫測。
那人兀自冷笑道:“看樣子你簽了個了不得的新人。”
“哪裏,哪裏……”貝拉努力地擠出幾分苦笑,“是還不錯,但絕對絕對不如你!時年,時年,我的大寶貝,我剛剛正想掛了電話去找你。”
“是嗎?你明明是掛了電話迎新去了。人在哪兒呢?讓我也見識見識。”
“那肯定的,見見前輩肯定是要的,就這個……咦,人呢?”
貝拉一轉頭,卻發現她的桌子前空了。
嗯?這辦公室也就一個門啊。
貝拉納悶,前去裏麵的小套間找人。而林閃閃此時,則在長桌下麵飛快地往外爬。直到爬到盡頭——
她視野中出現了一雙黑色皮鞋。
時年歪著頭,他的一雙長腿直直堵在桌子前,一隻腳尖打著拍子等著她。
林閃閃尷尬地爬了出來,雙腿並攏跪在地上。她眼珠左右亂晃沒敢抬頭,但已經猜到對方居高臨下的姿態。林閃閃覺得自己的魚膽肯定要碎了。
人類世界也太小了吧,怎麽這樣都能遇到?
“新人?你叫什麽?”頭頂上的人問,他的聲音低沉冷峻,還外帶三分挑釁的笑意。
“林閃閃。”
林閃閃被盯到頭頂發麻。
“真名?”
“嗯……”
“倒是有意思。”時年問,“就是你頂替了路笙上場?”
“啊?我不清楚……”林閃閃對此一無所知,但她想了想那天的貝拉當時如獲救兵的神情後說,“大概是吧。”
“更有意思了。”時年蹲了下來,想到路笙在培訓教室裏哭得哇哇作響,天塌下來一樣的模樣,眼前的人卻這麽一臉不知情,“小姑娘,你知不知道你毀了一個人的前程?”
“我嗎?不可能。”
林閃閃下意識地反駁道。她是錦鯉,她永遠不可能給任何一個人帶來壞運氣,毀掉一個人的前程,這點她毋庸置疑。
“呃……”這一抬頭,她又對上了那雙星星般的眼睛。
他穿了一身黑,很潮的穿搭,能直觀地看出他清瘦但挺拔的身形。他的外套上還別著一個很閃的銀色小太陽,和他的那雙眼睛一樣,簡潔別致,明亮得耀眼。
他的眼睛是淡棕色的,有光照進來的時候,裏麵像灑了一把碎金,極為誘人。
就這一眼,已經讓林閃閃把貝拉嘴裏那個最火劇的男一,以及自己記憶中的麵孔,和麵前這個男人徹底聯係起來——
時年,是如今人類裏很火很火的大明星!
兩人四目相對時,時年的笑容慢慢變了味兒:“是……你?”
林閃閃飛快地低頭捂住臉:“不是我,不是!你認錯人了!我們沒見過。”
過了好一會兒,林閃閃沒聽到回應,便張開了一條手指縫。
“謔!”
時年湊得更近了,他的臉近在眼前。林閃閃嚇得癱坐在地了。
“沒見過怎麽會認得我?”
林閃閃的頭還在拚命往下低,時年摸過桌上的協議,用它抵著林閃閃的下巴往上抬:“我看你可眼熟得緊。”
“你是、是明星,是個人都會認得呀。”林閃閃心虛。
“是嗎?你身份證拿來。”時年明顯不信,朝她伸出手來。
身份證?那是什麽東西?確認身份的嗎?
他要她的身份證做什麽?
難道……是知道她沒有那東西?
林閃閃被迫和他麵對麵,她的心裏一緊,舌頭打結:他認出自己來了?
“哎,你在這裏啊?”
此時此刻,找了一圈的貝拉看見的卻是如此景象。
她欣慰不已:時年都找人要身份證了,看樣子他也是一見傾心,心生歡喜了吧?
“哎喲,”貝拉趕緊小跑過去,“時年你瞅瞅,你是不是也覺得挺好?迫不及待地想簽她!對對,閃閃,把身份證拿來,簽字了我去給你複印下身份證!”
“你還敢簽她?”時年轉頭一瞪。
貝拉愣在原地:“怎麽,你不是也在要她身份證?”
當下最尷尬的就是林閃閃了,但她現在隻想擺脫這個男人的氣場。林閃閃被他的目光緊緊盯住,有種仿佛無所遁形的慌張。
她無奈地跟時年小聲商量:“那個,衣服我改天給你送回來?”
“送來幹嗎,怎麽,還想要我簽個名?”
時年皮笑肉不笑,衝著貝拉又是一記嘉賞的冷眼:“不錯的,我的好經紀人,直接幫我抓到那個扒了我衣服的‘私生飯’啊。”
貝拉一怔。
林閃閃窘。
誤會,誤會。她當時在船上,怕被時年認出來,隻是想把他的外套掀下來蒙住腦袋就跑,誰想手一快,就連人裏麵的T恤也扒了……
時年:“身份證。”
林閃閃:“……沒有。”
貝拉急了:“怎麽了這是,時年你是不是誤會了,別嚇跑了小姑娘,人不簽了啊!”
林閃閃:“我不簽了。”
貝拉愣怔住。
林閃閃推了時年要跑,時年伸手去抓,卻隻抓住了她的裙肩飄帶。飄帶一受力,裙子瞬間鬆了一側。林閃閃捂住下滑的帶子,回頭,時年一驚,立刻鬆了手。
林閃閃跑了。
但她回頭時那避之不及的一眼,弄得時年分外僵硬。
“貝拉,你有沒有覺得,這個‘私生飯’……好像很怕我?”
“你不是要人家身份證,登記找律師嘛。”貝拉拍了他胳膊一巴掌,追了出去,“管她‘私生飯’不‘私生飯’,這姑娘絕對是我的。”
“我是說,那種……”空空的辦公室裏,時年費解地皺眉,他仍然很難形容那種感覺,隻用手指在桌麵敲了敲,“認得我,看見我很心虛的感覺。”
從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是這樣。
三、
林閃閃慌亂地跑出輝皇娛樂。
她前腳還在思考著自己不找貝拉,接下來的麵包如何有著落,後腳就發現有人跟著她,從公司大樓樓下跟到了過河橋。
跟蹤者是個戴眼鏡的青年,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很斯文,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這樣氣喘籲籲……
廢話,當然是因為林閃閃在跑啊!
青年本來在樓下端著杯咖啡,等林閃閃下樓,結果林閃閃下了樓就開始狂奔,像是後頭有什麽追她似的。青年那伸在半空的手還沒來得及打聲招呼:“林——”
林閃閃就無視門禁閘,雙手一撐,從閘上越過去,奔出了公司大門。
於是,青年扔了手裏才喝了半口的咖啡,手忙腳亂跟著奔了出來。
跟過公司門口的馬路,跟過了河,跟下了橋麵的石階……
“喂,你是在跟著我嗎?”
一路狂奔的林閃閃終於停下,轉頭問他。
拜托小姐,這麽明顯的事,你需要跑了半裏路才發覺嗎!
過了河有一條公園道,兩側花樹緊湊。隱蔽清幽的小道上,青年也懶得發泄情緒,隻是推了推眼鏡,上下打量她後說:“人魚族?”
“嗯?嗯,你?”林閃閃一愣怔。
“人魚族人類辦事處,顧南燭。”年輕男人不動聲色地遞給她一顆珍珠,用以告知林閃閃他的人魚身份以及品種。
這就像是人類社會中的名片,正常情況下,當有魚主動朝你遞出他的珍珠時,那他就是沒有惡意的。
因為人魚的品種並非顯性信息。有些心術不正的魚,甚至會在知曉了別的人魚的血統和品種之後,利用那些人魚的特性或者弱點,實施傷害。
林閃閃這才放下心來,同時,也激動不已。
茫茫人海,天可憐見。
當她被貝拉相中拉住,知道自己登台表演的節目可能會被不知名的科技廣泛傳播,被很多很多人看到時,她就在歌聲裏,加入了隻有人魚族能聽到的次聲波頻率。
如今,她果然召喚到同伴了。
林閃閃,你真是條聰明的魚!
找到同類的林閃閃熱淚盈眶。
四下無人,她很快就擠出了一滴眼淚,落到手心,如交換定情信物似的交到他手上。
“你好你好,人魚族錦鯉屬,實習中的祭司,林閃閃。”
顧南燭,男,二十六歲,化形完畢,燭光魚屬,目前在人類世界的某個科技博物館上班。
就在幾個小時前,街角某家小資氛圍濃鬱的咖啡店裏,顧南燭正安靜地對著自己的筆記本電腦辦公,此時咖啡廳的背景音樂裏傳來一首緩慢悠揚的曲子,正是那首最近從某個節目裏翻紅的參賽曲目,《在水一方》。
吸引他的不是歌裏細軟的女聲,而是從歌聲深處透出來的,某種隻有人魚能感知到的聲波頻率。
“人魚?”
當即,顧南燭便闔上了自己的便攜式筆記本電腦,不緊不慢地走出咖啡廳,走之前,他尚且沒忘端走一杯自己最愛的拿鐵。
聰明的顧南燭上網搜了搜,便直接來到了輝皇娛樂的大樓尋人。
顧南燭將林閃閃帶回了家,他的住所是市區內的一所小公寓。公寓裝潢簡潔,但看起來並不隨意,是個很有格局的小複式樓。
一個男人居住,難免顯得大了點。
他肯定在人類裏混得不錯,是個富貴人兒,林閃閃心想。倒不是因為這房子寬敞漂亮,而是因為——他的冰箱裏塞滿了麵包。
麵包,可是魚類最愛的食物。
顧南燭到家,先去喂了一下自己魚缸的魚,待他轉個身回來,卻發現林閃閃不見了。
他似乎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林閃閃人不見了他也不喊,先是挨個房間看了一遍。依舊沒找到人後,他想了想,打開了家裏比人還高的豪華雙開門冰箱。
果然,林閃閃鑽進了顧南燭家寬敞的冰箱,正在一堆麵包裏,大快朵頤。
“你家真是天堂呀,顧南燭。”林閃閃在一片塗抹了黃油和芝士的麵包裏,朝顧南燭豎起拇指點讚,“我可以睡在這兒嗎?”
“我家不缺凍魚幹。”
夜晚,顧南燭正在給林閃閃鋪床:“我隻負責收留你一段時日,等海城潮落,你就走。”
收留?她還以為顧南燭帶她回家隻是權宜之計,隔日便會有個組織前呼後擁朝她畢恭畢敬地喊著“祭司大人好,祭司大人辛苦了”,然後給她排憂解難,端麵包送海苔,幫助她搜捕惡賊,找回人魚之淚,回到海裏……
怎麽變成收留一陣子就“您好走不送”了?
在林閃閃的印象裏,“人類辦事處”應該是個組織聚集地啊!
自己竟是這般待遇?
蒙圈的林閃閃咂舌,疑惑地發出了來自靈魂深處的拷問:
“不是辦事處嗎?怎麽就隻有你一個辦事專員?!”
“很久之前辦事處是一整個大家族,後來魚越來越少,隻餘下我們一家。十年前,我的父母突然不辭而別,現在隻剩我。
“因為人魚族的特性,我們很難在同一個地方久待。
“所以你在從前的人魚族辦事處的地方,並沒有找到我。”
顧南燭梳理得還算清楚。
“啊,僅存的陸地獨苗?那你一個人是怎麽長大的?你爸媽呢,出門了就沒回來?”
“沒回。”顧南燭的眼鏡在燈光下反射出清冷的光,“魚類天生就是產下魚卵後就離開的物種。”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林閃閃仍有些震驚。
先不說魚類是個很需要群體的生物,她知道在陸地上,人類是擁有“家庭”概念的,而顧南燭是怎麽孤零零一個人過了這麽多年?他爹媽為什麽沒回來?
思索中的林閃閃已經在顧南燭的指示下爬上床,鑽進了被子。顧南燭則猶如老媽子一樣給她掖好被角。
原來人類是這麽睡覺的,還要蓋東西,像把自己裹在一個繭裏。林閃閃依然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盯著顧南燭:“那你和我一樣,是孤兒啊?”
“不一樣。”
顧南燭看了她一眼,把她偷偷藏在被窩裏的麵包摸了出來,熄燈關門時,他說:“你是天生的,而我本可以不是。”
這個陸地僅剩的辦事專員的某些怨懣冷漠的情緒,在這一刻,終於透出了幾分。
如果世界上有顧南燭怨恨的人,那應該就是他的父母了。
長夜漫漫,林閃閃嘬著手指上殘留的麵包餘香,在黑暗裏睜著眼睛感歎。
人魚之淚現在還不知在何方,岸邊漲潮又不能回海裏。她原本指望能從人類駐紮辦事處這邊獲取點援助,結果顧南燭卻是這裏僅存的獨苗。
兩方多年斷聯也就罷了,沒承想陸地上也僅剩一魚;僅剩一魚也就罷了,這同類還對自己不冷不熱,僅僅有著身為同類、出於魚道主義救援的寡淡。
林閃閃說自己十有八九是下任人魚族祭司,顧南燭的反應是:“哦。”然後把所有陳述語調句子裏的稱呼從“你”改成了“您”,僅此而已。
無論如何,這和林閃閃預想的走向不一樣。
難辦啊,難辦。
身為一條魚,林閃閃尚未習慣人類世界,但她的好奇心仍然是旺盛的,她已經在一旁接連觀察了這個人類辦事處的家夥好幾天:
顧南燭每天都按時起床、洗漱、吃早餐、出門上班,下午帶麵包回家,一半給她,一半喂魚,他自己則端著一杯咖啡慢慢地喝,好像這世界的萬物都和他沒什麽關係。吃完了晚飯他就開始上網研究些她看不懂的資料,然後換上一身白褂,一頭紮進閣樓裏,直至深夜。
閣樓裏是奇奇怪怪的器皿和試驗台。
他這模樣,還挺像人魚族譜上記載的那些為了人魚族複興的老祖宗呢。
林閃閃湊進去,顧南燭正入神地觀察著顯微電鏡裏的生物細胞,手邊的記錄厚厚一遝。
人魚族其實都挺聰明的,隻要他們願意,他們就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學熟某一領域的東西,比如林閃閃在短短幾天就學會了人類這邊的文字,因為這是必備技能。
民間流傳的吃魚頭變聰明的說法,總有那麽幾分靠譜的影子。
“這是什麽呀?”
她看著那些紙上的符號,妄圖和如今活得很有人樣的顧南燭建立共同語言。
“基因序列的表達實驗結果對比。”
哦,不在她的領域裏,換一個。
“那這個呢?”林閃閃又摸著一個黑乎乎的,看起來非常像海底藏寶箱的黑匣子。
“量子糾纏實驗盒。”
哦,還是聽不懂,打擾了。
林閃閃接觸過的外界人類很少,她還以為人人都和顧南燭一樣奇奇怪怪,這無疑讓她產生了艱澀的處世感,都有點抗拒出門了,於是越發依賴顧南燭。
這不,她又鬼鬼祟祟地在顧南燭的實驗室門框邊時不時地冒一下頭了。
顧南燭頭也不抬:“什麽事?說。”
“顧南燭,我要到流血期了。”
林閃閃表明來意。
流血期在人類裏叫生理期,在海裏的時候這是個小問題。於是林閃閃禮貌地問道:“我可以排在你家的浴缸裏嗎?”
“不行。”顧南燭十分肯定地拒絕了她。
顧南燭是個原則十分強的潔癖,同時也不卑不亢,他絕不會因為林閃閃是祭司,就允許她用他家裏僅他自己能用的浴缸。
林閃閃蔫頭耷腦:“好吧……”
林閃閃來到人類世界裏住了幾天,吃住的問題暫時解決,顧南燭卻以她是短期居留客的理由,不太關注她的生活問題。巧的是,林閃閃比他更不關注,她來的第一天換衣服,就差點拎著他的大褲衩穿在自己身上。
但顧南燭總不能在人間這麽久還沒點長進,林閃閃剛要走出門,他像是終於想起了什麽似的,這才抬頭:“你做什麽去?”
“我想去我們初遇的那條河……”
既然不讓她排浴缸裏,那她隻有出門去找找其他地方了。
“打住。”顧南燭扶額,想也沒想就看穿了林閃閃的心思,“別那麽幹,人類女性一般是這樣解決這件事的,嗯……”
他遲疑片刻後還是放不下自己手裏的研究,皺皺眉從口袋裏摸出錢夾子:“乘電梯會吧?去樓下最近的超市,和售貨員說您要買衛生棉。”
錢!
這是林閃閃來的這幾日裏,再一次摸到此等珍貴的物件,林閃閃緊緊捂著那個錢夾子,心神**漾,她的腦子裏除了牢牢記住衛生棉,還在暗戳戳地盤算著是不是要在去的路上再問下麵包店。
她乖乖地一人出了門。
殊不知,這一出門,便是她厄運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