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海裏的時候,林閃閃就是出了名的熱心腸,她進可為了漂亮章魚姐姐硬剛鯊魚,退可給搬家時嚷著年老體邁的老魚們當腳夫。她總是那麽熱心,看見不平事和不幸運的人時,都會出手幫一幫。

一如今日,林閃閃出門買個衛生棉,前前後後做了以下愛心之舉:

她先是在樓下看見了一隻雙腿患有風濕的流浪狗,淚眼汪汪地在垃圾堆徘徊,被垃圾清理員暴力驅逐。她抱起狗子跑了,並摸摸狗頭給它加了道祝福,然後在路過一處廣場時把它放下。不多時,便有位印堂發亮的小哥哥路過,善心地將那隻狗抱走收養。

林閃閃做完這事有點後怕,沒了人魚之淚,沒法消解吸收來的黴運,那她自己不會倒黴吧?

她又走了一段,啥事也沒有發生。

“欸?”林閃閃樂了,放下心來。

隨後,她又碰見了一對正在鬧分手的情侶。

“歡歡,你為什麽要和我分手?理由呢?”男子拉扯著女子,“房子咱都買了,寫的也是你的名兒。我這麽愛你,我不接受!”

“你說呢?你玩狼人殺有百分之八十的勝率!”女子聲嘶力竭,歇斯底裏,“對不起,我才是接受無能的那個,直覺告訴我,你是個可以撒謊不眨眼的渣男!”

男人頓時產生了黑人問號臉,這倒是沒什麽,主要是他們吵架吵得實在是太認真了,還占據了人行道的大半邊,路人隻能紛紛側著身子走。

最後的結局是,女子登上一輛陌生的豪車,被拋棄的男子蹲在路邊,抱頭痛哭。

林閃閃覺得他怪可憐的,上前安慰他說:“別哭啦,失戀沒什麽大不了的呀。”

“我的房子沒了……”男子這才抹了把眼淚,對著林閃閃這個路人訴苦,“她把我的電話和微信全拉黑了,剛和房產公司打電話,房子也被套現了,原來她才是騙子!”

啊……又是一個可憐的人。

林閃閃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說:“老天保佑你。”

“小妹,謝謝你。”傾訴完畢,男子的情緒終於緩和了些。

林閃閃:“不客氣,你也早點回家吧。我想問下你超市怎麽走呀?”

然後,那男子給她指了路。

林閃閃說了句“好人有好報”便離開了。離開之時,她背後空氣裏再度留下了一串無形而絢爛的物質。

於是,那男子在哭夠了,轉身回家的當口裏,赫然發現了那女子掉落的錢包——

錢包裏是她和另外一位看起來豪橫多金的男子的親密合影,以及一張貼了密碼的銀行卡,很明顯這是那位豪男送的。

多少錢呢?

男子隨後找了個提款機,十幾秒後,他捂住臉,喜極而泣:“我的房子回來了。”

林閃閃在充分發揮了她的錦鯉氣運,做了兩件好事後,她終於成功抵達了附近最大的一家連鎖超市,進了超市後她直奔護理區而去。

超市很大,路過那些應有盡有的貨架時,林閃閃突然產生了自己族群隻是一群野魚的想法——難怪顧南燭那家夥沒了爹媽也不歸族,人類也太幸福了吧!

她買了衛生棉,還買到了麵包。盡管林閃閃出門一趟,並未發生人魚之淚找回來這樣的幸事,但她還是覺得好快樂。

要找到人魚之淚,需要大氣運,她還得再攢攢。

林閃閃也不著急,她慢吞吞地拎著兩包衛生棉和一購物袋的麵包走出超市。這不,她立馬就遇上了這一趟出門裏,第三件需要伸出援手的事。

超市外麵不遠有條十字路,路口的紅綠燈閃閃交錯,路上是穿行的車輛,紅綠燈下是聚集的行人。

林閃閃麵前走著一個背著雙肩包,長得格外可愛的小男孩,小男孩舔著彩圈波板糖,正優哉遊哉地朝路口走去。

那孩子大概八九歲的樣子,側麵臉龐稚嫩卻有著少年老成的淡定,腦袋上戴著有黑貓耳朵的耳機,一隻手還酷酷地插在他嶄新的衛衣口袋裏,像個等待著過馬路,馬上就要去上班的成年人。

直到小男孩的那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發現一個小偷用刀劃破了某位大媽的皮包,順走了她的錢包時,那個看起來圓溜溜的後腦勺才歪了歪,目光直指案發地點。

那小偷渾然不覺,在幾秒內得逞,馬上準備撤走。

短短幾秒的時間裏,林閃閃就見那小孩撇撇嘴,扯住那位大媽道——“媽媽,你的錢包掉了,那位好心的叔叔幫你撿起來啦。”

行人紛紛望了過來。

小孩奶聲奶氣的稚嫩嗓音不大不小,他白白嫩嫩的手指所指方向,正是那小偷。

大媽外加一群路人順著小孩所指的方向看了過去。

小偷一怔。

他感覺自己遭遇了職業生涯中的滑鐵盧——他竟然被一個小屁孩給擺了一道,這個小孩給他貼上了“好人”的標簽。

明明是他偷的,硬被那小孩說成是他幫人撿起來的。

那大媽那樣的,能生出這麽漂亮的小孩兒?

不能吧?那小男孩剛剛明明是一個人走的。

林閃閃還在納悶中呢,在眾人的注目禮下,小偷隻好“善良”地微笑著,咬牙切齒地把錢包“和善”地還了回去,臨了還不忘囑咐:“現在外頭小偷猖獗,您下次可千萬要當心。”

大媽一頓口頭感謝,眾人紛紛予以讚賞的眼光。

豈料,未及林閃閃想通這一切,那位大媽拿回了錢包後,竟然順勢蹲在地上摸了摸小男孩的頭,說:“兒子真乖,走,咱不去吃冰激淩了啊,先陪媽媽去買個包。”二話不說,拽著小男孩的手腕就走了。

小男孩始料未及。

這、這是什麽操作?

那胖乎乎的女人牽住他的細胳膊,不,應該用“牢牢焊住”更為貼切,大力地將他帶離了路口,他們的方向不再是過馬路,而是沿路走向別處。

走了十來米,大媽眼底的得意再也掩飾不住了。

大媽心想:沒想到今兒出門能撿著這麽大便宜,一落單小孩,還是自己送她手上來的,哈哈哈,賺大發了呀賺大發了。

而那小男孩也終於反應過來,開始掙紮:“啊!壞人別扯我!別拉我……救命……叔叔阿姨,她不是我媽媽,她不是我媽媽!”

然而當小男孩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

小孩在那裏哇哇哭著,交通燈下的人卻在笑:“這皮孩子,不給吃冰激淩,急了。哈哈哈……”

林閃閃摳著眼角納悶,怪不得顧南燭說人類的發展比人魚族的先進很多,因為人類聰明。聰明歸聰明,畢竟他們也沒少吃魚頭湯,但魚也沒這麽順手拐小孩的啊。

世上之事,就是這麽無巧不成書,有了先前劇情鋪墊,誰都不以為然。在人群的笑聲中,林閃閃成了唯一目睹了完整劇情的人。

眼看那麽可愛的小孩要被抓走,熱心腸的林閃閃怎能坐視不理呢?

於是,她動手了。

“放開那個小孩!”

隻在短短瞬間,林閃閃渾身的氣息與周圍的磁場展開了肉眼不可見的某種物質交換。而那被聚集的被稱作“運氣”的東西,無形地以那個小男孩為目標,奔襲而去——

立竿見影的錦鯉祝福開始生效——那位拽著孩子跑了有一段的大媽,踩到了一塊香蕉皮,四肢朝天地重重滑倒在地。

“哎喲!”大媽沒法跑了,隻能在地上哼哧哼哧痛呼。

那小孩飛快地甩開她,也沒立刻跑,蹲在地上報仇般地伸出小魔爪揪住了她的肥臉:“壞人,壞人,壞死你!”

哦,這個小孩的樣子頗有她對戰鯊魚時的模樣呢,凶悍,是個苗子。林閃閃一邊朝男孩走去,一邊投去讚賞的目光,隱隱約約又聽到一聲暴喝從遠處傳來:“嶽牙!你又死哪兒去?”

這男聲,頗有幾分耳熟……

林閃閃還沒回頭,蹲在地上的小男孩比她更快地對這個聲音做出反應——他一把跳了起來,朝那頭重重哼了一聲:“陰魂不散。”而後雙手一拉書包帶子,拔腿就跑,徑直橫穿到了馬路上。

“哎,危險啊小孩!”

小男孩逃命般地橫穿過馬路,卻沒留意到寬敞的車道上,十幾秒的綠燈眨眼已然變紅。

他躥出一兩個車寬的距離,便被車流困在了路中間。

“啊!”車道上,小男孩臉上的驚慌刹那滋生。

而後,認為自己可以拯救世界的林閃閃,將袋子一扔,朝小男孩衝了過去,雙手一摟將他的頭摁進自己腰間,在車流的風聲裏大聲呼喊:“小孩不要害怕抱緊我,他們撞不到我!”

二、

刺耳的喇叭聲、刹車的摩擦聲在馬路上連番響起。

林閃閃就這樣躥進馬路,抱著一個小孩直挺挺地立在車流裏,仗著自己的錦鯉能力巋然不動。此情此景,任誰看了不說一聲有病。

車子橫七豎八地停下,成功造成一段緊急的交通擁堵。

嘀嘀的汽車鳴笛此起彼伏,有的人打起了交通大隊的電話。

這時,有人大步走到馬路中間,一手鉗住林閃閃的手臂,一手提起嶽牙的衣領,又大步將他們帶回了路邊。

“站馬路中間幹嗎?找死嗎?”

很有辨識度的長腿,外加懾人的氣場和氣急敗壞的口吻,林閃閃驚悚抬頭,可不正是時年,他出現的地方,好像都會變得金光閃閃。

時年優越的五官此時組成的並非什麽愉悅的神情,還好時年的視線第一秒沒落在她身上,隻拎著小男孩的領子集中火力:“嗬,又想溜?”

“臭漁夫,你放開我。”嶽牙宛如一隻奓毛的小貓咪,被人高腿長的時年拎在半空中四肢亂撲騰,“你又不是我爸爸,不要你管我!”

“漁夫”是最近一次熱點事件裏某些黑粉給時年取的新外號,嘲笑他不好好拍戲,非去海上吹牛,說自己空鉤子釣到了電鰻。

“哦?原來你又要去找你爸媽啊,我不管你,他們未必見得管你啊。”時年氣結,又笑了,一本正經地衝他“噓”了一聲,“慈愛”地捏捏他鼻子,“我不騙小孩子的,他們真的不要你了。”

時年做起欺負小孩的事來,簡直不要太理所當然。那個叫嶽牙的小男孩靜了幾秒,他那雙黝黑的葡萄眼迅速蓄水,“哇”的一聲慘哭起來:“我要告訴貝拉!”

時年不以為意,隻在意自己今天一天的時間就耗在“帶孩子”這件事上了。麵對震天響的哭聲,他不痛不癢地掏掏耳朵:“是哪個小兔崽子鬧著要吃火鍋?出來給你買火鍋食材你還伺機溜走,被車撞了怎麽辦?你還告訴貝拉,我才要告訴貝拉,讓她給你報培訓班!讓你做不完十套卷子不許出去玩!”

聞言,自知理虧的小男孩哭得更大聲了。

提到被車撞這事,時年好像想起了什麽,目光一轉,落在那個正悄然開溜的鬼鬼祟祟的背影上。

“站住!”

正準備溜走的林閃閃感覺自己的領子也被揪住了。

時年看清楚林閃閃:“又是你?”

“是的呢,真巧。”林閃閃訕笑著回頭。

時年取下墨鏡,良久,才緩緩搖頭驚歎:“現在的‘私生飯’,已經能做到這種程度了嗎?”

林閃閃一愣。

這個問題難倒她了,她也在想陸地到底有多大,是不是連她們去過的某個小群島的麵積都不如?怎麽他們在哪兒都能遇上。

時年也是驚歎,怎麽就連這種出門買火鍋食材的私人活動,她都能把他逮中得明明白白?

時年每次遇見林閃閃,她都是這副躲閃的眉眼,也不吭氣兒。

“或許……”良久,時年又眯著眼,微咬著墨鏡杆再次猜測,“你上次找貝拉,是想搞到我的行程?”

仔細想了想,他又覺得不可能,貝拉最近因為追丟了這個女人,失落得要發瘋。

林閃閃:“不是。”

她吞了口唾沫,四下張望,手忙腳亂地拎起地上一個巨大的購物袋:“買東西,然後看見小孩幫人販子,人販子綁小孩,我去救,就這樣。那麽……再見!”

她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購物袋、嶽牙和不遠處痛哼的大媽,又回到時年手裏的嶽牙,最後落回自己心口上,她快速做了說明,準備再次溜之大吉。

“站住。”

林閃閃第二次被拉住領子。

時年皮肉都不笑:“你編故事呢?”

林閃閃無奈。

“我真的被人抓走啦,哼!”嶽牙吵鬧了起來,凶巴巴咬他胳膊一口,哭得更大聲了,“我被人抓走了,你還凶我,我要水木,我要瑜姨,我要路笙,我要貝拉。”

“嗯?”時年啞然不語,“嶽牙,說謊鼻子會變長的哦。”

也是,你要時年怎麽相信一個漂亮小孩不過順手做了件好事,結果好死不死,竟然幫到一人販子頭上,然後被人救了,救他的,還是自己一個很厲害的“私生飯”?

“我沒說謊!我就是差點被抓走了!”

“抓去煲湯才好呢……好了,別吵。”時年揉揉眉心,嶽牙這孩子還小,脾氣又臭還會咬人,但還沒學會撒謊。既然他都這麽說了,他姑且承認林閃閃做了件好事這個事實。

“那麽……”林閃閃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掰開時年鉗製自己領口的手指頭,“我可以走了嗎?”

“不能。”

時年仍然不解,放下嶽牙,一雙在陽光下透著琉璃色的眼睛盯著林閃閃:“你真不是‘私生飯’?”他總覺得她有些眼熟。

林閃閃一個激靈。

“哪有‘私生飯’看見你這麽害怕的呀。你自戀、你臭不要臉,我覺得她更像是我的粉絲!”嶽牙整理著自己的兜帽,他小小年紀卻看出了林閃閃的避之不及,他眨眨眼睛看向林閃閃,“你肯定不是他粉絲,對吧?”

偏偏此時的林閃閃還非常老實巴交地點頭,誠心誠意地說:“嗯,真不是。”

時年閉眼,隻覺得自己的腦門上有一團黑線在攢動,自己手指頭也微微發癢。

好像現在的小孩子這麽熊都是有原因的,不是嗎?

“還粉絲?你是明星嗎?哪兒來的資格有粉絲?你個兔崽子先把考試考及格吧,別成天想著出道了!”

“我不是明星,但我有名呀!”嶽牙不服。

因為方才他們鬧出的動靜,周圍已經有不少人圍觀過來,有人甚至認出了他們。

“哇……時年,是時年!”

“牙牙啊!啊啊啊,是牙牙!”

“那女人是誰……”

……

嶽牙不是童星,但他也很有名,有名到路人皆知,這是事實。

嶽牙這個破小孩,總是唯恐天下不亂,時年再次感受到了人群聚攏的危機。他心想,此地已經不宜久留。

“林閃閃是嗎?”

林閃閃又聽見時年在呼喚她,她一抬眼,隻見對方俊臉上慢慢朝她浮現出一個意味不明的微笑:“既然不是‘私生飯’,那就感謝你的見義勇為,希望我們不會再有下次見麵。”

老實講,時年對林閃閃第一印象並不好,這次相遇她帶小孩站在馬路中間,照舊不好。他感覺林閃閃即使不是“私生飯”,肯定也是個腦回路有點問題的女人,這種人就算被貝拉找到,簽來又能幹嗎?

他還是幫貝拉“排雷”吧。

林閃閃此時已經點頭如搗蒜:“當然,沒有下次了!”

他鬆開抓著她的手,又重新把嶽牙拎了起來:“再見。”

“嗯嗯,再見。”林閃閃求之不得。

但,緊接著……

“等等。”

他一頓,目光掃過林閃閃的購物袋,透明的購物袋裏幾包衛生棉昭然可見。果不其然,周圍有不少的目光聚集在了林閃閃屁股後……

由於林閃閃比時年更快地轉身,尷尬的事情就這樣被時年發現了——她的牛仔褲後麵,紅了一大片。短短幾秒裏,時年不知做何感想。本來拎著嶽牙就要撤的人,再一次拎住了林閃閃的衣領子。

“還做啥呀?”

林閃閃苦著臉,聲若蚊蠅地回頭,她的臉已經皺成了苦瓜。

卻見時年飛快地脫下了自己的外套,然後湊近,將外套在她腰間一係——時年突如其來的舉動,腰間一緊的林閃閃聞到了他身上的氣味,香水裏混雜著一絲熟悉的味道,她的瞳仁悄然靜滯:“喂……”

“趕緊回家。”

時年做完這些,看都沒看她,隻衝她甩下一句話,就在眾人的尖叫聲裏,扛著孩子跑了。很快,不遠處的泊車位有輛炫酷的黑色跑車閃電般融入了車海裏。

林閃閃呆呆地愣在原地,尚不明白周圍的那些女人為何發出尖叫聲。

林閃閃的記憶開始遙遠地,在腦海另一端浮現。

波光粼粼的海水給礁石鋪蓋上來自海底的貝殼,泛著淡紅色的海水裏隱隱透著血腥味兒。

“可惡……”

緋紅魚尾的女人傷痕累累地爬上岸後,忍痛抹去尾巴上的殘鱗。

她的傷勢很重,她的尾巴卻在這種時候隱隱發燙泛著紅芒。她仍咬著牙,將一把銅黃的、鏽跡斑斑的鑰匙扔到少年腳邊。

“喂,鑰匙我給你撈回來了,我們這裏爆發了戰爭,你趕緊跑吧。”

少年撿起地上的鑰匙,他的手腕上鏽跡斑斑的鐵鏈在陽光下泛著殘光。

“抓我來的是你,關押我的也是你,怎麽現在……”

“哪來那麽多廢話,放你走,你就走。快滾!”

少年沒說話,轉身離開。

“怎麽還不走?”

女人的牙齒打著戰,卻發現不知何時少年又停下了,他回過頭緊緊盯著她的魚尾。

“別好奇了,要不是有戰爭,而我現在……哼,算你的運氣好。趕緊走!我好了回頭可不放你走了。”

每條人魚都要經曆化形期這一不穩定的階段,在這個階段裏,她們的雙腿會時隱時現,化形初生。而當正式化形的那一天,是人魚一生中最虛弱的時間。

她更糟糕,在人魚族的戰場裏,逢上了自己的這一天。

毫無疑問,她現在毫無防禦力,這片礁島不是什麽安全的地方,這個少年走後,她極有可能被別的人魚找到,死在化形的路上。

女人其實沒什麽力氣去找一個更隱蔽點的位置了,她光潔的雙腿已經在紅芒裏若隱若現,豆大的冷汗正從她的額角滑下。

“走啊,再看我挖了你的眼睛!”

她在鹹腥海風裏半闔上眼,朝少年喊道。

“叮叮當當”鎖鏈響起,少年沒說話,消失在海天分界線裏,隻留給她一個髒兮兮又清瘦的背影。

她終於可以放心地閉上眼,等待雙腿化形期最後一次“煉獄”地來臨了。

可……他又回來了。

腰間一緊,她混亂地睜眼,少年身上已經僅剩汗衫,他俯身將外套脫下係在了她的腰間,蓋住她已經變成赭紅的魚尾,他肌理分明的手臂上還掛著解開一半的鎖鏈。

她的眼睛裏有發燙的水汽、天上的雲絮、飛翔的海鷗……而少年淡棕如琉璃的眼睛裏,隻有一個淩亂且緋紅的自己。

少年皺著眉,他的模樣一如平日裏的不耐煩,說:“我等你安全了再走。”

那個少年,就是年少的時年。

跑車裏,出逃未遂的嶽牙哼哼唧唧,被時年扔在後座與一堆食材為伍。

“哼!我不想吃火鍋了。”

“嗬,不行。”臉上慍色未消的時年露出冷酷的微笑,“一會兒讓你水木、讓你喻姨、讓你貝拉給你煮,你今天必須給我全部吃完。”

三、

林閃閃短暫地發了會兒呆,想起了一些和畫麵重合的往事。但她仍不明白為什麽時年給自己係上外套的時候,周圍那群人在尖叫。

然後,她也沒明白為什麽那些人在時年走後,突然就衝著自己目露精光,撲了上來……

她條件反射本能地拔腿就跑。

在逃跑的路上,她才總算在那些人嘈雜的呼喊裏聽清了“時年的外套”“我老公的外套是我的”諸如此類的混亂的呼喊。

“給你們,給你們,我不要了!”

沒想到時年在人類族群裏魅力竟如此之大,賽得過她在人魚族裏一呼百應的威望了。

百米開外的林閃閃呼哧呼哧地回頭,看著煙塵四起的街道,暗道佩服時年的影響力,她迅速做出反應解下身上的外套,然後——

“砰!”

她撞上了廣告杆,摔倒在地,鼻子裏流出兩行殷紅的**。

沒想到做了好事的反噬,來得如此猝不及防。

那群風風火火追來的隊伍,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轉折,望著地麵眼冒金星的女人,頓時沒人敢輕易上前了:

在線碰瓷兒?誰上去訛誰?

觀望幾秒,保險起見,那群人若無其事地選擇了慢慢作鳥獸散去。

“來個人拉我一把啊……”林閃閃顫顫巍巍地伸出手,但她頭頂的上方隻剩下朗朗晴空。

可憐的林閃閃,在人間行走了不過一段逛超市的距離,就連番見證了人類世界的冷漠和黑暗。

事情還沒有完。

林閃閃掛著兩條鼻血在原地醒來,卻沒有任由自己掛著兩條鼻血繼續回家。

她自認是條體麵的魚,於是她在小區裏拆開了那包衛生棉,抽出了一片擦了擦自己鼻子下的血。

“欸欸,顧南燭!”

她在樓下擤得正歡,幾個路過的人對她行著注目禮。顧南燭正下樓扔垃圾,看見她如此,沉默了幾秒,裝作不認識地快步閃回樓裏。

林閃閃趕緊追上去,她也不明白為什麽電梯裏好幾個人,顧南燭卻偏偏避嫌感滿滿地甩開她,她仍自豪滿滿地說著:“衛生棉我買到啦,然後呢?是不是要脫褲子?”

顧南燭無奈。

這祭司莫不是個傻子。

林閃閃活了一百多年,當然不傻。隻是人類和人魚族有太多太多的不一樣了,她需要時間去了解,去適應。

倒不是顧南燭沒意識到這點,而是林閃閃緊接著倒了更大的黴,沒給他時間去慢慢引導。

事情的發展經過是這樣的:

林閃閃到家聽顧南燭紅著老臉跟她大致說了一下衛生棉的使用方法後,就摸進了二樓的衛生間。由於她在路上偷吃了太多麵包,肚子脹得慌,她在衛生間裏一待就是半小時。

坐在馬桶上的時候,林閃閃懷裏抱著時年的衣服,那衣服裏卻突然掉出來個四四方方的小物件。物件右上角印著時年不笑但五官極為周正英俊的臉,隻是更為稚嫩點兒,左側是一行行數字。

林閃閃撿起來端詳,手指落在他的麵龐上。

啊,還真是長開了啊……從前的小少年。

林閃閃嘟囔著拍著胸口,心想:他的性格倒是一如既往地差。所以,要是被認出來,你可就死定了呀,林閃閃。

“顧南燭,這衣服裏有個硬卡片,上麵有人的頭像,還寫著出生日期和地址,這是啥?”林閃閃收回思緒,隔著衛生間的門大聲問顧南燭。

樓下的顧南燭想起林閃閃帶回的那件陌生但價值不菲的外套。

“身份證吧?”顧南燭道,給林閃閃衣服的好心人也太粗心,“那個東西很重要,在人間行走需要那個,相當於人魚族的身份珍珠。”

“哦……”

“別蹲太久。”顧南燭一邊守在一樓,防止林閃閃染指自己的衛生間,一邊倒是以為林閃閃和一般女孩子一樣痛經,“肚子難受的話,出來喝點熱水。”

他倒了杯白開水,順便在客廳的紙上列著就這件事所發散出的幾條人類世界的基本常識,諸如“人類異性之間有安全距離,不要隨便靠太近”“人類是在外要言行得體,不能張口閉口脫褲子”之類的。

林閃閃終於長籲一口氣,“哦”了一聲,滿足地離開了馬桶墊。

顧南燭正列完最後一條“姨媽期間不宜蹲馬桶過長,會腿麻和頭暈”時,樓梯上就傳來沉悶的響動。

“啊!”

林閃閃腿麻、頭暈齊上陣,從樓梯上滾下來。

顧南燭的筆被他摁斷了。

“一,二……”

林閃閃的頭撞了柱子,又滾下樓梯,倒黴的事還差一件。

雪白的醫院病房裏,頭綁繃帶、手打石膏的林閃閃掰著手指頭,數著已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之事,暗自喃喃:“我怕是廢了。”

林閃閃從錦鯉能力初顯的那年起,就被人魚族長老看作了背負著人魚族的命運之人。依照長老的話說:世間萬物無端,族內能魚異士應有盡有,但沒有一樣能力,其珍稀程度能抵得過“運氣”。“運氣”這種玄之又玄的東西,也許就是他們人魚族在地球流落幾百年後,唯一能回到外星故土的機會……

嗯,靠運氣回母星,聽起來還真是聰明呢。

而作為林閃閃本魚,很久之前就知道“運氣”這個東西並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

她每每使用過後,交換出去的幸運,都會化成黴運在她體內吸收累積。然後,那“黴運”會以一種“厄運”的形式,在她身上爆發開來。

直白點說,她每使用一次能力,就會換來一次倒黴,反噬到她頭上。

從前她使用完能力後,都會去長老那裏用神奇的人魚之淚消解厄運,所以她一直倒也安然無恙。以至於四歲的長老都覺得,人魚之淚注定是屬於林閃閃的。

可如今,問題來了。

林閃閃沒了人魚之淚,就少了能給她消解厄運的寶貝,但凡她做幾件好事,倒黴事就會接二連三地發生在她的身上。

她算算,那天出門她做了三件好事。現在算上撞廣告杆、從樓梯上墜下,還得有件悲催的事發生,是什麽呢?

打針用錯藥全身中毒?鄰床病人突然狂躁?抑或是顧南燭說去給她搞定個身份證失敗沒回來,她要被醫院掃地出門?

她已經連住了好些天醫院,意外沒發生,但該來的總會來。

林閃閃越想越不安,感覺醫院裏麵全是未知的意外,房子塌了把她埋裏麵都有可能。

顧南燭倒是已然知道這位魚類祭司為何惴惴不安,為了方便她在醫院聯係自己,他還給她買了部手機。

幾天下來,林閃閃發現顧南燭在人類裏麵的口碑似乎還不錯,每當他開著一輛漂亮的小車來送飯時,護士姐姐們總會聚集在一起偷看他。

林閃閃偷偷問顧南燭為什麽這麽有錢。

顧南燭一頓,確定四下無人而隔壁床病人在睡覺後,才拿起遙控“啪嗒”把醫院的電視打開,調到苦情劇頻道,道:“沒錢的時候,哭就好了。”

林閃閃趕緊擺手:“不必了,不必了。”

她是條淚腺不發達的魚,幾乎沒什麽事能夠讓她哭,生活多姿多彩,她成長得也挺快樂的,她覺得還是看**落珍珠更妙。顧南燭是發光魚係,落下的珍珠肯定顆顆飽滿瑩潤,光澤透亮,價值不菲。

“我覺得您也可以哭一哭,”顧南燭麵無表情地提醒,“您可弄丟了你們人魚族上千年來,最至高無上的珍珠。”

林閃閃一愣。

“而且沒了那顆珍珠的庇護,你往後每做一件好事,就會倒黴一次,目前你其實等同於廢了。”

真該死,這條在陸地上的離族之魚補刀子是真的在行啊。林閃閃的腦仁又有些疼了——“顧南燭,你確定你的品類是燭光魚,而不是一條河豚?”

說起來,人魚之淚是曆代祭司傳承下來的,人魚族裏麵最好看的,也最厲害的珍珠。但現在人魚之淚被一條人形都沒化成的魔鬼魚給搶走了,她也沒看清那條魚長啥樣……

那魔鬼魚要是遊回深海,回頭她就隻能帶著人魚族,殺去魔鬼魚的老巢裏再打一仗了。

惠河是一條從這座城市中間經過,與大海相連的河道,從東邊直貫穿到西邊。天氣晴的時候,日光會將河水融成一條閃光的半透明緞帶,非常漂亮。雨大的時候,河水則會淹沒河壁的伴生植物,暗流則會帶來鹹腥的海泥沙。

輝皇娛樂的公司大樓,就建在不遠的群星廣場。

今天的惠河也泛著晦暗。天上的雨滴不小,顆顆砸落在水裏,平靜的水麵被滴成了篩子,路上行人極少,河邊白樺樹的葉子,在雨裏“沙沙”作響。

橋底下的水麵卷成了一個輕淺的漩渦,一個黑影在漩渦中掙紮遊弋,那影子初始像條大黑魚,過了一會兒,漩渦裏卻冒出了一隻潔白的手臂。

當人魚臨近化形期的時候,人的外形會不分時機地顯現,又會隨機消失,如此不受控製地忽隱忽現一段時日後,最後在某一日,經曆最後一次痛苦地化形,人魚的形態才會趨於穩定。

魔鬼魚從水裏往淺處走的時候,已經到了她人類身體在水裏撐下去的極限。繼續走下去她可能會溺斃,她隻能選擇踏足這片陌生的陸地。

河邊,有個在雨裏坐在遮陽大傘下垂釣的人。

他遠遠看見一個身形婀娜的女人從水裏緩緩步行上岸,但因有水霧隔著,他看得並不真切,那人邁著緩慢的步調,活像電影小說裏的女妖。

垂釣者驚歎一聲,擦了擦眼鏡,站起身來還想細看,那道身影卻驀然消失,轉瞬一道黑影掠至那人的眼前。

“啊!”垂釣者發出了一聲慘叫,轉瞬視野全黑。

良久,河邊仍有垂釣的釣鉤和大傘,除此之外卻空空如也,隻剩一副碎裂的眼鏡落於地麵。

不遠的公園草叢裏,垂釣者昏迷不醒,光著膀子,隻剩一條大花褲衩,他的T恤上衣和寬褲頭皆不知去向。

夜晚,雨還在下。

時年在這樣的大雨裏,不情不願地從輝皇娛樂的門口走出來,麵對著逐漸瓢潑的大雨開始發牢騷:“貝拉那個女人究竟會不會約會麵,出國就不能改個時間?”

這麽大雨,萬一航班延誤?又或者由於天氣過差遭遇了雷暴。

即使一切順利,他也不想在短短幾步,從門口到保姆車裏的距離裏淋濕他的這一身新衣。

小旗早早就在一旁為他撐開了傘:“哥,您消消氣,貝拉姐說了,這次國外那邊是金主,咱們得聯絡好感情,拿下了,對你事業好著呢。是對方提的時間,咱們還是按時去為好。”

“你倒是被她治得好。”

時年哂笑一聲,在小旗的護送下上了車。突然,他想起了什麽,停頓一下,對小旗道:“給我帶眼罩了沒?飛國外得三個小時以上,我要睡覺。”

“帶了,帶了。”盡管口氣總是像吩咐似的,可架不住人家聲音傲嬌又磁性啊,一哼一吩咐之間,小旗就已經如墜雲霧了。但她仍不忘吃一塹長一智地拍拍自己背包,保證這次什麽也沒落下。

“你再檢查一下。”時年定定地說,“肯定有什麽忘帶了。”

小旗拍著胸脯保證:“肯定沒有的,哥!這次我絕對什麽都帶齊了,這個會麵這麽重要,關乎你進軍海外,貝拉姐千叮嚀萬囑咐,我哪還敢出狀況……要不是水木姐姐住院,貝拉姐走不開,她肯定會和我們一起去的。總之你還是別擔心了哥,我真的已經什麽都準備好啦,什麽都不敢落下的。咱們走吧!”

時年過了幾秒“嗯”了一聲,摸了下下巴,終於沉沉開腔:“但是我想告訴你,我突然想起來,我的身份證好像忘帶了。”

小旗愣了幾秒,反應過來,關心地追問:“您的身份證忘哪兒了?現在還有時間,沒關係我可以去找!”

時年眨眨眼,記起自己把外套脫了,掛林閃閃腰間的情形:“某件外套裏。”

“外套在哪兒?”小旗追問。

“某個人身上……”

“誰身上?”小旗的目光裏裝著一個大大的問號。

“身份證,”時年又沉默了幾秒,“嚴格意義上來說,是搞丟了。”

小旗一怔。

這事最後掉鏈子得怪時年自己,看來他進軍海外的事要擱一擱了。

時年以一個非常快的速度原諒了自己,而後又和小旗從車裏爬了出來,重新回到公司門口。

小旗碎碎念地跟在時年後麵,身材高大的時年則捂著耳朵,滿不在乎地踱步進了公司的旋轉門裏。

站在對街屋簷下躲雨的女人慢慢掀開眼簾,她的眼神一直牢牢盯著輝皇娛樂的大門,幽沉的視線落在時年的背影上。

魔鬼魚濕透的頭發仍在滴著水,一滴一滴落在鬆垮的白T恤和運動褲上。

真巧啊,人魚之淚,我們又見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