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下午路笙要參加一個拍攝,於是她給林閃閃留了自己的慢速教學視頻,讓林閃閃務必在家勤練不要偷懶。因為林閃閃像魚一樣,記性非常不好,好些動作做了,又無數次忘掉。
林閃閃信誓旦旦地點頭答應後,路笙才出了門。
下午五點,路笙趕完了拍攝,顧不上吃飯就往公寓趕。打開門,她看見的卻是林閃閃和嶽牙正窩在沙發裏看著動畫,還好不快活地吃著火鍋。
一瞬間,路笙的火氣直衝天靈蓋。
而林閃閃看見路笙的那一刻,驚嚇之餘還回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間,她嘴裏的火鍋粉就此哽在了喉嚨裏……
路笙怎麽比她說的時間回來得早?
這一幕大大刺激了路笙的神經,她直接朝著林閃閃怒吼。
“這就是你說的練習!林閃閃你糊弄誰呢你?你是在給我練習是嗎?你明天上場了又傻站在舞台中央跟不上拍子的話,是在丟我的臉是嗎?讓你練舞,是為了給我交差是嗎?!
“你來這兒都這麽久了,為什麽一點自覺性都沒有呢?正經事不幹,一天到晚就和時年搞出些花邊新聞,你還沒正式出道呢,我真搞不懂你的腦子裏在想些什麽!
“你看看你自己,要上台的前一天還吃火鍋,不要嗓子了是嗎?牙牙才八歲胡亂鬧,你也就跟著胡亂搞?你能嗎?你配坐下來優哉遊哉嗎?我真是白教了你這麽多天!我為什麽要操那個心……嗬嗬,你其實從來不配!你根本不配那個舞台!”
這一句一句話幾乎是路笙吼出來的,她的聲音尖銳,帶著徹頭徹尾的指責和失望。
嶽牙被嚇蒙了,無聲無息地從沙發上溜了下去,偷偷跑進自己房間躲起來,給貝拉發語音:“貝拉,貝拉,路笙姐姐發火了,在罵林閃閃。”
而路笙話音落下的同時,林閃閃也怒了。
其實,林閃閃的脾氣一向很衝,如今收斂許多,隻是因為她的年歲在變小,而且她在努力適應人類群體的生活。
但她絕對受不了這種莫名其妙的責問,十年前就是如此,誰罵她,誰就要挨揍。
是以,條件反射之下,林閃閃一下子怒火衝頭,猛地站起來狠推了路笙一把,也大聲吼道:“不配就不配!這是我的比賽,你管我!”
林閃閃的力氣很大,也沒個輕重,路笙當時就重心不穩被她推倒了。
路笙的腰撞在茶幾尖角上,整個人滑倒在地,發出了痛苦的哼聲,隨後,淚大片大片從她的眼睛裏湧出來,她連聲嗚咽。
“路笙,路笙!”
一直在門縫後偷看的嶽牙跑了出來,慌張的奶音充滿無措:“嗚嗚嗚,林閃閃,你壞,不準你打路笙……”
而林閃閃腦子裏一空,看見茶幾角落上的血,忽然慌了。
再看路笙,她挪開捂著後腰的手,手心一片血跡。
“你、你沒事吧?”
林閃閃趕緊去拉路笙,想把路笙扶起來,但路笙用力甩開了她的手,平時活力滿滿的眼睛裏,隻剩下漠然。
“滾開。”
貝拉和馮青瑜、水木等人看見嶽牙在群裏發的帶著哭聲的語音後,都迅速從公司趕了過來。
在嶽牙抽抽噎噎的啼哭下,貝拉大致知道了事情經過。
而林閃閃則看見,貝拉的臉色在嶽牙的講述過程裏越變越黑,包括馮青瑜和水木的臉色,也不好。
林閃閃知道自己闖大禍了。
“腰受傷了,別坐地上,先拉去醫院看看。”貝拉不容置喙地道,這時候扶起路笙的她靈活得不像個一百五十多斤的胖子。
林閃閃上前,想對貝拉說點什麽,貝拉卻隻是看了她一眼,生生把林閃閃的話堵在了嗓子眼。
那一眼並不嚴厲,卻充斥著林閃閃沒見過的冷淡。
“你能走多遠是看你自己的,這點沒錯。而我也說過,沒有人與生俱來的天賦可以不加磨礪,就能成為一顆上好的珍珠。”
林閃閃不知道該說什麽,但她聽得出來,貝拉的意思雖然中立,但語氣卻很冷漠。
貝拉扶著路笙先走了,嶽牙也擔心地黏著路笙跟了上去,水木和馮青瑜緊隨其後,他們走之前看林閃閃的眼神,卻也是帶著幾分不認同的。
“閃閃,”身高接近一米八的水木在走之前緩慢地開口,語調說不上熱絡,“人不能仗著自己年輕、天賦好、夠吸睛,就這麽怠惰的啊……你可以覺得這隻是一個比賽而已,但就這一個比賽,你作為一個藝人應該全力對待的啊。能獲得這個比賽入場券的你,並不意味著你多優秀,和路笙比起來,你也隻是運氣比她好很多而已。”
林閃閃沒說話,但多少覺得有些委屈,她的聲音很小,眼睛看向別處:“這比賽又不是我想參加……”
“記得我們聊過,關於你要做藝人,想確定人設的事嗎?所謂人設,我告訴過你,那其實是一種從業態度。”
水木沒再說話,走了。
“路笙為了趕早回來給你練習,拍攝完了一口水都沒喝。”馮青瑜是最後一個走的,“閃閃,在其位,謀其政。”
她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林閃閃的肩,也走了。
林閃閃呆呆地愣在原地。
從嶽牙的反應上來看,這個公寓裏頭一遭出現這麽尖銳的矛盾,而林閃閃,則成了那個集火點。
她突然覺得心頭很不是滋味,這種不是滋味的感受,在海裏的時候,從未有過。
路笙被帶去了醫院,林閃閃被遺落下來,好像誰也沒空管她了。
她徘徊在醫院病房門口好遠的地方,一直沒敢進去,最後她隻好坐在醫院門口的長椅上,愣愣發呆。
恰好時年這時候結束通告,趕來了醫院。
林閃閃坐在長椅上,看見時年朝護士打聽病房位置。
時年去了趟病房,再度出來去洗手間時,衣角突然被人拽住——
他一回頭,是林閃閃。
時年脾氣畢竟是差的,看見林閃閃,想起她那一身能把自己也推倒在地的蠻力,他頓時有幾分惱火。
“林閃閃,你就這德行?”
林閃閃愣了愣,垂下腦袋狡辯:“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就能動手推人了?你知道腰對一個唱跳藝人來說多重要。”時年口氣嚴厲,比貝拉他們要凶上好幾分,“她逼著你練,是好了她嗎?”
“那就好了我嗎?”
林閃閃也被他激怒了,反嘴回道:“那個舞台是她想要的又不是我想要的,我本來就沒想贏。為什麽她要把自己的遺憾強加在我身上!”
“那你就……”
時年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像是終於斂下了自己的脾氣,嚴肅道:“那你當初就不要答應她,接受她的培訓。
“既然你答應了,你就應該盡全力去做好吧?”
時年不客氣地把林閃閃的肩抵到牆麵上,神情毫無玩笑的意思:“你不知道這個節目對路笙而言,意義有多麽重大。
“她十四歲開始當練習生,一個人在異國他鄉生活了好幾年,她一直是練習室裏最晚離開的那一個。歸國後,她也幾乎用上了所有可以拿來訓練的時間。她有些貪吃,但她從沒有因為貪吃,而讓自己多長一兩肉。
“她會拿多於別人數倍的時間在鏡子前練習表情管理,為了讓身體形成肌肉記憶,把膝蓋骨練到損傷,需要戴護膝。因為這個圈子就是這樣,很殘酷,優勝劣汰,幾年就迭代一波。
“她一直在等待一個機會,也一直在為那個機會準備著。
“是,是她自己犯錯,錯失了這個機會……她的執念很多,也寄托在了你身上很多。但就是因為知道,這樣的機會多麽來之不易和珍貴,她才不希望你浪費。
“我以為,她是真心把你看成我們團隊裏的一員,才會這麽做。
“否則,她隻會是從你簽進來就對你愛搭不理,或者嫉妒心使然,給你使點什麽絆子。更何況,那時候你已經答應她了。”
林閃閃被他說得無地自容,血液匯聚於頂,也燒到了耳後:“可是大家都覺得是我的錯,都沒人理我。”
“並不是。你以後會知道,貝拉手底下的團體和藝人,什麽都可以容忍,就是不能容忍窩裏鬥。因為你連夥伴都沒有的話,不可能站得穩!
“而我至今都不知道,你一頭撞進演藝界,到底是衝著什麽而來。”
時年說話像是機關槍似的,毫不留情的口氣,擺明了對她的不認可。
林閃閃本來就是他認知外的意外,他看不見她的目標,也看不見她的勤勉、規劃、信念。
“問問你自己,你是為了什麽而來的?林閃閃。”
林閃閃直直地盯著他,回答:“你。”
時間像是在兩人之間靜止了。
時年愣了下,他看向林閃閃的眼睛,看見了她眼底,無比誠實而堅定的光。
這是林閃閃和他目光接觸最不避諱的一次。
也是她說話最真誠的一次。
堅定得讓時年忽然有幾分心悸——仿佛這條人魚,跨越萬裏的大海,卻從頭到尾都隻是為他而來,那種這個世界五光十色、人山人海,而我隻是為你而來的恍惚……
時年嘴皮子動了動,忽然失語。
好幾秒後,他才回過神來,神色淡淡地道:“如果是因為我肚子裏的珠子,那你可以走了,等哪天我弄出來了再還你,你實在不必如此大費周章。我需要你想想,當你來貝拉的手下當藝人的時候,你要為此付出什麽。”
林閃閃不說話了,因為她無話可說。
時年也是生氣的,但他生氣的點卻在於她加入這個團體,是否帶著真心誠意。
至今為止,她從沒考慮過,成為一個藝人後,她需要付出些什麽樣的代價,她以為自己能安安穩穩地當個混子,置身事外。
但是在時年連珠炮似的譴責批判裏,她好像……明白了點什麽。
是擔當?還是責任?是夥伴?還是某種人際關係裏的,相互扶持和理解?
“說啊。”時年逼她。
“我、我沒想過。之前,我是為了你……肚子裏的珠子。”林閃閃囁嚅,“我本來就是——”
“行了,不用說了。”時年搖了搖頭,覺得她不會懂自己意思的,便轉身走了,“你早點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錄製。”
他的袖口卻再次被小心翼翼地扯住了。
“可不可以教教我,明天舞台上的舞。”時年回眸,林閃閃仰著頭問他,聲音很小,眼睛一眨一眨的。
時年先是沒說話,盯著她盯了會兒,才說:“為什麽要我教?”
“貝拉說過,你是全能的。”
“找別人。”時年想也不想地說。
“他們現在應該都很討厭我。”
林閃閃仍舊拽著他的袖子,隻是腦袋再次低下去,聲音也低下去:“所以……能不能教教我。”
時年從她握住自己袖口的手指上看出了某種執拗,他問:“我就不討厭你嗎?”
林閃閃愣了愣,訥訥鬆開手指頭:“應該也是討厭的吧……”
林閃閃沒了辦法,腦袋也徹底耷拉下去,隻能慢慢轉身離開。
她的手腕卻突然一緊。
她詫異地抬眸。時年沒說話,握著她的手腕,撇撇嘴,一聲不響地拉著她,往外走去。
深夜,時年帶著林閃閃,直接去了公司的練習室。
“啪!”
雪白的燈光打開,時年站在全牆麵的落地鏡前,拿著林閃閃的手機翻看了幾遍路笙錄的舞蹈,便默默將動作速記在了腦子裏。
“練到幾點?”他將手機交還林閃閃。
“會為止。”林閃閃篤定地說。
時年眼底劃過一絲欣慰的笑意,點點頭,這才脫下了自己的外套扔到一旁,腰身微擰,手指一勾,那個專業的舞者的範兒,突然就到他的身上來了,他抬抬下巴:“來。”
那天晚上,時年不厭其煩地一遍遍教林閃閃跳舞,教了整整一晚上。
這回,林閃閃沒喊累也沒喊困,一遍遍地跟著。
雪白的燈光照在空曠的練習室,一高一矮兩個影子在鏡子裏來來回回,不知疲倦。一盞孤燈,亮在高高大大的建築裏,漸漸遠了,像夜晚不眠的孤星。
大樓外天際漸漸泛出魚肚白,林閃閃終於拿下了這個舞。
“五六七八——”
當林閃閃完整地結束了最後一個八拍,她和時年一起往地上倒下,對望幾秒,不約而同地笑了。
“恭喜恭喜,七秒記憶的選手終於破局證道。”時年突然隔著她汗濕的額間發敲了下她的額頭,“不簡單啊,林閃閃同學。”
時年的眼睛是淺棕色的,微微彎一彎,很容易就把人給吸進去了。
“同喜同喜……”
林閃閃心裏一悸,慌慌張張捂住眼睛:“是老師教得好!”
一晚上汗水就沒停,此刻兩人互相拍著馬屁,一種相同的感覺充盈在兩人身上——成就感!
林閃閃得承認時年是個很好的老師。他一直在教她怎麽樣打點,怎麽樣釋放柔軟和力度,什麽時候笑更好一點,怎麽和鏡頭配合產生美感,什麽時候和觀眾產生互動之類的,雖然她的基礎不好,但經過一晚錘煉,已然大有進益。
而且林閃閃驚訝地發現:時年這人怎麽回事?他跳起女團的舞來,竟然比女生跳得還好看?!
他的每個動作都帶著男生帥氣的力量感,但又有著十足的活力。
他的每個動作都是落落大方,自信又魅力無邊。
時年真的是個怪物!
“記得,吃透每個動作,找到屬於你自己的感覺,然後將它變成你自己的東西。”站起來的時候,時年如是說,他把鴨舌帽從頭上取下,往後一捋自己的額發,隨後將帽子按到她頭上了,“你再來一遍。”
這張臉放大了,真俊。
林閃閃少不得又愣了愣,看呆了。
才一晚上,她發現自己居然也不知不覺地著了時年的道,成了他的顏粉?
而所謂顏粉的表現,無外乎看著對方的臉,就忍不住走神,且產生想要動手動腳去碰一下、捏一下的想法。
林閃閃摁住了自己的念頭,努力地理解著時年的話,她對著鏡子裏他肯定的眼神,再來了一遍。
結束後,她看見時年鼓起了掌。
“耶耶耶!”她自己也鼓起掌,隨後蹦跳著和時年興奮地擊掌,“時年,我會了我會了!”
時年:“可以,有點那個意思了。”
林閃閃就是在這樣得意忘形的時候,鬼使神差突然動的手。
興奮的她忽然就捧著時年的臉來回揉搓了兩下,誇道:“哎喲喲,時年老師可真是太厲害啦!”
一個無心的小動作卻讓時年如同被細小的閃電擊中了,他腦子裏又詭異地跳閃出某個幾乎重合的畫麵和聲音——
空靈的旋律回**在礁石上,潮水綿綿地打在泥沙地的青苔上,夜色是幕布的深藍,月光下的女人一曲歌畢,少年抬起手鼓掌:“不錯,終於沒唱錯歌詞了。”
“哈哈哈,我會了我會了!”那女人驕傲地自己給自己拍起手來,反手又捧起少年的臉,“哎喲喲,時年老師可真是太厲害啦——”
……
記憶幾乎與眼前的場景奇異嵌合。
再一次——
時年一滯:“林閃閃。”
忽而他捉住了林閃閃的手腕,他的目光裏有狐疑和驚疑不定地炙熱。
林閃閃燦爛的笑意在他看來都有了幾分道不明說不清的意味,那種奇異的熟悉感再次滋生。
林閃閃嚇一跳,兩人四目相對時,看見時年琉璃剔透的眸子裏浮現出的華光,忽而笑意僵硬在臉上。
與此同時,林閃閃的腦海裏警鈴大作。
糟糕!做魚做久了,有些小動作還是成習慣了,比如調戲帥哥,比如語態。
完蛋,她會不會被認出來?林閃閃幾乎是瞬間回神,回神後的第一秒,便是爬起來倉皇而逃。
時年跟著站起,滿目的詫異:“你跑什麽?!”
沒有回答,林閃閃一陣風似的消失在公司走道拐角,時年一時沒能跟上去,隻有手裏有她剛剛跑掉時頭發拂過的餘溫。
“為什麽……”
時年盯著自己的手心,低聲喃喃地同時,他的腦子裏浮現出了星星點點的困惑。
為什麽林閃閃這個家夥,一再觸發他似曾相識的感受?
難道……母女間的行為和話語,也如此相像的嗎?
林閃閃你跑什麽啊?
廢話!當然要跑,當年自己差點把時年整個半死,不跑難道等著他盯著自己的臉,回憶起來嗎!
這是林閃閃狂奔出去時,內心真實的呐喊。
才一個小動作而已,希望剛剛沒露餡。
林閃閃確信,時年是那種記性很好的人。他看了一遍路笙的教學視頻,就能把舞蹈完整地跳下來,那麽他就不可能會忘記十年前,某個囂張跋扈的女人,曾經對他的各種“**”和“欺負”。
一腳踢翻他讓他下跪,絕不是欺負他的事情中的唯一一件。
十年前的畫麵一旦一股腦兒地湧入林閃閃的腦袋裏,林閃閃就會不由自主想要按頭,頭疼地回想起一件又一件。
唉,她從前,怎麽就那麽像個魔鬼呢!
二、
“大點勁兒,中午沒吃飯嗎?按得不好晚上也沒你吃的了!
“嗨呀,這個手法好,這個手法好,保持住,給我再多按會兒!
“風呢?給我扇風啊,別停。”
做牛做馬做奴隸,揉肩揉腿按腳板……林閃閃絕對知道,那個不肯卑躬屈膝的小奴隸滿臉寫著“備受羞辱”四個大字,可她偏要折騰他。
看著他緊抿著嘴,一聲不吭隱忍求生的樣子,她就覺得受用得很。
還有一次,她印象頗深。
月亮高高掛起,方圓十幾裏的小島上灌樹蔥盛,篝火靜謐,適合刺猹……啊呸,適合夜巡。
林閃閃在海裏無聊,夜裏心血**,遊去了那片小海島上。
她本來隻想去瞅一眼那個被囚在小島上的家夥晚上在做什麽,卻意外看見那家夥蹲在一叢篝火旁,雙瞳在火堆後麵熠熠生輝。
而他麵前,架著一個簡易的樹杈烤架,和一條被串起來燒烤的魚……
在人魚族,有條嚴厲的禁製抑或說詛咒亙古流傳:絕對絕對不得食用魚類!
無他,魚和他們同源。
在耳濡目染下,林閃閃同萬千人魚族的人魚一樣,早已將魚類視作了同源不同親的胞親。
時年那會兒在林閃閃眼裏,還是個沒有擺脫嫌疑的魔鬼魚,如此行徑在林閃閃眼裏落下,隻淪為了殘忍和喪心病狂。
水浪突然衝天而起!
在多日不知肉味的時年,即將要把那條不大的烤魚送進嘴裏的時刻,他忽然被一股濕淋淋的大力掀翻在地,臉頰上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
而那條烤魚,也徹底報廢在了夜間低溫的泥沙地上。
打翻他的是條巨大的魚尾。
尾巴後是林閃閃陰沉冷酷的臉:“魔鬼魚難道就可以不遵守禁製殘害性命了嗎?你是不是想死?!”
時年又被林閃閃毫不留情狠狠地甩了一尾。
月下潮水上漲,他承受了林閃閃突如其來的怒火,他的身體跟著蜷曲在地上的泥沙裏,他的肺部很痛,說不出話。
而林閃閃依舊冷酷:“如果再讓我看見你吃魚,我會親手把你拖入海底深處的淤泥裏,把你埋起來,直接溺斃。”
林閃閃那時候又怎麽能體會,身為一個人類卻被誤當作魔鬼魚派來的奸細,從而被囚禁在小島上自生自滅,做著奴隸的時年的感受……
不知過了多少天,吃了多少天酸澀的野生灌木果和野草莖、耗費了多少工夫,時年才千辛萬苦地從海裏弄到了一小條淡水魚,以裹饑腹的呢?
可卻被她一下踹翻了。
林閃閃心想:我以前應該對他溫柔點的……
林閃閃搖搖頭,回頭望了望時年所在的那棟建築,輕歎了一口氣,朝著交通樞紐站小跑而去,奔赴比賽錄製現場。
從前貝拉每次都會來看她的現場,這次貝拉卻沒來。貝拉沒來,好像也就沒人對她抱有什麽期望了。
加之大家的心思都掛在了受傷的路笙的身上,林閃閃難免失落。
當她站上公演的舞台,麵對著台下一群群喊著自己名字的觀眾,看著他們眼底的光時,她忽然明白了,原來她自己也是有所期待的,且有所依賴的……
她也希望自己被人包圍、被人愛、被人期待、被人信任。
“林閃閃,路笙是寄托了很多的執念在你身上的,但那個舞台,是你自己的。”
時年的話,在她的耳邊回響著。
林閃閃閉眼,深呼吸,睜眼,舞台燈亮。
當第一個音樂鼓點響起,林閃閃邁出第一步。一二三四……律動和旋轉的腳步下,她唱著,跳著,把自己的全部表現力交給攝像機。
機械搖臂的舞台和亂糟糟的人影,不再那麽無聊,而那些亮閃閃的舞台燈照射的地方……
某個瞬間,她在舞台上找到了時年要她尋找的感覺。
她原來是愛著舞台燈光的,就像愛海上的太陽那樣。
沐浴其下的時候,能忘掉很多很多煩惱。
而喜歡,原本就是愛的起點啊。
公寓裏的人知道那場比賽的排名結果時已經是一周後的事了。林閃閃第一次靠自己的努力,創造了對她來說較好的成績。
“厲害啊,林閃閃從D班跳到B班了。”
水木是中場休息,拿著手機刷熱點的時候刷到的排名。她匆忙地喝完水,便放下了杯子,跑去了時年的補妝休息室。
水木和時年都是雜誌拍攝的常客,偶爾也會接到搭檔拍攝,今天他們就正好一起,於是她第一時間去和時年分享了這個消息。
“不愧是路笙的夢中偶像,教起人也很有一套嘛……她都進實時搜索排行了。”
水木隨意靠在時年的化妝台邊,淺淺彎著嘴角,意有所指。
她是知道時年那晚拉著林閃閃去泡了一晚上練習室的事情的。
時年抬起頭來,水木瞥了眼他退出前的手機,正是熱搜的頁麵。“林閃閃墊底逆襲”幾個字異常醒目。
“這不是廢話嗎,也不看看是誰出馬了,順手而已。”
他分明是在意的,還要佯裝意料之中,時年略略撥了撥額發,擺出一副臭屁而嫌棄的臉。
“林閃閃還是太笨了,是我帶過的後輩裏,最笨的一個。就這成績……B班?”他擺出一副嫌棄的樣子齜了齜牙,皺皺眉,“也就,馬馬虎虎吧。”
“哦,那人家這馬馬虎虎一下,就躥到熱搜上了。”水木撲哧一聲笑開,也懶得戳破他,“不過,她能繼續參加比賽就好。”
說到底,大家還是為林閃閃高興的。
水木揚起清淡的眉尾,又點開手機上的那段舞台視頻,凝眉細細端詳:“林閃閃這次,還挺讓人驚訝的,你看她這……”
她一直有追這個節目,知道林閃閃的水準。她動作不太跟得上,唱歌會記錯詞兒,空有一副還不錯的嗓子。
算是高開低走,頗受爭議。
而這次舞台上的林閃閃,雖人不在中心位,但她這次的狀態與之前的,截然不同。
怎麽形容呢?水木是個模特兒,她能想到的一種感覺就是,林閃閃這次在舞台上,整個人身上,好像具備“範兒”了。
“我不看,這種節目也就一群新手村欄目。”
時年沒有和水木一起看視頻,而是關了手機,自顧自地看起了桌麵的拍攝計劃。
時年自傲是有資本的。
當初他拒絕這檔欄目邀請也是有原因的,他更樂意去參加一些真正有水準的專業節目,林閃閃參加的這檔節目,在他眼裏,選手也就是唱跳的入門級水準。
水木撇嘴:“可是有閃閃欸,你真沒看過?”
“真沒看過。”時年搖搖頭,“有那工夫,我還不如去參加有國際舞者、國樂大師的交流節目。”
水木知道他的審美標準過高,撲哧一笑:“說起來,林閃閃好像是個很容易收獲關注的人啊……”
“那還不是她沒頭沒腦。”
兩人正說著話時,時年的手機突然顯示來電,水木瞥一眼,笑開了:“說曹操曹操到,看,肯定是給你報喜來了。”
時年接起電話,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圓,故作冷漠地道:“喂?”
“時年時年,我不用淘汰了!”那頭林閃閃的聲音帶著雀躍,還小心翼翼地問他,“那個,你看新聞了嗎?”
“哦?”時年的嘴角明明有了一抹笑,但他的聲音卻依舊冷漠,“看來你還不算無藥可救。”
林閃閃在那邊憨笑,她能從時年的語氣中聽出誇獎,很奇怪,突然之間她覺得時年的聲音尤為好聽,從他嘴裏說出來這句話,說明她真的備受肯定。
“是呀,我知道錯了。我向你道歉,我以前,的確是為了你肚子裏的人魚——”
“林閃閃,你在啃指甲嗎?”
時年的眼神輕瞥向他旁邊的水木,打斷了林閃閃的話頭。
電話這頭,林閃閃拿出了牙齒間的大拇指,愣了一下,然後點頭:“嗯……”
時年深吸一口氣,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來了……
為什麽聽著林閃閃在電話那頭笑,他就油然而生一種奇怪的熟悉感,並能根據窸窣的聲音,想象出林閃閃正在那頭啃著指甲,有些害臊的模樣?
而那種熟悉感是關於誰,不言而喻。時年覺得自己的記憶可能風幹變形了。
從前他遇見的那個女人,也愛啃指甲。
“怎麽?”林閃閃問。
“咳咳,沒什麽。”時年一時回神,斂眉收回思緒,“找我幹嗎?”
“也沒啥……”
林閃閃想了想,有些羞赧。她就是知道了自己進了B班,想要第一時間告訴時年而已:“就是貝拉說讓我發條動態寫個心情,我想圈你表示感謝!”
“圈我幹嗎。教會了就跑……”沒想到時年沒好氣地回答,轉瞬就懟她,“想蹭我熱度嗎?”
“呃……”林閃閃腦子軸,之前確實沒想到這一層,“哦,那我不謝謝你了。那沒什麽事啦,你忙吧,我掛啦。”
她反應過來,她較之時年,還是有很大的差距。如果發一條動態專程感謝,還真是有蹭熱度之嫌。林閃閃悻悻然後知後覺,她的心頭不知何故湧上絲絲縷縷小失落。
“不用謝我,臨陣磨槍,不快也光。”林閃閃拿下手機,指尖就要按下掛斷,卻聽見時年的聲音又道,“我隻是臨陣幫你整了整槍口,真要感謝的話,你感謝下一直幫你造槍的路笙吧。”
“嗯嗯!”
聽見時年的囑咐,林閃閃很快就點了點頭,莫名地又高興了起來。
三、
節目錄製的休息空當裏,大家都在閉目小憩,唯有林閃閃低著頭,認認真真地一個字一個字地編輯著感謝的內容。
編輯之前,她還請教了一番貝拉。最後發出來是這樣的:
一張練習室的圖,非常高糊——是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鏡頭的路笙。
汗津津的臉,超凶的表情。
不難看出,應該是正在經曆魔鬼訓練的林閃閃挨路笙罵的情形,角度上絕對是慌張的偷拍。
上方配有文字:
“@一隻路笙出圈來,感謝親愛的路笙連月來沒日沒夜的舞台教學。我從同手同腳的萌新,到今天展現出令人難忘的舞台,是巨人在帶我前行。”
這條微博一發出,在醫院打點滴,百無聊賴地往嘴裏塞著辣條、刷著小說的路笙的微博叮咚一聲。
她點開來看,片刻後仿佛垂死病中驚坐起,驚聲尖叫:“林閃閃,你死定了!竟然偷拍我?還發我這麽醜的圖!”
林閃閃的動態和熱搜重合了,直接導致更多的人開始搜索路笙。
一時之間,“路笙退賽原因”“路笙才是真正王者”“路笙實力”“帶飛林閃閃需要怎樣的業務能力”等相關討論也火熱了起來。
路笙微博上的消息提示音還在不時傳來,她看著右下角不斷刷新的新增粉絲數,忽然愣了愣。
一時之間她覺得好像天方夜譚。
她怔了好一會兒,突然哭了。
好像她多日的付出和委屈,在這一刻都得到了極大的回報。
時年掛了電話,卻見水木正頗有興味地盯著他。
“……幹嗎?”
“有點奇怪啊,”水木手背墊著下巴,歪頭研究他,“不是一直喊著‘私生飯’‘私生飯’,鬧著貝拉讓人卷鋪蓋滾蛋的嗎?”
那剛剛林閃閃微博真要圈了時年,肯定很快會被時年強大的粉絲群體定性為“吸血鬼”,和他炒CP(情侶)蹭熱度,被罵得找不到東西南北。說不定她內心再脆弱點,哭著退圈都有可能。
時年阻止她蹭自己熱度的行為,就顯得尤為機智了。
“笑話……誰不知道天蠍座出了名的心胸寬廣?”時年被水木盯得心裏發慌。
“哈,那是我孤陋寡聞。”水木無話可說,隻能朝他豎大拇指,“不過,時年你是不是突然換口味,開始喜歡蘿莉了啊!”
才剛吐出一口氣的時年迅速應激:“怎麽可能!禦姐!一輩子禦姐!”
某人死豬不怕開水燙地朝水木露出招牌的帥氣笑臉,他用那真誠的目光傳達著:“畢竟水木你這款才是我的理想型。”
行,戰火東引。
水木才不吃這套,她隻是舉起拳頭微微冷笑:“你怕不是喜歡受虐。”
時年彎著眼睛,食指輕敲著椅子背,仔細思考了會兒:“好像是有點。”
水木聞言挑眉,倒還真生出了些八卦之心:“聽貝拉說,你的初戀,也是個愛欺負你的女人?”
“貝拉這家夥嘴這麽大的嗎。”時年不置可否,目光微微出神,“也不全是欺負我啊……”
每個人的眼中,看見的色彩都不盡相同。
——也不全是欺負啊。
時年喃喃著這一句,一段同樣的時光,卻恍然爆發出不一樣的色彩。
初見那個女人的時候,她一頭緋紅的長發如海藻飄舞,她是在水底深處將他拉起的人,讓他從深海之中,重新獲得生機。
那是個極其囂張的女人沒錯。
他被甩到岸上後,不多久那女人便揚言要時年跪下,她像個神經質的女王。
跪了嗎?他跪了,但她還把他扔到了荒島上。
但可怕的是那群人身魚尾的家夥很快便說他是奸細,要殺他。人在陌生而詭譎的境地裏極易遭遇絕望,時年麵對的是一群未知的、極有可能吃人的人魚,那時候……凶悍在他眼前又算得了什麽呢?
還是那個女人擺擺手,搖著頭開口:“殺他幹嗎?長得怪好看的。先銬著吧。”
那時候,唯有那個女人盯著他的眼睛。
他堅信她比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魚都心慈手軟,對他法外開恩了。
在那片孤島的日子,的確並非什麽美好至極的回憶,時年要同一個奇異但破落的族群周旋交手。
那群從前隻會出現在他菜盤子裏的生物統治了他,甚至表現出獸人時代的屬性來——
“說,你是不是魔鬼魚派來的奸細!”他被幾個小嘍囉私下圍困拷問。
“不是。”
他一向覺得海底的生物都是柔軟的,但那些海裏生長的海藻藤蔓抽打在他的身上時,他卻感到火辣辣地疼。
“預備祭司說你是,你就肯定是!”
“我不是!”時年憤怒得破口大罵。
時年和他們最無法溝通的地方就在於,即使你罵髒話,他們也並不一定能懂。
這個族群像是介於現代與古代之間,他們會說的詞語少得可憐。
那些人魚別的不懂,卻擁有著諂媚的本能,逮著他一次就動手欺壓一次,似乎都想要在那個女人麵前,展現出自己的狗腿和幹事得力。
“啪!”又是一鞭子。
“好好想想再回答,說,你承不承認你就是魔鬼魚派來的奸細?”
那些人魚無窮無盡地重複著這個問題……
是要屈打成招?
當時年意識到這點後,他想得最多的不是如何溝通,而是如何咬著牙在這種時候閉口不言,避免自己再惹怒他們。然後,尋找任何可以逃走的契機。
那些生長在海裏的荊條如果會開花,花被打落在地的時候,一定能看見花瓣上沾染的細細的血跡,散落一地。
他痛極了,隻能狠狠地吐出一口唾沫,壓著牙齒,罵道——
“蠻荒之地!”
那個女人隻是偶爾會來這裏。其餘的時間,他都是被關押在這座孤礁島上,時不時被那些人魚欺淩。
據說,她正在化形期,她的雙腿和魚尾正在頻繁地發生不可控地變換,她大概也隻有雙腿化形的時候,才會到岸上來逗弄逗弄他,像對待一個玩物。
對……逗弄。
那天,她拖著嫩生生的雙腿走上岸,她似乎還不太會走路,姿勢歪七扭八的,撐著一根海裏鯨魚肋骨當作拐杖,但她又覺得那樣不帥氣,於是把那根鯨魚骨扛在了肩上,像是古惑仔扛著棒球棍那樣,看起來分外的傻。
她正巧遇見他被人綁在一棵樹幹上打。
他和她冷冷對視了幾秒,隻見她突然冷下臉來,手中奮力一拋。
那根死去的鯨魚骨在半空裏劃出破風聲,像是突然活了過來。
幾個恃強淩弱的家夥被那根骨頭連番打倒在地。女人用海藻紮著的高馬尾被她甩到背後,走過來,神情冷漠地問道:“幹嗎呢?”
那幾個家夥哆哆嗦嗦地說:“姐,姐,這家夥就是不承認自己是魔鬼魚派來的內奸……”
“我不是!”時年近乎憤怒地吼出來,“你們是習慣了草菅人命、裝作耳聾了嗎!說了多少次,為什麽就是聽不見?”
林閃閃同樣也漠然地望向他,那雙潔白的腳丫一拐一拐地進入到他的視線裏:“你說你不是,那你有什麽證據?”
時年抬起頭,那雙冒火的眼睛裏仍然是倔強冷硬的:“麻煩你搞搞清楚,給人強加身份定罪,才需要證據!我是個人類,我需要怎麽證明自己不是魔鬼魚?”
“好像有點道理。”
那個女人摸著下巴想了想,好像這時候才想起這個理來。
但她隨即又叉著腰:“你是不是人類還兩說,現在你是在我的地盤上,我說要證據,那就得要證據。”
時年放棄了與她交流。
可下巴上突然一涼,那女人又抬起了他的臉,湊近了過來,兩她的隻眼睛彎彎的:“說嘛說嘛。你有證據證明你是人類,我就放了你啊。”
笑意擁有絕對的**力,又勾起人不妨一試的念頭。
於是,時年深深吸氣,望向那兩個施虐者,惡狠狠地道:“敢賭嗎?你順著這個季節的洋流方向去找,一定能找到那條失事船隻的殘骸。”
“好啊,賭啊!當我們是被嚇大的嗎,臭小子!”那倆人魚揮舞著海藤蔓。
“找到了,你們把頭擰下來給我!”時年冷冷盯著那兩人。
他十年前就是個記仇的天蠍座。
那兩個雄性的人魚遲疑了幾秒,被他的氣勢嚇退了。
“去,按他說的找。”
那女人擦去了他臉頰上的血跡,又捏了他的臉一把,可臉上神情依舊淡淡的,揮手就讓剛剛那倆人魚去找了,她那帶著淡淡緋色的眼瞳,卻仍然直直地注視著他:“沒找到怎麽辦?”
時年閉上眼:“那就是我命該絕,活該死在這裏。”
但很可惜,他低估了人魚們的智商和狠辣程度。
那倆家夥一定是找到了那條船隻的殘骸,否則他們怎麽會在某個風和日麗的傍晚,急匆匆地跑來,要把他扔到海裏?
“把他扔下去!快點,趁著老大不在。”
“對,就說是他自己不小心,失足掉下去淹死的,誰都不知道!”
“要不然老大說話算話,我們就真的慘了。我可不想被擰下魚頭!”
時年當時就很後悔:是他思慮不周了。
——那個年紀的他,怎麽能不懂事地記仇呢?他本就獨身一人被困孤島,被殺人滅口算什麽。
時年手腳上還拖著“叮鈴哐當”的鐵鏈,他哪裏是那幾個雄性人魚的對手?
沒掙紮幾下,他便被他們抬起拋入了水,被沉重的鎖鏈快速拖入海底。
死亡的體驗一次接著一次,這大概就是為什麽十年後的時年,那麽懼水了。
窒息感撲麵而來,沉重的力量將人向下拉扯。絕望總一次次地找上他,母親的病逝也是,遊輪失事的時候也是。在那一刻,時年其實是想要放棄的……
可深藍的海水裏,一抹模糊的身影自上而下地破開層層水泡,從搖擺的海藻裏穿梭而來,拉住他的手臂。
她抱住他,又突然親吻了他,給他渡了一口稀薄的空氣。最後她的魚尾擺動,帶著他朝著海麵的一線天光而去。
臨近水麵的時候,海水被夕陽照得透明,無邊的橙紅豔麗潑灑在海裏,映入他的眼中。她的長發飄散在海麵上,猶如天邊薄暮的輕紗。
“抱歉,來晚了。”那女人說。
重生的那刻,他看清了她被夕陽照射得越發豔麗的緋色雙瞳,以及在海裏宛如染上了顏料的紅魚尾。
“我剛去確認了你說的……在很遠的地方,確實有很新的船隻殘骸。”
回到岸上,那女人把幾個始作俑者用魚尾掀翻在地,隨即那兩個家夥就被她捏住了脖子。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她發怒:“你們是活得不耐煩了嗎?這家夥當我奴隸還沒當夠,你們竟敢背著我弄死他?”
這樣的話被表情嚴肅至極的她說得冠冕堂皇。
時年和那兩條人魚都愣住了。
“給我聽著,”她冰冷的眼神睥睨著那倆人魚,猶如注視螻蟻草芥,“他是我的。”
“就算是個奴隸,那也隻能是我的奴隸!要殺要剮,我說了算,懂嗎?”
她的一字一句,重重地敲擊在時年心上。
雖然備受震撼,但在那之後的相當長一段日子裏,時年依然是悶悶不樂且心驚膽戰的。
那個女人確定了他是人類,也放下了對他的戒心。同時,她甚至嚐試著去哄她那個沒精打采、情緒不佳的奴隸。
“喂,你過來。”
某天,那女人依舊拖著一條明麗的紅魚尾坐在礁石上看日落,頭也不回地喊他過去,命令他一起坐下。
“你最近都沒怎麽笑,也沒怎麽哭。看著好無趣啊,我命令你說出原因,並且盡快回到伺候我、討好我的狀態。”
“一,我到這個島上之後就沒笑過,更不會哭,我無趣與否都不是給你看的;二,我就算被強迫成了你奴隸,我也絕不會討好你的。”
時年皺著眉,目光執拗地並不給她一個眼神,而是直直地望向很遠很遠的海平麵。一輪巨大的夕陽正在緩緩往海平麵下墜,他在想世界上,該不會所有和他相關的人都以為他死了,最終將他遺忘了吧。
可他為什麽還是想活著。
“那你想怎麽樣啊?”那女人問。
“我隻是在想,你什麽時候才把那兩個人魚的頭交給我。”
“你還記著呢?”女人詫異地斜睨他。
“那兩個家夥昨天仍然在商量著怎麽滅我的口,我並不想知道,我還可能會有什麽樣的死法。”時年冷笑,“畢竟他們總覺得我會報仇。”
所以現在是,你們雙方都覺得對方非死不可。
“那你會嗎?”女人問他。
“當然!”
女人頓了一下,然後歎氣,朝他招手:“你過來,我告訴你個秘密。”
他皺皺眉:“什麽秘密?”
或許是“秘密”這兩個字太惹人好奇,他還是湊了過去。
“滅你的口不是隻有殺了你這一種辦法,他們或許,隻是在糾結誰來滅而已……”
“嗯?”
“其實親你就可以了。”女人道,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嘴唇上,很是漫不經心,“秘密就是,人魚的吻,是可以抹除親吻對象的記憶的。”
啥,那倆公魚,原來是在商量誰來親他?
時年臉色青紅交白,少不得想起水底的那個吻,那個比深海的海藻還要縹緲柔軟的吻。
他不由得不自在起來,別過頭去:“你就胡吹吧,明明他們就是要把我扔進海裏,你來救我的時候,我們——那我怎麽沒失憶!”
“那是一項技能啊,需要發動特殊腺體的。要是吻一次失憶一次,那人魚族早亂了。”
女人白他一眼:“何況我隻是給你渡點氧,為什麽要讓你失憶?就當是蓋章唄,這樣你就會時刻記得你是我的專屬了。”
最後那兩條人魚誰也沒有來滅他。
但時年卻被那個女人,擾亂了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