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峯合作過形形色色的策展人藝術品經紀人,嚴苛的諂媚的各色都有,但沒見過這麽……牛皮糖的。
他自己要是個名震海內外的大藝術家也就罷了,現在要啥沒啥,一個策展人在他身上撈不到半分利,湊那麽近幹嘛?
邵其華說要請他去打一張床,冷峯給氣笑了,幹脆把人再迎了進來,但招待沒有了,金刀闊馬地坐著,說:“行啊,那咱們就來好好聊聊這生意怎麽做。”
邵其華卻沒坐下,緩緩地在空曠的屋內踱著步,看看這又看看那,工作台上有個小玩意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拿起來看了會,說:“這個不錯,你做的?跟你以前的風格不大一樣,有點意思。”
冷峯回頭,發現邵其華手裏拿著的正是那隻鬆鼠,他幹脆把椅子轉了個麵,朝著邵其華,心裏起了點促狹的心思,故意說:“你覺得它好?”
邵其華點頭,言簡意賅:“好。”
“好在哪?”冷峯閑閑點了支煙,突然有了點好好聊聊的心思。
邵其華似沒注意到冷峯語氣裏的嘲諷,認真地看,認真地想,而後說:“有一股真誠和赤子之心在裏麵,原始古樸,渾然天成,像真正的大師在透徹萬物之後,隨心隨性隨手做出來的小玩意,因為毫無目的,所以尤其好。”
他甚至有些高興,眼神都變得閃爍,看著冷峯,說:“阿峯,你現在果然不一樣了,我的猜測沒錯。”
“哈哈哈哈哈……”冷峯爆發了突如其來的一陣大笑,他心裏的感覺萬般複雜,重重情緒匯到一處,隻覺得無盡的嘲諷,除了放聲大笑,他找不到別的更好的表達。
邵其華看他笑得眼淚都要迸出來,不解地定在原地。
冷峯笑夠了,終於慢慢緩了下來,他認真地朝對方點頭:“我跟你看法一致,這個東西好,特別好,但是——”他拖長了尾音:“我什麽時候說過這是我做的?”
邵其華一怔,冷峯掐掉煙頭,起身大步跨過去,從他手裏拿過那隻鬆鼠,手指溫柔地撫過那朵雲一樣的尾巴,說:“看它多美,跟做它的人一樣美。”
“是什麽人做的?”邵其華問。
冷峯的眼神都在那鬆鼠上,說:“一個從來沒有學過藝術,壓根不知道什麽是藝術的人做的,一個獵人的孩子,隨手做出來的東西。”
他把鬆鼠舉到邵其華眼前:“看,這才是藝術,不需要幾十年如一日地上課,學各種理論,工具到了他手上,他就能做出藝術。”
“這是天賦。”邵其華也承認。
“對,天賦。”冷峯說:“天賦這東西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所以,您跟我爸,都不用為我費心了。”
“阿峯,你走的是另一條路,學院派也好,自然派也好,藝術不論出身和方式,隻看結果,好的藝術殊途同歸。”
冷峯神色淡淡,覺得都是些廢話,沒什麽好說的。
邵其華孜孜不倦:“坦白講,你以前的作品,並不是不好,是好的,冷教授親自傳授你,你的功力和審美都在一個很高的位置,我其實一直都有關注你,每件你的作品,每場你的展覽我都去看了,你的作品水準都很穩定,風格也很穩定,已經是一個成熟的藝術家。”
“但您並沒有找我合作過。”冷峯心裏這麽想,嘴上也就這麽說了出來。
“對。”邵其華點頭:“我一直期待有一天你能突破自己,你很好,但總是差了那麽一點東西,我很了解你父親,知道他那套理論體係,有時候想,是不是他那套東西並不是適合你,才束縛住了你?”
這是個沒法回答的問題,冷峯輕輕冷哼了一聲。
邵其華又說:“後來有陣子沒有你的音訊,聽說你去了別的地方,我覺得有些可惜,但又想,也許這是個契機,你可以借此來突破自己。”
冷峯也知道自己缺一些東西,但他說不出來自己到底缺什麽,於是他自嘲:“我都不知道自己缺什麽,要突破什麽。”
邵其華說:“你缺那麽一股……’豁出去’的衝動,那種原始,充滿本能,把肺腑交由天地處置的感覺。”
冷峯突然怔住,邵其華突然戳中了他的心,“把肺腑交由天地處置”,他從來沒有過那樣的衝動,那種拚完這股勁,餘生都不會後悔的衝動,他沒有,以往他甚至不覺得這樣的衝動是迷人的,但現在他偶爾會有這樣的渴望。
在那個露營的寒夜,看到別冬不顧一切赤身奔向河裏的時候,他有過這樣的渴望。
在牧場焦急萬分地尋找別冬,看到他跟犛牛對峙,差點釀出禍端的時候,他生出過從未有過的恐懼和瘋狂。
在隨後的夜裏,聽到別冬剖開心,講述過往的時候,他心裏的衝動蔓延至今,想要餘生都去保護一個人,讓他安穩無憂。
這樣的衝動,算得上是交出肺腑嗎?
冷峯不知道,但他食髓知味,覺得這樣的感覺很好,他甚至都沒有思考過,他對別冬的情感,已經違反了他所有曾經固守的處世原則,拋掉了所有“聰明的、冷靜的”東西,但他喜歡。
他喜歡別冬,也喜歡這樣的自己。
不知不覺地發了好一會呆,冷峯神色怔怔地似回不了神,邵其華靜靜等著他,待冷峯從愣怔裏出來後,他說:“榮玉的那篇評論我也看過,老實說,我覺得有失偏頗,他作為一代大家,寫出那麽一片評論文章,頗有幾分賭氣的意思,很失了格局。”
嗯?冷峯皺眉。
“榮玉跟你父親在學術上一直針鋒相對,早年鬧過許多不愉快,後來他去了美國,兩人少了交集,相安無事了很多年,直到你開始在這個圈子裏嶄露頭角,而且你的資源實在太好,捧你的人多,自然有人看不過眼,他那篇評論,看似公允客觀,實則把你的缺陷放大,他把你說得一無是處,難道事實真就如此嗎?每個藝術家都有缺陷,“完美”對藝術這行業來說本身就是不存在的,你有缺陷,但這缺陷是會成就你,還是會毀了你,都還是未知數,下這個定義的不應該是榮玉,應該是你自己。”
冷峯靜默了一會,突然覺得自己對邵其華實在是太怠慢了,也妄自把他人的意圖往惡意的方向揣測,真是個混球。
他還是沒說話,但臉上的神情卻已經全然卸下了抵抗和防備,露出一抹無可奈何的笑。
邵其華對他的態度始終不變,淡淡微笑著,眼神往角落瞥了瞥,說:“所以,現在可以讓我看看你真正的作品?”
原來他早就注意到了那塊藍色蓋布蓋住的東西,但未得冷峯允許,他不會擅自揭開它,而冷峯明顯心結難消,要讓他主動願意揭開蓋布,並不容易。
但現在冷峯起了身,他願意讓邵其華看看,雖然這件作品還並未完成。
是一個屈膝而坐的少年,雙臂環抱著自己,周身都有傷痕,姿態柔弱而倔強。
冷峯的眼神落在未完成的少年身上,帶著不自知不自覺的溫柔,邵其華也注意到了他的眼神變化,繼而他仔細觀察這件作品,心裏有了一些結論。
“阿峯,這跟你以前其他的作品都不同,我在它身上感受到了非常豐富的情緒,說起來,還是第一次在你的作品裏感受到這麽豐富的情緒。”
冷峯不置可否,從揭開蓋布的一瞬,他的注意力就全然在作品身上了。
“又敏感,又倔強,這是你雕刻的這個人給你的感受嗎?”邵其華問他。
冷峯點頭。
“他是誰?”
“是個孩子,獵人的孩子,就是他做的那隻鬆鼠。”冷峯說。
“難怪。”邵其華有所領悟:“你對他的感情不一般。”
冷峯沒說話,邵其華說:“珍惜他吧,也許他就是你的機緣。”
作者有話說:
“把肺腑交由天地處置”,這句話源自國內一個翻譯家蕾克對日本浮世繪畫家菊川英泉的畫作評價,原文是:英泉是在這兩位大家夾縫中生存的畫手,他風格肖似北齋,卻走不出北齋的框架,他與廣重一起合作風景畫係列,卻又被中途換下。他在書中記載自己有奇癖,桀驁不馴,然而在畫中,又缺少一種藝術家的“豁出去”,和“把肺腑交由天地處置”的力量。當然,這是我看過他的無數畫後的私人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