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都是這般嗎?那琅秀呢……我不由自主的攥緊了自己藏在袖口的拳頭。自己期盼了許久的事情,卻在此刻變得讓我恐懼起來。

我抬起頭,卻發現我的恐懼讓時間變得飛快,不知何時我已經到了地府正殿……

約四丈長的黒木桌,最右邊是臉和衣服渾然一色的判官,黑漆漆的仿佛就長在木桌的右邊,手上拿著一根禿毛的筆。

地府是急缺資金麽,連一根毛色豐滿的筆都買不起麽……

最左邊的牛頭馬麵,別以為我是真的看見了牛頭馬麵兩隻畜生的頭。而是他們一個人的衣服上寫著牛頭,一個人的衣服上寫著馬麵……

你們、你們、你們就這樣欺騙了人間上萬年麽!你們不應該是長得畜生頭的妖怪麽!

我瞬間感到,自己這幾十年來看人間戲折子樹立起來的三觀,刹那土崩瓦解。果然寫書的都是騙人的……

由於心靈上受到極大的衝擊,我想我此刻的臉色肯定有那麽些可怕。腦中瞬間晃過“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等諸多成語。

我懷著一分忐忑,兩分期待,三分憂傷的心情望向卷簾問道:“閻王呢,閻王在哪?”

“誰,誰找我?”一個睡意惺忪的聲音傳來。

一個黑漆漆的腦袋從黑漆漆的桌麵上探出來,黑漆漆的腦袋上映著一張黑漆漆的臉。臉上兩個白森森的眼睛直直的望向我,嘴巴一裂,露出一口白牙。

“他。”我立馬迅速的伸出一根小蔥般的指頭,指著卷簾露出一副慘兮兮的笑容。我真的不想直麵閻王,他果真長得比他的下屬,更讓我失去活下去的勇氣。

閻王用他黑洞臉上的兩顆白眼睛呆滯的盯了我半晌,忽然“砰”地把一隻沒穿鞋的腳,架上了黑漆漆的桌麵……

桌麵如同上萬年沒有打掃一般,瞬間揚起一陣灰蒙蒙的塵土。

我似乎看見旁邊如雕像一般的黑判官手中的筆一抖,閻王應景地伸出指頭,在自己的腳趾頭開始之間摳……摳……摳……

摳著摳著從腳趾縫之間摳出一塊黑泥,似乎完全無視了我和卷簾的存在,直到他麵前摳腳摳出來的黑泥,已經堆積了一顆老鼠屎一般的巨大黑丸子……

我所剩無幾的人生觀完全碎裂,站在原地恍若石像,聽而不聞,視而不見。明明是沒有四季的地府,我卻感到有一陣涼颼颼的風讓我起了一身的疙瘩。

閻王專心致誌的搗騰完他的摳腳大業之後,似乎終於想起我們這兩個站在原地當石像的家夥。

他幹咳一聲,我以為他要結束他的摳腳大業了。

但黑判官手中的筆又一抖,閻王收起了他的左腳,卻“砰”地放上他的右腳,繼續開始……製造黑丸子的活動……

半柱香之後,我以為我要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山無棱天地合的境界時,閻王終於滿足地長籲一口氣,將兩隻腳都收回了他的鞋子裏。

然後我們又等著,他繞了那整整長達四丈黑桌子走到我們的麵前。

“哈,卷簾老弟好久不見!”摳了腳的手大力地拍向河卷簾同誌的肩膀,手帶著一陣微風,我聞到了一股讓人熏陶不已的……味道……

我不由得用同情的眼神掃射了一眼卷簾,卷簾仍舊維持著他那張死魚臉,鎮靜而淡定的回到道:“嗯,好久不見,先把手移開。”

我又不由得用同情的眼神掃射了一眼閻王,閻王糙漢子一般的哈一笑,轉個頭看見我,白森森的眼睛一亮,眼見那雙摳了腳的手就要揮到我的身上……

河卷簾同誌及時的攔下了那隻罪惡的手,幾分認真的看向閻王道:“我今日來,是找那隻無心的魂魄。”

閻王眼睛眨了眨,忽然探頭看向我,略帶研究的看著我的眼睛。

“藍的……啊,變紫了,嗯……又變成紅色了。果真是七彩幻色眼,琉璃真身。”閻王忽而詭異的笑了起來。

“判官,你帶他們去無妄間。”站在最邊上黑漆漆骨瘦如柴的判官,終於有了活動的跡象,手中的筆一抖,顫顫巍巍的走向我,用那雙大而空洞的眼睛看向我。

“琅秀,前世二十一歲而猝,挖心為因,世間不得輪回之人,皆關於無妄間。請隨我前往無妄間。”他的聲音幹巴巴如同被擠壓的木板,刺啦啦的鑽進我的耳朵裏。

不得輪回?

“你說什麽?不得輪回!”我如夢初醒一般,伸手狠辣的抓住那骨瘦如柴的判官,判官的一隻手卻在我的拉扯下打著軲轆,掉落在了地上。

我瞬然尷尬,手拉著也不是,放開也不是。

“無心之人,不得如輪回,世界不得輪回之人,皆關於無妄間。”判官隻是用那雙空洞的眼睛忘了一眼我的手,我的手卻如同遭受到割腕一般的痛苦,吃痛的放開了判官。

判官木然的望了我一眼,拾起自己的手,飄忽無息地朝著黑漆漆的前方前進。

閻王看見我木然的樣子,似乎以為我被他的屬下嚇到了,好心的蹲到我身邊絮叨。

“那個,其實他是上任閻王。你知道嘛,連帶關係不太好管理。哎現在天庭的製度有點子混亂嘛,最喜歡搞些血緣啊、宗法啊、關係啊什麽的。唉我勸過玉帝老頭子好多次了,他就是不肯改嘛,所以現在判官是我以前上司,牛頭是我大舅他侄子,馬麵……”

閻王的絮絮叨叨我一個字都聽不進去,腦中“不得輪回”四個字如草長一般瘋狂的生長起來,包裹著我的心,然後不斷地收緊,擠壓……

“判官都走了,你不跟上嗎?”清涼冷冽的聲音如同一潑水澆醒了我,我抬頭看見卷簾湖水一般平靜無波的眸子,心中的酸澀洶湧的可怕。

吸了吸就有幾分酸澀的鼻子,我仍舊的站起來,迅速的追上那一抹快要消散在黑暗裏的背影。

無論他能否輪回,我都要見他。就算他不能回輪,我也要竭盡一切代價讓琅秀能夠得到輪回!

無妄間。

四周都是萎靡頹散的亡靈,和進入地獄時死魚眼一般的亡靈不同,無妄間的亡靈卻從骨子裏透出一種悲戚的氣息。

“出生不滿三刻被母親掐死。”判官每路過一個亡靈都機械的介紹,這是個麵目猙獰笑容詭異的嬰兒,他正虛空地坐在我的頭上,吊子脖子,把頭伸到我麵前對著我露出一個詭笑。

“送鏢被殺挖五髒。”肚子破開的怨靈衝撞的走到我麵前,一邊走一邊拾起自己落在地上的腸子。

“被奸夫謀殺五官被毀。”女人身子玲瓏窈窕,頂著一張血淋淋的麵孔飄忽而來,走到我身邊時似乎停頓了一下,我感覺到她在我的耳邊,呼出一口帶著血腥味的冷氣。

死後萬象,最殘忍的,最無人性的都在這裏呈現。

一扇鐵門,裏麵坐著一個靈魂。我感到那顆心要突破我的軀體,狂熱而悲切的跳躍。

那個透明的靈魂坐在囚牢裏,身上幹幹淨淨沒有任何的血跡,唯獨胸前一個空空****的大洞。

他仿佛聽到了動靜,純然不動的身軀忽然顫抖起來。

烏黑的發絲垂落,那張掩藏在烏黑發絲下俊秀蒼白的臉顯現出來。我心中最後一道防線終於轟然倒塌,跪倒在鐵牢前泣不成聲。

琅秀那張臉望向我的時候,我似乎感到時間都停滯了下來。隻剩下自己斷斷續續的哽咽,也琅秀無神茫然的目光。

直到卷簾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才如夢初醒一般,恭敬的轉向那骨瘦如柴的黑判官道:“在下琉璃,願竭盡所有,換琅秀轉生。”

“你若想要懂得情愛,我將心挖與你吃便好了,人生不過幾十年輪回,待你懂得情愛,我們下一世仍舊能夠相遇。”多麽溫暖的話語啊,幾十年來都住在我的心裏。

我這輩子流過兩次淚,一次是食得人心,心智方啟。人間的癡纏愛恨讓我無所適從,琅秀冰冷的屍體終究讓我難以自控。

而第二次就是現在,琅秀的麵孔如同我第一次見得那樣年輕,卻再也不是以前的琅秀,人一旦如了地獄,前世的一切都會在孟婆的手中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