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從四麵照射過來,我從回憶中掙紮而出,與大堆的宮女排著長龍一般的隊伍,端著形態各異金光閃閃或銀光漣漣的大托盤,等著裏麵宮人拖長了尾音的傳喚。

這就是現實,我閉了閉眼睛,今天的陽光格外刺眼,似乎能劈裂我的麵容。

“楚王到……”

“楚王到……”

“楚王到……”

一聲接著一聲的傳喚,踏著清風緩慢的步伐走進我的耳膜。我曾以為我足夠能堅強的去看,手卻止不住的顫抖了起來。

暗紫色的長袍,翻滾著金色絲線的袖口,長發用鑲嵌著珠玉的法冠全數冠起,足踏著黑色銀邊的長靴,長身樹立。

不是地府那邊透明虛無的麵容,是真真實實散發著溫柔和光芒的麵容。前世柔順溫和的眉眼,如今有了幾分年輕武將的意氣風發。

但是我不會認錯,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會認錯他。

即便此生他身為貴胄,麵容氣度都與從前不同,我卻心中固執地相信著。

我睜大著自己的雙眸,一點點地看著他從前場漸漸地走向宮門。胸膛中的那顆心猛烈的跳動了起來,似乎就要破喉而出,飛向它原本的主人。

我不由在托盤下用右手,掐住了自己的左手,指甲嵌入了皮肉,我感到凡人之軀的痛苦,卻讓我變得幾分清醒起來。

“兮禾,你怎麽了?快上前呀。”身後的宮女小聲著急的催促,我的精神恍然間恢複的過來,瞥了一眼那暗紫色的身影,緩然與他同步向前。

他走一步,我亦走一步。慢了身後的宮女要催促,快了前方的宮女要埋怨,當時當刻,我卻是什麽都不在乎了,天地不過也就我與他而已。

我又是幾十年沒有見過他的模樣,我知道他今生已經有了妻兒,我執念不可放下,可放下有那麽容易?

琅秀啊……

你曾與我許下來世相聚的誓言,可為何我窮盡妖力還你轉世,而今我麵容瘡痍,你已有了妻兒,你我縱使相見不相識,前世許下的誓言又將何去何從?

我心中歡喜和憂愁交雜成團,手緊緊地撚著托盤的邊緣,我走至門前,琅秀也走至門前。

似乎命中注定,冥冥當中有了牽引,琅秀在跨入正殿的一刹那,目光向右與我對視,我壓抑著內心的慌亂對上。

你的目光之中鐫刻著陌生和冷漠,我的心一下觸及到了那冰冷的極域。是我意料中的結局,我卻也止不住有些失望。

可我不懼你失心,不懼我妖力全無,不懼閻王那摳腳大漢的威逼利誘,我卻又怎會懼怕這來世七八分預料中的,相見不相識呢?

我抬起頭,麵對著浮在正殿中常人無法目視的河卷簾,露出了一個無端自信的笑容。

河卷簾看著我的笑,擺著的仍舊是那副移動冰山臉,沒有絲毫的動容。黑曜石一般的眸子不過在青白的眼眶中一動,卻又恢複如初。

藍色的長袖不過那麽一晃,身影就在空中消去了蹤影。

唔,我喉中一哽,他、他、他這……是來觀摩的麽,好歹我們現在是一條線上的螞蚱,他難道不留下來視差一下工作麽……我抖了抖嘴角,強忍著戰友開溜孤立無援地情緒,恭敬的把盤子端到那張難以目測長度的飯桌上。

跨越整座宮殿,遙遙飯桌的那一頭,應該是皇後賈南風和皇帝司馬衷了。

皇後賈南風,果然不負醜女之命,雍容華貴的宮裝卻難以遮掩天生粗矮的身材,麵容已經用黑紗蒙起,隻餘下唇口的部分方便進食,唇口露出的部分也粗厚難以……目測。

我掃了一眼琳琅滿目的桌麵,發現和賈南風一對比,我食欲竟然沒有恢複起來。

思及此,我不由得更加同情的望了一眼坐在賈南風身邊的司馬衷。

司馬衷果然不負晉朝美男盛行之標準,在我重新被投入人間使用(?)的前一刻,我以我僅有的腦容量,終於提煉出了西晉的關鍵詞:美男。

雙眸水漣漣,如同美人淚。眉飛如鬢,發飛揚。端的是個仙人姿態,著的是個貴胄衣衫,錦上添花妙哉妙哉。

作為視覺的動物女人,即便我是隻女妖精,我也不可置否對美男懷有著極大的興趣,要知道,我可是一隻有高尚審美情趣的琉璃盞。

我正竊竊自喜,一時失了分寸,絲毫沒有注意到我已退到司馬衷身邊站住。

“酒。”平穩的聲音傳來,毫無聲線波動,我的耳朵自動開始了無視機製。

“酒。”再度是平穩的聲線,我沉溺在自我極度的幻想之中。

“喂!酒!”一個小公公心狠手辣的掐了一把我腰上的肉。

“哎呦喂呀!”一聲慘叫不大不小的從我的喉中跑出來,我心中一震,急忙看向前方偵查敵情。

隔著一個大殿的皇上皇後似乎根本沒有聽到我的慘叫……我真憂心待會他們這家宴要怎麽講話。

我幽幽地回過頭,卻見小公公一張青筋凸顯的麵容,我哂笑兩聲,再低頭卻見琅秀舉著酒盞似笑非笑的麵容。

我的心撲通的漏掉一排,臉上紅暈即刻顯露。琅秀好笑的將酒盞舉得更高,我隻得點頭哈腰的給他斟了滿滿的一杯。

真是……這廂真真是比從前好看的更多了。

我不由得憂傷地摸了摸我這副軀體的麵皮,歎了口氣。思及我那妖力全無,形如老婆婆的真軀,瞥了一眼琅秀朗朗俊秀的麵容,又歎了口氣。

身邊的琅秀似乎低低地笑了聲,是笑我麽……

我不由得捂了捂我的麵頰,妖精的心事就仿若一潭明水,看得透底,測得了度,滿腹的心事擺在臉上。如今這副平平的麵容,又這副傻了吧唧的動作,勾引琅秀真是難啊……

思及此,我又忍不住歎了口氣,琅秀似乎又低低地笑了一聲。

小公公似乎又打了我一下……

我隻得老老實實地站住,恭敬而優美地平端起酒壺,作人偶狀露出八顆牙齒標準的笑容,不動聲色地觀察起這場注定不同尋常的家宴。

隻見傻子皇帝端起酒盞,小生般白皙的臉上露出兩抹紅暈道。

“弟弟弟弟,弟弟弟弟,弟弟弟弟……”

“皇上,稱呼叫一聲就可以了。”皇後儀態大方扇了皇帝一嘴巴子,我驚愕,四周宮女視若無睹。

“弟弟,你怎麽又來了。”皇帝摸了摸自己的嘴巴子,終於意識到弟弟隻需要叫一聲就夠了。

“皇上,楚王四月前才來過。”皇後善意的提醒了皇帝日期。

身邊的琅秀似乎一笑,溫柔的聲線果然還是沒有變化道:“皇兄,此番為弟平息反亂而來,特此來向您傳遞捷報,也可敘兄弟之情。”

“兄弟之情是什麽,可以吃麽?”皇帝水嫩嫩的唇忽然含住自己的大拇指。

“……”皇後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隻得抓起麵前的一顆大蟠桃,脆兒吧唧的咬了一口。

“嗯,兄弟之情可以吃哦皇兄。”琅秀善意的回答,我卻手一抖,差點撒了酒壺中的佳釀。

這,琅秀邪惡了,不過我喜歡。我心中嘿嘿兩聲,看著麵前的傻子皇帝,愛屋及烏的覺得順眼了起來。

麵前的皇後不動聲色的將桃仁放下,娟秀的擦了擦自己的手,順帶著幫皇帝擦了擦他留著涎水的嘴巴子,我卻總感覺那黑紗下的眼睛,若有似無的看向著琅秀。

“酒。”我繼續幫琅秀斟了一杯酒,琅秀對著麵前兩人舉起了酒杯。

雖表麵上似乎是對著兩人,皇上仍舊在含著自己的大拇指,吃著他所謂的兄弟之情。唯有那蒙麵的皇後,舉起自己的酒杯,嘴角彎起,露出了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

我緊握住酒盞,心中一緊,以我混跡人間上百年的經驗,這絕非是善意的微笑。

皇後絕非善類,琅秀卻也在這件事情裏受到牽連,兩人關係非同尋常。散席後,我用我容量有限的大腦迅速的回憶起了這幾個月,這個王朝發生的風風雨雨。

就在不就之前,西晉王朝有三個人死去,死去三個人本是常事,但這三個人卻都是在司馬瑋手中死去。

汝南王司馬亮,前朝武帝寵臣楊駿,太保衛瓘。他們三個不僅僅是政治黨派上的同類,他們最大的特性才是他們死去的原因,反皇後或者反楚王司馬瑋。

司馬瑋軍火燒司馬亮府第,楊駿逃到府中馬廄被殺。司馬亮為人奸詐狡猾,在司馬瑋被委以重任時與楊駿攜手阻止,司馬瑋以“能斬亮者,賞布千匹。”,使人殺死了司馬亮。

而太保衛瓘也未能在這場霍亂中幸免於亂,與其子孫共九人,齊被誅殺。

一場血腥洗滌了王朝,表麵王朝似乎煥然一新,但恐怕都是皇後自導自演的一場戲罷了,假琅秀之手,洗出她的障礙。

這樣的野心,又有什麽時候會危及到琅秀呢?

我坐在月光下,啃著宴會後多剩下的桃子,果真是脆生生的,不由得砸了砸嘴,一邊感歎起這醜不拉幾皇後的心思,一邊又細細地在心中翻來覆去想了幾遍琅秀的麵容。

心中甜蜜,伺機而動。

夜半三更,偷雞摸狗好時辰。我貓著腰從床榻上起來,小心的不驚醒大通鋪上,如屍體一般陳列的熟睡的宮女們,恨不得不穿衣服發不出絲毫動靜。

但是為人的羞恥感告訴我,衣服這東西還是要穿的……嗯……

於是我悉悉索索的穿好衣服,毫不意外的溜向了一個重要的地方——禦膳房。

夜色涼涼,別說是人,畜生都睡著了,禦膳房門口囂張的大黃狗睡的正酣,完全沒有意識到我這個不速之客的來臨,我虛空對著狐假虎威的大黃狗揮了揮拳頭。

感歎我此刻妖力空槽,否則我一定借著夜色以德報怨。

摸進禦膳房,偷到水甕邊,撩起衣袖,露出我藕節一般白生生的手臂,我掏……我掏……

手中握緊了一柄勺兒,我心中竊喜,不動聲色的借著月光,仔細的打量起勺兒來。勺兒似乎睡的正如佳境,淡淡地靈體抱著勺兒柄發出傻不拉幾的笑容。

我掂了掂手中的勺兒,這後宮生存可都靠著柄勺兒了呀。常言道,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命別褲腰帶。

後宮生存法則一:要麽你是人妖,要麽你是妖人。

男性除卻傻不拉幾卻金鍾罩在身的皇上,約等於竹子的侍衛,後宮男人的生存法則,除了閹割下半身,閹割下半身,還是閹割下半身,自古多少飛黃騰達的公公應證了這一道理。

而後宮的女性,都早已在人吃人由存焉的環境中活成了妖,非一般常人攀比。

後宮生存法則二:要麽你是牆頭草,要麽你是沒頭草。

後宮勢力此消彼長,別說麵對各位宮女,選擇妃嬪時要謹小慎微。就連妃嬪尋找靠山都得極盡顏色,打通任督二脈的人力資源係統,才能夠在皇上,皇後,皇太後這些勢力中遊刃有餘的生存。

此消彼長的勢力之間,隻有看懂局勢及時切換,才能夠在這後宮生存。

曆史的教訓告訴我們,歪脖子的草才是好草。

後宮生存法則三:人不如鬼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