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紫色秋衣、紫色秋褲,一個女人衝出大澡堂,越出精神病院大門,頭也不回。四月的午後,東北城市的郊區,她跑上涼意未消、人煙稀少的街頭,跑進路北邊龐大的建築工地。很快,她背後出現一輛醫院的麵包車,緊追不放。女人繼續狂奔,拚命把自己投入精神病科大院之外的那個世界。

01

兩年前,趙文娟第一次出現在我工作的精神病科裏,一襲大紅裙異常紮眼,一看就是結婚禮服,一看就極不合身,裙子緊箍在她身上,胸前那塊快要被撐破了。作為母親的我知道,這是漲奶。

這個23歲的“新娘”,生完孩子還不到3個月。此刻,她坐在沙發中間麵對著我,圓臉紅撲撲的,稚氣未脫,帶著剛生完孩子的浮腫,頭發又粗又密,潦草地紮著一個馬尾。她腿上擺著一隻藍色毛絨兔子,手裏牽著一根細繩,細繩那頭是一個有動物圖案的氣球,她的手指不停地在細線上纏繞。她安靜且警惕地盯著我,毫不回避眼神接觸。她的眼睛很大,眼白明顯。被她直勾勾地盯著看了一會兒,我心裏倒害怕了。

我起身,向趙文娟走過去。她立即笑起來,丈夫李貴宇則更緊地抓住她的胳膊,好像生怕她突然跑掉。我又沉進沙發,眼神示意李貴宇放鬆,然後對趙文娟也笑了笑,“給我介紹一下旁邊的人好嗎?”

“他是我的寶寶。”趙文娟停下手指的動作,歪頭看了一下李貴宇。“你說,你是不是我的寶寶?”趙文娟追問,聲音拖得很長。“是,是的。”李貴宇趕忙答複。趙文娟滿意地笑了,整個人像被戳破的氣球,鬆了下來。

“你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嗎?”我接著問第二個問題。趙文娟牽著氣球的手突然鬆開,剛才孩子似的狀態消失了,氣球飄到天花板上。她猛然站起,沒對著我,而是凶狠地質問剛進來的一個小護士:“你是不是婷婷?”小護士剛來精神科不久,嚇得跑出接診室。我問婷婷是誰。趙文娟瞪著好像要噴出火的眼睛大罵:“別跟我提她!”趙文娟開始邊喊邊往外衝,丈夫李貴宇和趙文娟的父親趕緊按住她。

陷入沙發的趙文娟氣呼呼的,胸口劇烈起伏。我撿起掉在地上的兔子,試圖安撫她,但無論說什麽,她都不搭理我,隻是使勁扯兔耳朵,嘴裏嘟囔:“賤人。”我知道沒辦法再交流了,安排護士送她去病房。她站著不肯挪步,一定要李貴宇陪著。

走到女病房的小鐵門旁邊,發現李貴宇準備離開,趙文娟不幹了。她一把抓住李貴宇的手,求他帶自己回家。她說自己再也不鬧了,回家會好好幹活,好好說話,不罵人,也不打孩子……我讓李貴宇趕緊走,病房幾個護工趕過來幫忙。趙文娟兩手使勁抓著鐵門,對我們連踢帶踹。走廊隻有十來米,李貴宇趕緊拐進辦公室。趙文娟看不見他了,開始破口大罵:“不得好死,斷子絕孫。”罵著罵著,她坐在地上。護工趁機關上小鐵門。在精神病院裏,真正區別“病人”與“非病人”的正是這扇小鐵門。

在病房裏,趙文娟拒絕脫下身上的大紅裙,護工百般折騰,實在沒辦法,我給她注射了鎮靜劑。趙文娟躺在單人**,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我剛到小樓外,就聽見她洪亮的罵人聲。趙文娟穿著藍白豎條相間的病號服,站在裝著鐵欄杆的窗戶前,朝著院子漫無目標地飆著髒話。夜班護士告訴我,趙文娟早上五點就起床開罵了,沒歇過,好像窗外站著一個人,一個自己的仇家。

作為醫生,我在這裏有時會萌發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我常常帶兒子來院子裏捉螞蚱。我們樓進樓有一道大鐵門,一層辦公室和女病房中間隔著的就是那道小鐵門,二層則是男病房、住進大鐵門和小鐵門裏,代表著隔離,更代表著患者病情的等級。小樓裏會階段性不太平,那一般都是來了新人。

聽到趙文娟到來第二天的晨罵,我知道這又是難熬的一周。趙文娟罵起人來一套一套的,還帶著節奏。她和其他患者一樣,罵社會、罵我們科主任,大多數時候就站在窗前對著院子漫無目的地叫罵。她站的那個窗口就像照相館裏的背景,更換著不同的病人,口舌異動,飆出各式句式:祈使句、感歎句、疑問句等等,夾雜髒話。見多了,我漸漸覺得病人這樣的“晨罵”甚至就像“晨練”一樣。或者像無聊了找個事打發時光,或是像發泄積怨摔個杯子,而窗外被罵的那些不是空氣,而是自己的過去、自己的內心。

到現在為止,我對趙文娟的過去與內心幾乎都一無所知。

02

患者其實很聰明,不怕護士和護工,而是“見人下菜碟”。看見我進來,趙文娟暫停了罵街,轉而向我詢問丈夫李貴宇什麽時候能來接她。昨天家人跟她說來醫院是檢查身體,也沒提住院——來這邊的患者大多數都是被這樣哄騙來的,少數有嚴重暴力傾向的,是被家人綁來甚至警察送來的。

按精神病院規定,第一周婉拒家屬探視,因為抗精神病藥物還沒起效,患者病情波動很大。這時來探望,患者會吵著要回家,更加不肯配合治療。所以我隻能繼續先拖延著。

但眼下,因為一天一夜沒有喂奶,我發現趙文娟漲奶更嚴重了,如果不把奶水擠出來,她很可能會得急性乳腺炎。我請婦產科醫生來幫忙,但他們害怕,不敢進病房。來回折騰了好久,趙文娟下午才拿到吸奶器,半天沒搞明白怎麽用,就讓我幫忙。為了安全與管理方便,精神病患者的病房都沒有門,沒有私密性,我幫她狼狽擠奶的時候,門口一直有一堆人圍觀。不過趙文娟很乖巧,沒有抵觸。

第一周快結束時,趙文娟的狀態開始穩定,不過她還是會每天都站在窗口對著空氣“晨罵”。當了多年的精神科醫生,我還是弄不清,患者到底是天使還是惡魔。他們發病時可能比魔鬼還可怕,但一轉身又成了純潔無瑕的天使。兩種模式來回切換,常常讓我猝不及防。

趙文娟住進小樓的第二周,一大早,李貴宇拎著很多趙文娟愛吃的東西到了精神病院,還錄了很多兒子的視頻給趙文娟看。趙文娟反應不一,有時大笑,有時哭。趙文娟見到李貴宇,反應也很平淡。我能看出李貴宇的失落。

應該是職業習慣,我關注病人時總在琢磨他們背後的家庭,因為那畢竟是他們天天待的地方,或悲或喜,總有關聯。趙文娟的爸爸也來過。他得先坐公交車到長途客車站,再坐兩個多小時的客車到市裏,然後再坐公交車來精神病院。每次來,這位父親都拎著特別重的水果,拖著一條瘸腿,看起來比一米六的女兒還矮。他解釋了一句,女兒性格“不算好”,“心眼小,愛嫉妒”,從小也沒什麽朋友。他還告訴我家裏沒有親屬患有精神疾病,趙文娟估計隻是生完孩子不久,又和婆婆爆發過衝突,才變得比較邪乎。

趙文娟的父親向我描述了趙文娟發病那天的情況。

03

當時,趙文娟突然把正在懷裏吃奶的孩子扔到地上,然後轉身走到院子中央,高喊:“臭不要臉的,有種你給我出來!”沒人知道她在對誰喊話。正在洗衣服的婆婆驚呆了,趕緊抱起地上的孩子。趙文娟追了過去,搶走孩子,拎在手上,繼續罵:“敢跟我搶孩子,我咒你不得好死!”孩子一直在哭。婆婆上去再搶,趙文娟直接騎到了婆婆身上,拽著婆婆的頭發。鄰居來拉架,趙文娟見人就罵,逢人便咬。很快,公公、婆婆、丈夫、父親、大姑,甚至結婚介紹人都來了,大家把她綁在**。

商量了一晚上,大夥覺得趙文娟剛生完孩子,是得了“邪病”,得找“大仙”。來我們精神病院看病的人,尤其是農民,很多都先找過“仙兒”。這些“仙兒”某種程度上算是野生心理醫生。有一次,“仙兒”把患者帶到我們這裏來,院裏一個大夫竟然發現,這個“仙兒”是她心理谘詢師課的學生。

趙文娟找的那位“仙兒”自稱祖上專業“跳大神”,公開說自己學過心理學,認為“跳大神”的作用至少相當於“心理暗示”,多少有點效果。“大仙”的收費是一萬塊,隻保一年不犯病。“大仙”拿著羅盤在家裏四處測量,又是調整床的朝向,又是在床頭放一碗水。家裏還設了祭壇,早晚必上香。趙文娟的家人一切按“仙兒”的指示恭敬地執行,趙文娟喝下粉末衝的水,情緒似乎穩定了。她看了看周圍的人,目光落在父親和大姑身上:“爸,姑,你們啥時候來的?”她不記得自己曾經打過婆婆,還摔過孩子,隻知道自己可能做錯了事。

才過了一個多月,趙文娟又犯病了。“大仙”過來提供“售後服務”,沒有一點效果。他倒是實在,說這是“實病”,趕緊送醫院。

生孩子對女性的身體與精神都是很大的挑戰,這是每位母親的偉大之處。作為主治大夫,我覺得趙文娟的情況,生孩子是主要誘因,但也有性格基礎。

趙文娟的父親向我講了一些家裏的情況。趙文娟上小學前,她的母親因為車禍去世了。他沒有再婚,一直在鎮上擺攤賣水果,支撐父女二人的生活。趙文娟小時候經常被欺負,但她不軟弱,有一股狠勁,敢和男孩子打架。李貴宇也證實了這一點,他還記得第一次見趙文娟時,自己臨時有事,他讓趙文娟先回家,改天再約,但趙文娟堅持要等。一等就是一個多小時,趙文娟沒抱怨過一句。

李貴宇還發現,趙文娟懷孕後脾氣和以前明顯不一樣了。她會突然變得暴躁,半夜跑到外麵大喊大叫;有時情緒低落,一個人坐著哭,扯自己頭發,甚至打自己。她會自言自語,突然大笑。問她說什麽,她不答,轉身走開。李貴宇覺得大概女人懷孕都是那樣,也聽哥們說過自己的老婆懷孕時各種折騰,就想著生完孩子後會好起來。

但生了孩子的趙文娟總在兩個極端遊**:要麽抱著孩子不撒手,誰也不許碰,要麽在晚上呆呆地抱著孩子流淚。而有時孩子哭了,趙文娟卻連理都不理。我注意到,李貴宇講這些的時候情緒也變了。

我把趙文娟第一天穿著的大紅禮服裙子交給李貴宇,他問我:“趙文娟能好嗎?”我理解他的擔心,但沒辦法跟他保證。我能明顯感到趙文娟心裏藏著事,雖然規律服藥會有效果,但沒法保證受到刺激不再犯病。這個事,她自己不解開,醫生的幫助總是有限的。

04

趙文娟住進我們精神病院的第三周,我開始當“住院總醫師”。我們戲稱這個職位是“總住在醫院裏的大夫”。那段時間,我的生活節奏和趙文娟她們幾乎一致——早上六點多,趙文娟和其他患者會被叫醒,洗漱過後吃早飯;七點後吃藥;八點半查房;護工和護士會盡量讓大家出去活動,做廣播體操;午飯過後,有一小時活動時間;每周三和周五下午三點半可以洗澡;晚飯則由醫生下班前準備好。

每天晚上五點到八點之間,病房的二層小樓非常安靜。樓上的男患者會打撲克、下象棋,如果想抽煙了,就去找護工幫忙點煙;樓下的女患者會在活動室裏看電視劇,活動室有三四十平方米,大家麵對麵坐在幾排塑料桌椅前,喝著大保溫桶裏的溫水。我沒什麽事也會跟女患者們一起看電視,順便聊聊天。和她們聊天,會覺得內心變得特別幹淨。精神病院與外界隔絕,待久了,似乎就不再會計較利益得失,會去思考一些本質的問題。

我和趙文娟聊天最多。經過兩周多的治療,她已經很平穩了,開始向我回憶究竟發生了什麽。

“我體內存在著另一個人……”趙文娟說,她小時候,那個人就躲在體內的某個角落裏。成年之後,自己常常表現出截然不同的性格,時而乖巧如少女,時而暴躁堪比潑婦。多數時候,她能控製住那個人。但自從生完孩子,她覺得自已很難再控製意識了。她說那個人非常邪惡,常常會有可怕的想法。她必須非常用力,才能不讓他跑出來。趙文娟認為,摔孩子的就是那個人,胡說八道罵髒話的也是那個人。她覺得,有時候照鏡子,會不認識鏡子裏的自己。小樓隻有水房裏有鏡子,想象著趙文娟描述的畫麵,我會感覺毛骨悚然。好多次我想問她第一次見麵時,她大罵“婷婷”的事,趙文娟都不願多談。我猜,也許趙文娟在擔心,提起婷婷會勾出體內的那個“惡人”。

我見識過一次趙文娟體內的“惡人”跑出來。有一回,趙文娟的大姑帶著女兒婷婷來探望。趙文娟母親去世後,大姑特別照顧她,一放假就把趙文娟接到家裏和婷婷一起玩。趙文娟和婷婷年齡隻差幾個月,大姑買衣服、玩具和書,總是買兩份一模一樣的。趙文娟的童年幸好有大姑在。

值班的醫生知道趙文娟第二天就要出院,也沒多想,直接帶著她們去了女患者活動室。婷婷一看就是剛畢業的大學生,長頭發,穿著米色的風衣,很有氣質。結果趙文娟看到婷婷的第一眼就衝上來,接著便是一記響亮的耳光,還猛地拉扯婷婷,護工和大姑趕緊把她們隔開。婷婷被打蒙了,用手捂住左臉。趙文娟還不依不饒:“馮婷婷,你不要臉,搶了別人的媽!”平時趙文娟管大姑也叫“媽媽”。趙文娟罵著,說自己比婷婷聰明,本來她該上大學,卻被婷婷偷走了試卷。因為趙文娟情緒波動太大,值班醫生就給她打了鎮靜劑。

我到病房看趙文娟時,她已經醒了。“為什麽要打婷婷?”我問她。她不承認,堅定地說:“我沒有!”我知道這是趙文娟體內的“惡人”出現了,這個“惡人”嫉妒婷婷。

當時趙文娟已經住院第三周了,一次都沒站在窗邊罵人,睡眠也很規律。我和她的丈夫李貴宇本來商量,再下個周一就可以辦理出院了,結果“惡人”在當周的周日跑出來了。等趙文娟心心念念的周一到了,一大早,我還沒起床,就又聽見趙文娟的罵聲回**在病房內外。她的狀態和最初住院時差不多,隻是鬧得沒當初那麽厲害。

她暫時不能出院了。

05

出院時間推遲了十多天。走的時候,趙文娟和病友們道別,來辦公室感謝醫生。一些患者習慣了長期住院,反應很淡漠,但趙文娟認真地做著道別,還說會回來探望。病人為了離開而走進醫院,可作為精神科醫生,我總覺得我的患者更特殊些,因為肉體的傷痛好治,內心的平複很難。

一個月後,趙文娟回來複查,她記得每一個患者,也給女病房的好多人帶了禮物。精神病患者之間的友誼和其他人不一樣。很多人看精神病患者的眼光是異樣的,再有教養的人也難以隱藏。但趙文娟對著窗外大罵時,患者會給她倒水。趙文娟有時會罵上對方一句,有時會接過水一口喝下。

曾有個患者在發病時,手腳都攀上了窗戶的鐵欄杆,老田就守在旁邊,怕他掉下來,“誰沒有犯病的時候”。

聊天時,趙文娟說羨慕我,我說她現在也很好。我了解到,她出院後就在家附近的敬老院找到了保潔工作。“敬老院裏的爺爺奶奶真可憐,有些好久都沒家人看望。”她常自費給這些老人買水果。“那些爺爺奶奶也喜歡你。”我說。趙文娟樂了:“是啊。我也挺好的。”我問趙文娟之後有什麽打算,她說想開一家服裝店。“我賣過衣服,很多客人都很喜歡我。”她憧憬著未來的時候,臉上又浮現出了孩子般的笑容。我和趙文娟約法三章:第一,回家後還需要繼續吃藥;第二,每個月都要回來看我,我告訴她“不然我會想你的”;第三,如果感到體內的那個“惡人”要出來,就馬上回來找我。趙文娟都答應了。

2013年3月,趙文娟出院五個多月,李貴宇突然打電話給我,要送她回來。送趙文娟來的時候,李貴宇非常生氣,說她回去前兩個月還挺好,後來經常因為很小的事情發脾氣。婆婆不敢惹她,害怕她“犯病”。家裏人都小心翼翼地,盡量不讓她幹活,也不讓她抱孩子。趙文娟是家裏的一員,卻成了所有人都不敢招惹的人。在敬老院工作時,趙文娟又和人打架,窗戶玻璃都被她砸了。

辦完手續,李貴宇轉身走了。趙文娟在病房熟門熟路地和病友聊天,也不太把丈夫的離開當回事。她說敬老院裏有個奶奶的女兒,含沙射影地諷刺自己沒有媽媽。她要說法,結果對方不承認,於是趙文娟開始罵人,對方去找院長投訴。她說:“你說我能不收拾她嗎?”“是得收拾她。”“院霸”和幾個患者在旁邊附和。

06

和第一次住院差不多,趙文娟又對著窗外罵了一周多。

但平靜的時候,她會跑來跟我說:“陳醫生,我已經穩定了,你打電話給李貴宇,讓他帶著孩子來看我行不?”

我聯係李貴宇,他就和婆婆抱著孩子來。趙文娟抱著孩子挺高興的,但情緒沒保持多久,就突然冷淡下來。那天她一晚上沒睡覺,第二天晚上還是失眠。我開始擔心,通常連續兩天晚上不睡覺,多半是要發病。果然,她開始扔東西。患者們的個人物品都不多,趙文娟能抓在手裏的隻有洗漱用品和飯盒碗筷。不過即使是發病,她仍然保持著一定的理智,別人的東西她不扔。她還會站到窗前罵人,一連好長時間,連我她都不怎麽搭理了。中間,李貴宇來看過她,她說李貴宇假惺惺地來看笑話。李貴宇走的時候說,趙文娟總是犯病也不是辦法。他現在有心理陰影,不敢讓趙文娟回家。

有天早上,趙文娟站在一樓女病房的鐵門邊等我,看到我進來,又磨我:“我想李貴宇了,你讓他來看看我吧。”我說自己要查房,忙著呢,趙文娟不反駁,就跟在我身後,看著我一間一間查房。我給李貴宇打了電話,他說家裏忙,沒空。這之後,基本每天上午查房時,趙文娟都讓我再給李貴宇打電話。每次李貴宇都說忙,來不了。我知道李貴宇在找借口。他在醫院附近的居民區當保安,工作一整天可以休息兩天。他的村子離醫院也不遠,他想來的話,並不難。

大概又過了兩三個星期,一天下午,我看見趙文娟一個人坐在活動室裏哭,她說想孩子了。她怕孩子再也見不到媽媽,也擔心自己不能保護孩子,趙文娟說有時候看著孩子,會想咬一口,“甚至有掐死他的衝動”。她越說越激動,不斷地問:“這個病會好嗎?”

趙文娟已經很多天沒再要求李貴宇來看自己了。她很少去活動室看電視,總是獨自坐在病**發呆。每周二和周五下午,是患者洗澡的時間。病房裏沒有浴室,要去醫院的大澡堂。每次洗澡都是一個護工在外麵守著,一個護工在裏麵陪著。那天趙文娟在更衣室磨蹭了很久,遲遲不願進澡堂。護工脫了衣服,自己進去洗了,更衣室裏隻剩趙文娟。

沒人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麽,但趙文娟決定逃跑。

她掙紮著向前跑,手叉著腰,應該是岔氣了。因為服用藥物,趙文娟體重又長了十來斤,已經是個胖子了。等我們發現她的時候,她闖進了一片工地,工地裏的工人全停下了手中的活,張大嘴看著一群穿白大褂的追趕著一個女人。

趙文娟終於跑不動了,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我向她走過去,牽起她的手,她一點反抗都沒有,跟著我上了車。在車上,她靠在我身邊,呼吸慢慢平複下來。我遞給她一瓶水,她喝了一小口,然後趴在我的腿上,什麽話都沒說。回到病房,“院霸”興奮地問趙文娟:“你剛才跑啦?”趙文娟沒理睬。當天晚上,她一切如常,吃藥,睡覺。

07

趙文娟再也沒讓我叫李貴宇來看她了,一天中的大多數時候,她都躺在**一動不動。有時候打飯她都不起來,護工打好了會放在她的床頭,也不知道她吃了多少。我開始懷念她對著窗戶破口大罵,至少那時的她還是活生生的。

這一次趙文娟住了三個多月院,規律服藥後也沒有什麽不良表現,就又出院回家了。

2014年9月左右,出院一年的趙文娟又回來了。她的模樣讓我嚇了一跳:她足足有一百八十多斤。

一年多來,趙文娟沒有來複查,服藥也不規律。李貴宇說趙文娟已經不能工作了,她成天發呆,好的時候,能稍微幫忙幹點活;壞的時候,他們就給她吃藥,讓她在家裏昏睡。趙文娟已經被家人視為累贅。李貴宇說自己拿她沒辦法,再來治一治試試,也算是努力了。辦完住院手續李貴宇就走了,也沒說什麽時候會再來。

趙文娟第一次來的時候雖然剛生完孩子,體形不瘦,但還保持著年輕女孩的身材。而現在,她身形臃腫,目光呆滯。因為服藥不規律,也因為是多次複發,她對藥物反應不好。問她什麽,她隻用一兩個字簡單地回答。

第二個月李貴宇來交錢,都沒有去看趙文娟,隻是嘟囔著錢是借的,下次要讓趙文娟父親來交錢。

一天晚上八點多,我們正在發藥,我突然聽到一陣砸門聲。李貴宇和趙文娟父親都來了。趙文娟父親說要帶女兒出去離婚,李貴宇在旁邊反唇相譏:“你自己的女兒自己帶走。”

後來我們了解情況才知道,李貴宇前一天和趙文娟父親商量事情時,兩個人吵了起來,李貴宇不知道從哪兒打聽到,趙文娟媽媽曾患有精神病,犯病跑出去的時候,被車撞死了。他說:“如果知道這個事,絕對不可能和趙文娟結婚。精神病是要遺傳的。你們家太不是東西,這麽大的事都瞞著。”

我看著趙文娟的父親,他漲紅了臉,卻沒有否認。我心裏一驚,之前我多次問他和趙文娟母親兩家近親裏有沒有精神病患者,他都堅決地否認了。如果早知道趙文娟母親患有精神疾病,最初的治療方案都將調整。此時的趙文娟已經出現了“衰退”現象,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她媽都死了20年了,你還提這個幹嗎?趙文娟是在你們家病的,一定是你虐待趙文娟了。”趙文娟父親當著我的麵哭起來了,說這麽多年自己多麽不容易。李貴宇隻是在旁邊冷冷地看著。

我去病房看趙文娟,她剛吃完藥,手指機械地纏繞著頭發,如同當初用手指纏繞氣球線。她好像已經認命了,覺得自己的餘生會和“院霸”一樣,在這裏一直住下去。

08

作為精神科醫生,我常常覺得困惑,患上精神疾病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我看著包括趙文娟在內的這些互相編辮子的女病人,她們每個都有可以稱為“悲慘”的人生遭遇,很多時候我會將其歸為“天災”,比如近親患精神病;但也有不少患者可以說是“人禍”,比如生逢變故;有些人真的是遇人不淑,被命運戲弄才得了病;也有一些患者怨不得別人——雖然這樣說會顯得缺乏同情心,但確實有些人就是自找的——而我說不清,趙文娟的遭遇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

又過了一兩個月,李貴宇突然來辦出院手續,他說已經治不起了,要把趙文娟送到一百多裏外的鄉下。那邊有一個便宜的治療機構,每個月隻需交三百多元的夥食費。裏麵除了有精神疾病患者,也收留流浪在外的孤寡老人。但那裏的治療水平跟不上,使用的都是老藥,副作用很大,除了保證人不跑,不出事,做不了更多事情。我告訴李貴宇,吃了老藥,趙文娟會變得更加呆滯,還會流口水。李貴宇不屑地說:“和現在有什麽區別嗎?”

我勸不住李貴宇,隻好給趙文娟辦了出院。但是此時,趙文娟已經適應了這裏的生活。

李貴宇辦出院手續的時候,趙文娟獨自在病房收拾東西。她的動作很緩慢,她將衣物、洗漱用品一件一件地放進編織袋裏,狀態不像第一次出院時,那麽興奮地整理好一切,和病友們一一道別。李貴宇嫌趙文娟太慢,走進病房,直接將**的東西都劃拉到一堆,亂七八糟地塞進袋子。趙文娟就呆呆地站在一旁看著。門口有人在圍觀,每次有人出院,病房裏的氣氛都會熱鬧起來。大家都想出去,但沒人知道,趙文娟不是回家。李貴宇把趙文娟拉出女病房的小鐵門,又走出病房的大鐵門,讓趙文娟坐到電動車的後座,帶著她走了。

我再也沒見過趙文娟,直到現在還會為她的孩子擔心,那孩子和趙文娟一樣,小小年紀就失去了母親。

如果說這個故事還應該有一個主角,那可能就是趙文娟的母親,可有關她是怎樣的人,是怎樣得了精神病,甚至是不是得了精神病,又是怎樣出逃,出了什麽樣的交通事故身亡……所有這些我都無從知道。雖然也有遺傳的情況,但我寧願相信趙文娟和她母親的病不是因為遺傳,而更多是家庭的因素,或者是人內心的因素。

心理學中有個概念叫“期待效應”,意思是,你覺得事情會變好,那事情變好的可能性就會增加,反之亦然。站在高處,老想著掉下去,腳底就軟了;對需要你幫助的病人,老覺得不會好轉,他就真的不會好轉了。有個心理醫生也這麽說:“在病院裏,越當他是普通人,他就越可能是普通人。你如果當他是病人,他就永遠都是病人。”

而對於精神病人的家屬來說,越往壞了琢磨這個問題就越想逃避,循環往複,最後就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人被病症吞噬。

我前文提到的“院霸”的好朋友李雪,和趙文娟的情況類似。她就是在剛生完孩子不久後,被診斷出患有精神疾病。她有次在活動室裏扇了丈夫一巴掌,其他患者都在一旁起哄,讓她繼續扇。難得的是,她的丈夫不躲不閃,非常鎮定地讓妻子打。之後還安慰我們,說精神科醫生的工作挺不容易的。多虧了丈夫的不離不棄,李雪是我見過的恢複最好的患者。

人活著總會遇上事,大多數可以通過努力破解,但還有一部分,光靠自個兒是無解的。在精神病院這種地方,病人大多無法自主,隻有家屬用心,病人才有好轉的可能。不是說“人定勝天”,但對現狀和將來的態度是會從內到外影響一個人的。看著李雪,我總會想起早早就開始收拾不多的行李,盼著周一到來、家人來接的趙文娟。那時她的表情總是活靈活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