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覺得公孫賀是不折不扣的貪官,卻不知高品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弘德之所以不出手清理高品,還縱容他告老還鄉,不過是因為當初公孫賀不僅貪錢,還貪權。

而高品隻貪錢,對權利的欲望較之少了大半,且做事中庸,手段也不淩厲。不論是弘德還是先帝對他都甚是放心,甚至連公孫賀,也從未真正將他放在眼裏。

上位者需要的是有些瑕疵且能被自己所掌控的人,這樣的人用著才不會威脅到他至高無上的權利。

沈謙深知這點,自己在弘德眼中太清白了,反倒是禍事。因此才想著待一個恰到好處的時機,辭官歸隱。

“皇上明鑒,今冬大雪就沒斷過幾日,待到春暖化雪,必然有洪災,若不提早謀劃,錢從何處來。”沈謙憂心道。

太平盛世沒有提前收稅賦的道理,若真如此,天下必亂。

弘德清楚沈謙的意思,也明白若強壓他籌集銀子,總會有辦法的。可兩人相知十多年,談過宏偉壯觀的誌向,正因如此,倒讓有些話,難說於口。

“你總說做人要和光同塵,如今為何又這般執拗。”

沈謙略加思索,道:“事關民生社稷,臣總要站出來的。”

弘德想起了有一年夏,兩人在西湖尋得竹船去小瀛洲,沈謙曾笑說,人這一生遇到事往後退容易,往前走卻艱難。但總要有幾件事,是不能退的。

看著對麵麵色凝重的沈謙,弘德心中有數,或許這是到了他不能退的時候。他這不是動高品,是借高品來讓皇室為百姓退步,讓自己退讓。

可弘德捫心自問,他已經比先帝退讓太多了。

“待到十六那日,衙門開印你已接替首輔之位,位極人臣也當多體諒朕的不易。”弘德徐徐說道:“高品論手段或許不如你,但朕也說了,是或許不如。高品身上還是有許多值得沈卿多學習的地方,卿不如好好想想朕這掏心窩子的話。”

沈謙作揖道:“臣明白了,但臣請問皇上,君心與臣心孰重,臣心與民心孰重。”

弘德並未答這問,他是為天子,仰視宇宙天為尊,俯瞰塵世他為皇。

他也太知道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若開了高品這個口子,將來滿朝文武能用的人,難不成隻有他沈謙一個?

隻是這事兩人心裏也清楚,得找個折中的法子應對。君臣兩人歇了口氣,也不必再說誰是誰非,又謀了個體麵的法子出來。

夜裏風冷,沈謙出了玉福宮就有小黃門將他的鬥篷送了來,隻是不同於往日沈謙立即就將鬥篷穿上,今日他隻是搭在手上,迎著風朝宮外走去。

他自小在江南長大,雖說吃喝不愁,但也親眼見過農家賣妻女,百姓難果腹的場麵。後來江南稅賦如何他心裏清楚,隻是這銀子還沒過應天府就已被抹去了十分之一,送到了高品蘇州的老宅裏。自從沈謙任戶部尚書以來,才稍有收斂,可即使如此高品能得到銀子的地方,也數不勝數。

各地都要銀子,寒潮還未褪去,玉京之外多少地方還等著朝廷賑災,可這皇城依舊繁華眼下。他隻能歎,已知乾坤大,仍哀民生艱,不知今日所言,能不能逼弘德一把。

王保見沈謙走後,才進殿裏伺候,看著弘德麵色凝重,不禁捏把汗道:“沈次輔這是說了什麽,讓皇上臉色這般難看?”

弘德將衣袍揮了揮,道:“給朕拿把算盤來。”

王保看著弘德撥弄算盤上的白玉珠,待到停頓時,才低聲問道:“可是又有哪些地方要花錢?”

“花錢的地方多了,沈卿如今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弘德看著跳躍的燭火,忽道:“不如萬年吉壌那邊,先讓工部停了。”

王保嚇得跪在地上,道:“皇上不可啊!這可是您萬年後指點江山的地方,怎能停工怠慢!”

“罷了,大朝會時再議此事。”弘德這算是拋了道難題出來,又點了句:“你和你那些兒子孫子們也要懂點事,把市舶司、河道司、茶馬司、鹽業轉運司、織造局幾個衙門,自去歲該補的窟窿給戶部補齊。”

王保心驚,跪在地上狠狠磕頭,罵那些衙門的總管太監辜負皇恩。弘德抬了抬手:“罷了,去給皇後說,後宮眾人也跟著一起辛苦。”

夜半回沈府時,青鬆見沈謙麵色嚴肅,隻能小心翼翼伺候。

大人忽然又成往日那般,他一時還不太習慣,心裏嘀咕定是那日孟小娘傷了大人,這才是如此。

隻是沈謙卻在他左右思索時,問道:“我那些產業和私房銀子,攏共能挪出多少?”

青鬆上月才盤了賬,利落應道:“江南那邊的鋪子田產得利兩萬八千三百兩,玉京這邊的田地今年大人免了佃戶的租,唯獨鋪子收租一萬五千兩。大人在錢莊的銀子有三十萬兩,府裏賬房上還放了五千兩。”

沈謙頷首,算是肯定了他的能力:“把江南莊子的租也退回去,明日去高府的米行購得十萬兩新米,請鏢局均送湖廣、陝西、雲南、貴州、四川五地總督府。”

“十萬兩……大人……”青鬆瞌睡都嚇醒大半,愣愣不敢說話。

翌日天亮,青鬆就趕緊去忙此事,嚇得掌櫃忙差人去高府請示。

事情傳到華蓋殿時也不過是中午,白日裏知道了內廷削減開支,高品心裏已有些敏感,再聽得這事才食不知味。

看著下首批閱票擬的沈謙,高品沉凝許久才緩緩起身,深知若想不入公孫賀的後塵,為今之計隻能流血流淚了。

這些日子,沈謙一直未回府中,聽說是內閣許多軍機政務要做交接,甚至在夢裏,窈娘也未見到他。

到了臘月十三那日,沈循起了大早就去了孟麗娘的屋子。突如其來的關懷倒是讓孟麗娘覺得有些驚喜又有些不自在。

幾句話後,才聽得沈循道:“過些日子我想著讓你妹妹出府長些見識。”

孟麗娘臉上的笑凝滯,不解道:“眼看著就年下了,不知是為什麽事?”

“總之是為了爺的前途,你若幫著在府裏將這事周旋好,爺絕不會虧待於你。”沈循呷了口茶:“你父親這些日子四處求人,若此事你應下了,那事爺說不定也能一起辦了。”

這條件實在是讓孟麗娘無法抗拒,可想到窈娘一直以來對自己忠心,關切道:“郎君不會太為難她吧……”

“夫人放寬心,你妹妹這是有好造化,旁人可羨慕不來的。”

屋裏兩人三言兩語,就定下了窈娘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