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三月,草長鶯飛。窈娘雖不必守著佛堂,但因著幫鄭氏抄經的緣故,隔幾日總是要過去在佛前香案上供奉抄好的經文。天氣暖和後眾人身上都換成上了春衣,唯獨鄭氏每日都要披一件鬥篷在身上,隻要有風過境就是一陣咳嗽。

“二夫人可是覺得冷?”窈娘還未進門就聽到了令人心顫的咳聲。

鄭氏見她來將手上的帕子放進袖中,又順了口氣這才道:“老毛病了,不礙事。”

這些日子漸漸的窈娘與鄭氏也熟稔了些,見她最近氣色的確好些,忙快慰道:“前些日子去大相國寺還聽老夫人提起說二老爺約莫年末就要回玉京了,二夫人今年可要將養好身子呢,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鄭氏聽罷非但未見喜色,見窈娘有些躊躇,淡笑道:“我這身子,我自己心裏清楚,怕是就這樣了。”

她這一生也沒有那個本事當娘了,窈娘隻以為她是為了子嗣一事上感傷,想說那懷孕的小娘生的孩子照樣也是要叫鄭氏母親的,可這話從她嘴裏說出來自然是不妥。

“我知道你是想寬慰我,你的心意我領了。”說罷,鄭氏走上前點燃三柱香,雙目闔上,麵容皆是誠心,而後將清香插在香爐中道:“二房還能有孩子,可見上蒼垂憐,我已是感恩。”

窈娘總覺得這話說得有些怪異,隻要沈二老爺身子沒有問題,二房早晚會有孩子的。

“二夫人禮佛心誠,佛祖自然庇佑。”窈娘按捺心中疑惑,輕聲說道。

鄭氏低聲笑了笑道:“你也學會油嘴滑舌了。”

佛堂的清香讓人心中愈發安定,窈娘跪在玉佛下,心卻飄到了大相國寺的海棠林中。

自那日後就顯少在家中看到沈謙的人影,偶爾見到大老爺也是步履匆匆,約莫朝堂上又是有什麽大事。她好似聽到鴛兒從外麵回來聽到說是陝西遷了好些人離鄉,世人都講究一個落葉歸根,這些時日玉京城不少人都在罵三老爺,說是他欺滅人欲。

世人對沈謙的刻板印象就是一個無欲的清冷之人,如今冠上欺滅人欲的罪名,足以讓人深信。

沈謙並不理會當下的評語,前陣子還親自去了一趟陝西。不同於京城官員出巡的排場,他甚至低調得隻帶青鬆一個隨從。

兩人騎著快馬一路急馳,不過四日就到了壺口。一開始不少官員還隻當遷人是朝廷的一陣風,吹過也就罷了,後來見沈謙日夜兼程親自守在堤口時才不敢敷衍。

遷移的人戶大多往甘肅人煙稀少的地方安置,戶部要發放的銀兩也在安置地一應發放。沈謙在陝西稍停了幾日就連夜往甘肅趕,雷霆手腕與迅雷之勢不過一月就將此事辦得妥帖。

可即便如此,當下對他的風評依然是好壞參半。

花意正濃,沈府花園大栽種的花木也多,不論四時皆有美景。此時正是杏花繁茂,桃花嬌豔的時節,春日蔥鬱,窈娘每日回靜思院都會從花林中過,一覽其中秀美。

杏花疏影,楊柳迷離,沈謙一身玄色直裰帶著千裏而來的風塵仆仆回來時,見到花影中的人,滿目的清洌都散了些。

窈娘見得他回來,微愣片刻後忙回過神來,才想起問安道:“三老爺安。”

沈謙頷首回應,見她站在花下拘謹,又上前兩步問道:“這些日子家中可還好?”

家中自然是好,窈娘應道:“好。”

聽得她惜字如金,沈謙的眼神稍稍在她的發髻上停頓,一縷並不安分的發絲從玉釵中偷跑出來,在春風中搖曳,如羽毛般撫過他的胸口。

“你可還好?”大抵是許久未見的緣故,他竟然脫口問出了心中所想。

窈娘聞之一滯,低頭訕訕道:“妾也好。”

沈謙脫口而出後心裏也是一滯,餘光看著她微紅的耳廓,不敢去探究她的心思。

輕“嗯”了一聲,又見遠處有婆子來掃落花,這才冷聲道:“如此甚好。”

窈娘見他要走,側過身子往旁邊避讓。

經過她時,沈謙覺得那陣清甜淡雅的梔子香好似比往日更馥鬱了些,也更讓人心意繚亂。

他忙拋開腦海雜念,依舊冷著萬年寒冰似的臉從她身前經過時莫名想到一句詩:“有花堪折直須折。”

鬆鶴院裏,王氏正在一旁拿著一張畫像親自撐著給沈老夫人過目。

“母親覺得這個姑娘相貌可好?”王氏小心打量她的臉色道。

與王氏多年的婆媳,自然是知道王氏的脾性,沈老夫人看了一眼身旁的陳嬤嬤,讓她接過畫像,而後才拉著王氏的手道:“娶妻娶賢,納妾納色,你這是準備給循兒再納一個?”

既然沈老夫人主動點穿了此事,王氏接過話道:“真是什麽也逃不過母親的法眼,這是我娘家表妹的女兒名喚月柔,雖說是出了五服的親戚,但兩家也時常往來,我表妹性子好人也和善,她親自教養的女兒自然不會有差。”

見沈老夫人臉上並非允準的神色,她又接著說道:“月柔人如其名,長得嬌美人也溫柔,循兒和他媳婦都是性子急的,媳婦想著月柔倒能平衡些不是。”

“若說好性兒的人,循兒院子裏不是還有個泥菩薩一樣的?”沈老夫人也是前幾日才知道子吟的事,又見窈娘確實是聽話乖覺,心裏對她也有幾分憐憫。

提到窈娘王氏就頭疼,如今隻當是閑散養在家裏的一張嘴罷了,佯裝惱恨道:“那孟小娘雖說是不作妖的,可和循兒大抵是八字不合,這緣分就是扣不上呢。”

沈謙還未進院,就有機靈的小丫鬟跑進來稟告,沈老夫人一聽忙示意王氏歇了話,王氏也知道沈謙最是不喜自己兒子沉溺女色,當下便讓陳嬤嬤將畫像收了起來。

見屋裏的人神色皆不算平靜,沈謙麵色如常問了安道:“母親安,兒子回來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沈老夫人幹巴巴地說道。

竟有一種暗裏做錯事怕被發現的錯覺,想到自己才是府裏的老祖宗,沈老夫人清了清嗓子道:“這些日子去那些山溝中可受苦了吧。”

沈謙神色冷肅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兒子為皇上分憂解民生疾苦,不敢說苦。”

沈老夫人聽到“皇上”二字,這話傳到她的耳朵裏就成了“為了皇上,不敢說苦”。

約莫四十被京中婦人嘲笑她老蚌懷珠的辛酸再一次湧上心頭,沈老夫人垂眸歎道:“不苦就好。”

沈謙眉頭微蹙,徑直往一旁慣坐的椅子四平八穩地坐著。

本來是春風和煦,忽得刮了一陣冷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