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粼在門內孤坐良久,不曾聚焦的雙眸始終呆視著手裏的蛟髯,他這回結結實實被尺玉傷到了,能夠輕易說出分開二字,於尺玉而言,他或許隻是過客……
思及此處,式粼血染的眼眶瞬間吞沒了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心如刀絞,疼得透不過氣來,緊握成拳的手大力敲擊著發悶的胸口,淚珠被震得如落雨,一顆顆砸在衣襟。
門板的振動聲令守在門外的阿安手足無措,他很想自作主張地代式粼把小仙貓追回來,又擔心期間式粼會喚他。
正當他進退兩難時阿泰前來謝恩,他連忙上前捂住阿泰的嘴,貼耳囑托了兩句,跟著撒丫子往布莊外跑。
但跑出布莊,街道兩旁空無一人。
他低頭細細一琢磨,漭城可去之處不多,小仙貓即便是負氣離家出走,也該是去遊府找另一隻仙貓了。
靠著一雙腿跑怕是趕不上的,他出身卑微學了門趕馬車的手藝,眼下唯有先斬後奏將人追回來,事後再向式粼稟明緣由了……
阿安作勢折身往馬廄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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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式粼喚阿安去牽狗,想與姬烏了解一下回布莊途中與尺玉有無其他交流,不料在門外搭話的人是阿泰。
阿泰聽見式粼吩咐,忙不迭將幹飯的姬烏從後院牽至式粼臥房門前。
房門應聲開了條縫,姬烏的真身擠進去。
姬烏一進門便幻化回半人形,九十度鞠躬向式粼承認錯誤,“姬烏不知公子已有對策,此番怕是要給公子惹禍了。”
麵對姬烏的大禮,式粼幹白的唇瓣微微翕動,啞聲問道:“此話怎講?”
“那邊的護院應該是看到我狗尾巴了,尺玉說會有捉妖師進城。”姬烏神情傻裏傻氣的,“我打算近日出去躲躲,你幫我跟阿泰說一聲唄……”
“路上呢,他跟你說別的了嗎?”式粼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麽,但他克製不住想要了解的心。
“還說我傻,說我自私。”姬烏憨憨道。
式粼失望地低垂眼睫,不甘心地訥訥:“還有嗎……”
姬烏撓了撓後腦勺,很努力地回憶了好半天,被悶不吭聲的式粼忽而叫停。
式粼不想聽到姬烏說“沒了”,便叫姬烏收拾收拾出城避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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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粼在門口發呆到醜時,夜色已經很深了,屋內比被月光照著的庭院還要漆黑,他扶著門板緩緩起身,遊魂般不知不覺踱步到了馬廄。
尺玉如今將蛟髯丟還給他,城內沒有安身之所,最大的可能性便是離開了漭城。
假使尺玉出城後沒回妖嶺,那便是隨尺夏去了遊家的狩獵場。
他想去瞧瞧,僅僅瞧瞧而已。
將韁繩從拴馬樁解開,式粼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躍上馬背,曾幾何時尺玉要麽在身後摟著他的腰,要麽被他背在胸前吃肉幹……
他眼圈又紅,蓄了一汪要落未落的淚。
這一路走走停停,式粼幾次三番因頭暈目眩險些墜馬,終於在天空泛亮的卯時到了狩獵場。
遠遠望去,大帳方向的火盆內還有橘色的火光,狩獵場的下人見他緩緩靠近,連忙上前打招呼。
式粼垂著疲憊的眼問道:“遊止葉可在?”
“回式公子的話,少東家在的。”下人客客氣氣地目送式粼打馬而過,同時心裏直犯嘀咕,“奇怪,也沒酒氣啊,怎麽感覺恍恍惚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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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粼的馬一靠近帳篷,尺玉便睜開哭腫了的眼泡,他倒不是會什麽聽聲識人大法,而是帳篷的門簾透風,風帶著式粼的氣味叫醒了他的鼻子。
其實他也沒怎麽睡踏實,就打了一個淺淺的盹而已。身下這張發硬的破床他以前和式粼一起睡過,躺在上麵眼睛一閉,那張熟悉的臉自動浮現在腦海,心髒跟犯大病似的直突突,突突得他頭暈眼花。
他不確定式粼是來找他的,離家出走時都沒得到式粼的挽留,所以他不敢擅自出門歡呼我在這裏。
假使答案是否定的,那狂躁的心髒恐怕承受不起這樣的打擊。
敞篷外的風呼呼作響,吹得他心裏長草一般,式粼的腳步聲是奔著遊止葉的大帳去的,即使他豎著耳朵也聽不到什麽動靜來。
他躡手躡腳地跑到帳內靠近遊止葉大帳的那一麵,耳朵無限靠近,隱隱約約聽見遊止葉咋咋呼呼在說些什麽,不一會兒那邊大帳跑出個人來,腳步聲急得很,嚇得他身形一晃回到自己**,用被子蒙住了腦袋。
緊接著他這頭的帳簾被粗魯掀開,人和風一塊進來,隻不過那股最為張皇失措的勁兒一過,失靈的嗅覺又回來了,他嗅出來人是尺夏的那刻,被子剛好被尺夏扯開。
他回過頭與臉上掛著起床氣的尺夏對視,理虧地小聲嘀咕,“他來跟我可沒關係啊,你別往我身上賴,他又不是來找我的……”
尺玉嘀咕完,用滴溜圓的眼珠子斜尺夏,試探道:“他沒說來找我吧?他來幹啥的?”
尺夏全程黑臉,等尺玉念完經立馬劈頭蓋臉一頓說,“我告訴你尺玉,你倆咋回事跟我沒關係,我好心好意收留你,不是為了讓你打擾我睡覺的。我這剛調整好的生物鍾要是因為你錯亂了,我就叫傻大個把你轟出狩獵場。”
“到時候別說我這個當阿姐的不照顧你,讓你來白吃白喝兩天已是仁至義盡,當初你和那個人族是怎麽把我轟出布莊的,如今我依舊曆曆在目!”尺夏叉著楊柳腰,小嘴叭叭叭說得可溜。
尺玉寄人籬下大氣都不敢喘一聲,現在他沒有家了,撿石頭賺的銀子也花完了,除了忍氣吞聲,他不知道該咋辦。
男人真的靠不住……
他抱著膝蓋將下巴墊在上麵,可憐兮兮地跟尺夏認錯,“對不起,打擾你休息了。”
尺夏看著尺玉這副沒出息的樣子,相當著急上火了,“你能不能有點正事兒,為了個人族把自己弄得跟哈巴狗似的至於嗎?你還真打算生生世世與之相守?”
“那他問我了嗎?”尺玉將冥頑不靈展現得淋漓盡致。
尺夏實在看不慣尺玉這副臭德行,順嘴說了個謊:“沒有,他什麽都沒問。”
簡簡單單的隻字片語,如一記重拳砸在了尺玉鼻梁上,酸得眼淚吧嗒一下掉了出來,他撿回被子重新將自己包裹其中,繼而悶聲大哭。
貓心實在太痛了,縱然用手死死按住,還會有鮮血溢出指縫,那些寶貝啊,喜歡啊,可愛啊的話都是假的,人族太會騙貓了,他比鬆鼠精還要慘……
他被式粼騙得貓財兩空,到底傻乎乎地在等什麽?
他不該留在這裏繼續自取其辱了,是時候回妖嶺了。
尺玉吸著大鼻涕泡,使勁抹了抹淌淚的眼睛,猛地掀開被子與尺夏說:“不用你跟我念經,我不在你這裏住了。”
跟著挪了挪屁股,赤腳下床。
尺夏未曾料到尺玉一時風一時雨的,上前拉住尺玉胳膊,“你幹嘛去?”
“回妖嶺,你自己在城裏逍遙吧。”尺玉撥開尺夏的手,回敬一句,“希望你記住今天與我所說的話,他日你若被遊止葉騙財騙色,休怪我原封不動將這些話奉還給你。”
尺夏一聽這話頓時不樂意了,她抬臂攔住尺玉去路,“你自己上當受騙與我何幹?我一早便提醒過你不要看那些閑書,那些話本無一不是人族撰寫,現在你被洗腦,被人族騙得團團轉,難道不是自食惡果?”
“我自食惡果?”尺玉被徹底激怒,大聲反駁,“草木皆有情,你捫心自問姓遊的他日死在你麵前,你是否能夠做到無動於衷!!”
“尺夏你別太自負,你不過是一隻正在被人族馴化的貓而已,等有朝一日你反應過來,必定會發現妖嶺再無你容身之處。”
尺玉死死頂著尺夏的眼,如同看穿百年後的掌管命數的仙官。
他的話,還沒說完。
“不如你設想一番此時此刻回到妖嶺,石**的草席可還能安放你的睡眠,枝上的麻雀比撒著調味香料的羊腿哪個更為誘人,是隨時隨地都能喝到的上等茶葉解渴,還是冬季徹骨的河流好喝。”
“然而這些不是最可怕的,你會在無數個‘突然’中懷念這樣一個人,他曾讓你衣食無憂數十年,他一旦西去,上至九萬裏蒼穹,下至極黑魔境,再無人問你冷暖。而這個人如同神魔雙生一般,以好夢的形式令你夜夜難眠,你會害怕夢到他,害怕夢不到他,你能明白嗎?”
尺玉說完這些淡淡笑了,這種笑執拗且狼狽,正如他濕漉漉的臉,像極了被狠狠踩踏過的點地梅。
他沒有凋零,他還會重開。
但他必須要讓尺夏明白,理性並不高人一等,更何況尺夏所謂的理性不過是後知後覺罷了。
尺夏張了張嘴,半晌未發出一聲。
似乎她從未想得那麽遠過,又無法否認會為遊止葉的命短感到可惜。
城裏住久了,或許真的回不去了。
嘴邊那句“我跟你一起走”又因何難以吐露?
那個答案,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