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楊道長心情沉重的走在回觀的山道上,將一張黃色的懸賞令撕的粉碎,片片紙屑飛揚在林中,和飄灑而下的黃葉混在一起竟然難以分辨。

此行澤西鎮守司,除了要來一百五十斛糧食,便隻有這一張懸賞令。時局動**,各路鎮守也都在暗地籌措錢糧以備不時之需,各路諸侯之間小摩小擦時有發生,眾家都在努力嗅著風向。柏楊道長本就不是巧言善辯之人,淩鎮守頭頭是道的分析下當前局勢,再愁眉苦臉的大倒一通苦水,性情忠厚的柏楊道長立時覺得自己來的實在不是時候,這一百五十斛糧食勉強能支持觀裏十天半月的吃喝,總算是聊勝於無。

臨行的時候,淩鎮守一路殷勤的送出老遠,末了更是塞給他一張懸賞令,建議他替官府抓捕逃犯,以青陽觀的實力,掙這一千兩黃金賞銀大有把握。

柏楊道長感到了莫大的諷刺和侮辱。他沒有回觀,而是從另一條小山道徑直去了鷹嘴岩練劍。一套飛花劍連舞了三遍,一遍比一遍快,一遍比一遍飄逸,直到最後劍氣縱橫,銀光耀目,渾然不知劍在何處、人在何處。忽然,一聲綿長的清嘯,劍光忽然收斂,柏楊道長長身挺立,崖邊的鬆樹之上鬆針綿密如雨紛紛而下。

三遍劍法練完頓覺晦氣消散神清氣爽,柏楊道長收劍下了鷹嘴岩,卻見一幹師兄弟都在鷹嘴門外等著他。

掌門回觀的消息早就由山門守衛傳遍了觀中,柏嶽本來安排了一眾弟子去正門口列隊迎接,卻久候不見人影,他便猜到掌門師弟可能繞道去了鷹嘴岩,因此率領眾師弟前來禁地門口等候。

“恭迎掌門回觀!”不多時,果然便見到了掌門久違的身影,眾師兄弟齊齊施禮。

“免禮免禮!”柏楊道長笑道,腳下加快了腳步。

“掌門一路辛苦,才剛剛回山便來練劍,此份勤勉克己著實令兄弟們慚愧。”柏嶽說道。

“此行不順,心中煩憂,故而先上來洗洗鬱結之氣。”柏楊走在前麵,邊走邊說,“出門旬月,才討得百五十斛糧食,該慚愧的是我。”

“時局不穩,大家日子都不好過,掌門師弟也不必自責。”柏嶽說道,“有這一百五十斛糧食,支撐到秋收應該是綽綽有餘了。”

“少是少了些,聊勝於無吧。看來——這往後這日子還得勒緊褲腰帶了。”柏楊歎了口氣。

“掌門不必過於焦慮,出家人本就應該清心寡欲全性保真,豈能以物累形?無非節衣縮食一些,又不是沒得吃喝,習慣了自然也就好了。”二師兄柏巒勸慰道。

“咱們師兄弟自然是不打緊,隻是日子久了,怕是弟子們會生出怨氣,畢竟民以食為天嘛。”柏塵跟在後麵插言道。

“有多大的怨氣?以前我青陽觀紅火的時候,個個都說想潛心習武強身、養性修道,現在我青陽觀有困難了,就隻顧能不能填飽自己肚子了嗎?”柏楊本就在懊惱當中,聽六弟這麽一說,頓時有些生氣。

若在以往這個時候,性情耿直的九弟柏鬆一定會跳出來聲援,此刻卻不曾聽見他的聲音,柏楊道長這才發現他並不在迎接的隊伍當中。

“怎麽不見四弟、八弟、九弟還有十妹?”柏楊問道。

“四哥和七弟九弟去了羅夏,十妹……”柏塵嘴快,當下就接了話頭過去。

“去了羅夏?這是怎麽回事?”柏楊道長心裏咯噔一下,停下腳步轉頭問道。

“這個……”柏塵看了看大師兄,不知道該怎麽回話。

“噢,是這樣,七弟外出采買回觀的時候帶來消息,說是朝廷正懸賞千兩黃金召集江湖義士前往羅夏緝拿要犯,大家都以為這是個不錯的機會,若是能成,那便替觀裏解決了個大難題,就算是不成,也當是出門曆練,所以……”柏嶽解釋道。

“所以就甘心去當朝廷的鷹犬嗎?”柏楊道長立即打斷了師兄的話頭,語氣中帶著明顯的不滿,“我青陽觀自創觀之起便立下規矩,隻為習武修道惠澤百姓,絕不依附權貴貪圖榮華,前朝時皇帝曾屢次派人來迎接玄真師祖入宮講學煉丹,師祖寧肯得罪當朝皇上也不肯屈尊前去,先師也曾拒絕入朝覲見,槐古師伯更是棄官入道,這些難道你們都忘了嗎?”

“無上天尊!掌門教訓的是!”柏巒一甩拂塵,躬身施了一禮。

柏嶽默不作聲,其餘師弟見狀也都低頭不語。

“這麽重要的事情,為什麽不等本座回來商議就做了決定?”柏楊怒氣未消,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卻瞟向了大師兄。

柏嶽裝作沒看見掌門師弟的眼神,麵無表情的望向一邊。

“做出如此荒唐的決定,難道你們都沒有商量過嗎?還是你們都一致認為此事可為?” 柏楊鋒銳的眼神從幾位師弟臉上掃過,柏鶴、柏塵、柏竹都垂著頭,不敢迎接掌門師兄的目光。“二師兄,師弟們糊塗,難道你也糊塗了嗎?”

“掌門師弟,你不在的時候由大師兄處理觀中所有事務,大師兄既然做了決定,小兄……小兄自然也不好再說什麽。”柏巒垂著頭輕聲說道。

“我堂堂青陽觀弟子為了這千兩賞金居然大搖大擺甘心去做朝廷鷹犬,豈不被江湖中人笑話!你們……你們……”柏楊道長氣的說不出話來。

“隻怕一多半江湖人都出動了,未必有誰會笑話誰,隻是去抓個逃犯而已,也不見得就是貪圖富貴甘作鷹犬,師兄是否……是否……”柏竹嘴裏忽然嘟囔著,顯得很不服氣。

“是否什麽?”柏楊沉聲問道。

“是否有些小題大做了?大師兄這麽做也是為了觀裏著想。”柏竹低著頭抬眼望了一眼掌門師兄,雖然聲音輕如蚊蚋,但大家仍清清楚楚的聽到了。

“小題大做?八弟!先師平日裏是怎麽教導於你的?先師仙去不過十多年,難道你就已經全忘了?”柏楊道長忍著怒氣,胡子微微發顫。

“若是與朝廷沾點邊就叫依附權貴,那咱們的地還都是朝廷封賞的呢!咱們統統都是依附權貴嗎?”柏竹忍不住又頂了一句。

“師弟!少說兩句!”柏巒低聲喝道。

“難道小弟說的不對嗎?”柏竹垂了頭小聲說道。

“那是我天下道家上應天意下合於民的結果,是我道家安國豐民應得的禮遇!你以為那僅僅是朝廷的封賞嗎?”

“那掌門師兄不也是下山求助於淩鎮守,淩鎮守也是官家,也是朝廷!”柏竹又嘟囔了一句。

“你!你!”柏楊道長氣的須發皆顫,一時說不出話來。

“八弟,你也太不懂事了!你說的雖然不無道理,但掌門師兄一心維護觀裏清譽,你怎麽就不能理解呢?”一直沒有說話的柏鶴忽然插了一句。

“什麽叫不無道理?五弟?難道你也這麽認為嗎?”柏楊道長有些驚訝的望向柏鶴。

“掌門師兄,大師兄作為監觀,觀裏這一千多號弟子的吃穿用度他天天掛在心裏,難免有些著急上火,有些決定可能做得倉促了些,但也並非出自私心,再說人已經派出去了……”

“哼!”柏楊道長一甩袖袍,重重哼了一聲。

“就是,四哥和八哥都喬裝過了,別人也看不出是我青陽觀的人……”柏竹見五哥替自己幫腔,膽子就又大了起來,又添油加醋的補上一句。

“喬裝打扮!你們倒是想得周到!樣子能改,修道向善之心能改嗎?”柏楊道長霍然回頭,銳利的眼光像冰錐一樣直刺二人。

“咳……有了這一百五十斛糧食,近日要不要給弟子們改善改善夥食?畢竟馬上就要秋收了,吃飽些也有力氣幹活。”柏嶽見氣氛越來越僵持,趕緊打個岔。

“清苦的日子還久著呢!區區一百五十斛糧食能維持多久想必師兄心裏比本座清楚!糧食過幾日才送到,還需精打細算才好。哼,隻享得了福卻吃不了苦的,那便算不得我青陽觀的弟子!趁早交了度牒下山去吧!”柏楊道長重重說罷,一甩拂塵,拂袖而去。

“無上天尊!”柏巒看著掌門師弟獨自遠去的背影,深深歎了口氣。

一回觀便得知這樣一個在他看來荒唐透頂的消息,好不容易在鷹嘴岩平複下來的心緒又泛濫成災,柏楊道長從後山下來便把自己關在房裏。師兄弟們都知道掌門是真生了氣,誰都不敢前去打擾,掌門所住的“清靜自正”小院倒是真的清淨無比了,除了院中偶爾搖起的陣陣風過竹葉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