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峭壁之下濃霧翻騰,愈發顯得深不可測。柏坤嚇得臉色慘白,緊緊貼在崖壁上既不敢上也不敢下,臉上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也不敢騰出手去擦,隻能就這麽僵在那裏。山裏的雨說來就來,剛才還晴空萬裏,誰曾想一陣風吹來頓時一切就變了顏色。
“鬆哥,你要保佑我。”柏坤在心裏默默的一遍遍念道。她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人來救她了,二師兄更加沉默寡言,四哥回來之後看到已經物是人非的青陽觀,一個字都沒留下就飄然而去,若不是放不下屍骨無存的九哥和那些坤道院弟子,自己也早就想離開了。然而江湖之大,離開了又能去哪裏呢?自從被大師兄從街頭撿回來,這十多年來她從未踏出過青陽觀一步。
她也不是沒想過去死,想從這裏跳下去永遠陪著九哥,然而一站到那崖邊,看到遠處那群峰千帆過,蒼茫雲海間的瑰麗氣象,便總能生出絲絲纏繞的留戀,不狠心就這麽結束自己。她應該有過朦朦朧朧的愛,現在又有了清晰無比的恨。在坤道院弟子眼裏,她是溫和又嚴格的師父,在師兄們眼裏,她是行事潑辣還有一些倔強和傲氣的小師妹,唯獨隻有在夜裏她才是她自己,淚水浸透枕頭的漫長黑暗隻有她自己知曉。
她終於決定離開了,在離開之前她想安葬好九哥,不能讓他就這麽曝屍山穀。於是她鼓足了全部勇氣摳著崖壁的石縫一點點往穀底探去,現在卻被一場毫無征兆的大雨困在了這裏,就連最矯健的蒼鷹也躲回了巢穴,不敢在這陰慘慘的迷霧中展開雙翅。她感覺到自己的腿肚在打顫,一絲一毫的鬆懈立即就會粉身碎骨,死亡的氣息就像這雨水一樣冰涼,像這翻滾的迷霧一般濃厚。她很後悔剛才會踏出往下攀援的第一步,同時又很慶幸踏出了這一步。把自己逼入了絕境,心裏反而更加踏實。如果僥幸下到穀底,那這條命便算是撿回來的,以後的日子她便不再是原來的柏坤,她要去看看那些裹在雲層中的蓬萊仙境到底是什麽樣子。原本以為這世上最溫暖的地方便是青陽觀,讓她不再受欺負不再挨餓還學會了一身傲人的功夫,現在才發現原來肮髒和邪惡無處不在,恢弘大氣的青陽觀一樣藏汙納垢,就連她視若神明的掌門一樣會落入陰謀的彀中。什麽是溫暖?什麽是安全?這些從來都不是別人給的,隻有自己給自己的才是最踏實的溫暖,最踏實的安全。倘若真的就此墜入深穀,那麽就可以拋卻一切煩惱,就此安靜的陪著九哥,生生世世在這永遠不會有人來打擾的地方相依相伴,也算不負九哥對自己的一片深情。
原本打算堅持到雨停之後再繼續往下,然而這雨卻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既然不管怎樣的結果都是自己可以接受的,柏坤於是閉了眼睛,橫下一條心,慢慢的摸索著繼續往下探。冰冷的雨水將石壁衝的又濕又滑,數次差點就脫手墜入濃霧裏,經曆了數次驚心動魄的瞬間之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腳下慢慢的可以看到隱約的綠色。穀底看來不遠了,柏坤長籲一口氣,略微休息了一會,繼續慢慢下行。坡度隨之變緩,下降的難度逐漸降低,終於,在雨勢漸弱的時候柏坤的左腳探到了穀底濕軟的草地。
腳下有了踏實的安全感,饑餓與疲累頓時一齊襲來。身上早已濕透,雨水汗水混合在一起很快就變得冰涼刺骨,雙手幾乎要凍僵,保持著扣著石縫發力的姿勢無法複原。柏坤無力的靠在石壁上,渾身癱軟,虛脫的感覺遠遠超過一場惡鬥,就像做了一場無比漫長的大夢。
默默運了好幾遍太玄心經後,柏坤終於重新積攢了一些力氣,身上也不是那麽冷了。輕輕活動活動僵硬的手腳之後,柏坤慢慢的朝穀底尋去,走了不多時,便赫然看見灌木叢中的一副殘缺的屍骨,隻有身上殘存的布片能辨認出那便是九哥柏鬆。
“九哥!”柏坤悲呼一聲,雙腿一軟跪坐下來。
曾經嫉惡如仇精明幹練走路風風火火的九哥,那個一直疼著自己護著自己還有一些帥氣的九哥現在就這麽殘缺不全的躺在這裏,沒有半分聲息,和一頭遭到獵殺和啃食的野獸沒有任何分別。
“九哥,我對不起你……”柏坤心快要揪成一團,痛的呼吸都不再順暢,哭聲在冷風中一陣一陣的飄。九哥從崖頂縱身躍下的身影在腦子裏重新清晰起來,一遍一遍的反複出現。
盡情的大哭一場之後,柏坤在崖底尋到一處還算寬敞的幹燥石穴,將九哥的屍骨一點點收拾到石穴中用碎石堆了一個石塚,又找來一段木頭剝去一麵的樹皮,用尖石刻上“夫君柏鬆之墓”。
忙完這一切,柏坤找來一些幹樹枝,生起一堆火,將身上的濕衣物脫下來烘烤幹,溫暖的火光漸漸喚起了濃烈的困意,柏坤靠在石壁上不久便沉沉睡去。
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放晴,陽光照在石穴入口處,亮堂堂的。柏坤彎腰走出石穴,仰頭朝石壁往上望去。幾乎無法見頂的石壁高聳入雲,想起昨晚的經曆完全不敢相信那竟然是真的,隻有飛鳥能經過的地方自己居然毫發無損的下來了。
“既然老天不讓我死,那我就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柏坤對自己說。
擔心野獸再來襲擾夫君的屍骨,柏坤找來一塊大石將石穴入口堵住,對著石穴深深鞠躬,然後轉頭往外走去。
狹小的山穀裏繞了很久,終於看到遠處漸漸開闊,有了炊煙和犬吠。柏坤饑腸轆轆,緊趕慢趕的找到一戶人家,厚著臉皮問主人討要一些吃的。主人家見她一身道姑打扮,問道:“仙姑可是從青陽觀來的?”
“嗯。”柏坤不好意思的點點頭。
“怎麽搞成這幅樣子了?”主人家看著她一身破爛的道袍,很是詫異。
柏坤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隻好支支吾吾的說下山時摔了一下被樹枝掛到了。
主人家也不懷疑,趕緊給她端來一碗熱飯和一些豆腐羹,還給她找來幾件幹淨的衣褲,“山裏人家,日子清苦,沒啥好吃的,仙姑將就些。這些衣褲好歹是完整的,仙姑不嫌棄就換上穿吧。”柏坤望著一身補丁的阿婆,鼻子就陣陣發酸,道過謝後接過來別過臉去大口大口吃,眼淚從麵頰上悄悄滑落。
“慢慢吃,慢慢吃,這是多久沒吃飯了?還有還有!”阿婆望著柏坤狼吞虎咽的樣子心疼的不得了,“怎麽現在連青陽觀裏都吃不飽飯了麽?”
柏坤含混的應著,將一碗白米飯和著豆腐羹很快的扒進了肚子裏,這才稍稍緩了口氣。
“還有還有,我再給你拿。”阿婆接過碗筷就往屋裏走。
“不用不用了。”柏坤肚子填了半飽便不好意思再吃,連連推脫。好心的婆婆卻自顧自的非要再給她盛,柏坤隻好乘著阿婆進屋的空檔朝她背影施了個禮,將衣褲完完整整的放在原處轉身走出了小院柴門。
就在剛才,她心裏忽然打定了主意。自己不能就這麽一走了之,她必須得做點什麽才行。待做完這件事情,天下之大便任我馳騁。辨明神龍峰的位置之後,柏坤沒有絲毫猶疑,順著小徑快步走去。
不想讓其他人看到自己衣衫襤褸的樣子,柏坤故意等到掌燈已久才回到觀裏。柏坤悄沒聲息的回道坤道院,發現自己的房前的石階上坐著一個嬌小的身影,雙手抱著腿,下巴擱在膝蓋上。
躲是躲不過去了,柏坤隻好輕聲問道:“小弦,你在這裏做什麽?”
溧歌猛地抬頭,臉上又驚又喜,“師父!你終於回來了?師父!你這是怎麽了?”
“裏麵說話。”柏坤打開房門閃身入內,將溧歌也拉了進來。
“師父你去哪了?我們都等你好久了。”溧歌一臉委屈的問道。
“你們?還有誰?”柏坤換下破爛的道袍,問道。
“還有梅師姐、蘭師姐她們呀!我們都很擔心您。”
“擔心師父做什麽?師父能有什麽事?”柏坤嘴上輕描淡寫,心裏陣陣後怕的同時湧起一股暖意。
溧歌瞟瞟師父扔在一邊的破破爛爛的道袍,還想問些什麽,張了張嘴終於沒有出聲。師父既然不願說,做徒弟的自然不該多問。
柏坤看到了她的神情,打岔問道:“你在為師門口等多久了?”
“用完午膳就等在這裏了。一開始梅師姐蘭師姐她們也在,後來她們去練功了,我不想去,就一直待在這裏。”
“為什麽不想去練功?”柏坤看到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心中有些不忍,走過去輕輕拉了她的手。
“師父不在,我不想練。”溧歌低了頭,輕聲說道。
“哪有師父不在就不練功的道理?鬆梅對你們也太寬容了。”柏坤雖在責怪大弟子,嘴上卻聽不出不滿的語氣,“以前為師閉關的時候你們不是照樣練得好好的麽?”
“師父,我……”溧歌抬眼望了望師父,欲言又止。
“是想雪師弟了吧?”柏坤偏了頭柔聲猜道。
“沒有,沒有的事。”溧歌的眼神有些慌亂。
“小雪是個好孩子,為師也很喜歡他——你也很好。”柏坤愛憐的望著小徒弟,輕輕歎了口氣,接著說道,“本來我以為你們可以一直在觀裏無憂無慮慢慢長大,做一對親密無間的師姐弟,長大以後,長大以後……”
溧歌本來一直垂著頭,聽到這裏稍微抬起來了些,眼睛亮亮的聽的格外仔細,誰知道師父重複了兩遍“長大以後”,就突然不說了。
溧歌有些失望的又低下頭。
“我才不想他,走的幹幹脆脆的,他愛去哪就去哪。”溧歌小聲說道,語氣恨恨的。
“真是孩子話。”柏坤放開了她的手,慢慢走到窗前,“那也怪不得小雪,那種情形之下他怎麽可能還顧得及別人?這麽多人,生生逼走了他師父。”
“他們為什麽一定要逼走掌門師伯,他一向都很好呀,就是稍微嚴厲了些,不大愛說話罷了。”聽師父替小白解釋,溧歌立刻就在心裏原諒師弟了。
“這是大人的事,你不必知道。”柏坤轉過頭來望著徒弟,月光照在她臉上,清清白白,“你隻需要知道,掌門師伯沒有錯,小雪也沒有錯。”
那就一定是他們錯了!溧歌心裏想著,不過她並沒有說出來。連師父都這麽說,一定是這樣,下午她還和另外幾個師姐吵了幾句,好在梅師姐和蘭師姐都站在她這邊。
“師父,掌門師伯他……他們還會回來嗎?”溧歌輕聲問道,眼神中充滿了希冀。
柏坤不敢直視小徒清亮的眼神,她沒法向她做出任何保證,也不想欺騙她,良久,才緩緩說道:“為師也不清楚——小白的父親就葬在這裏,他總會回來看看吧!”
溧歌眼睛頓時放出光彩,“那我就在這裏等他,哪都不去!”
“剛才不還說一點都不想他嗎?”柏坤望著一臉欣喜的小徒,心中忽然一痛。小小年紀就要開始忍受離別相思之苦,不過好歹她的小白還在世上,總有回來的希望,而自己的鬆哥,卻已經永遠長眠在那個石穴裏,再也回不來了。
“師父,你怎麽了?”
柏坤回過神來,撩了下鬢角垂下來的頭發,輕聲道,“噢,沒什麽,為師想起一些事情。不早了,回去睡覺吧,別再胡思亂想了。”
“師父……”溧歌還想說什麽,被師父打斷了,“快回去吧,老不見你梅師姐他們又該擔心你了。”
“對了,我去告訴他們師父已經回來了!”溧歌笑道。
“嗯,快去吧。”柏坤也笑笑。
“是!師父!”溧歌跳起來轉身跑出了房門。
“小雪,你可想起過弦兒師姐?”柏坤望著徒弟雀躍的背影,怔怔的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