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慕楊很遵守約定,在夏初一起床的一大早就派人給她送來一束玫瑰花。花朵還沾著水珠,嬌豔欲滴、蓬勃盛開。夏初一打開門的時候陽光兜頭灑下來,綠色草坪和玫瑰一起在眼前一亮。

夏初一決定拿個瓶子將玫瑰花養起來,鼓搗了十幾分鍾,險些沒趕上公交車,等到了公司時許慕楊已經組織各部門主管在辦公室裏開會了。

她下意識地透過門玻璃看著坐在上首的他,棱角分明的側臉,襯衫裏微凸的肩胛骨和不怒自威的氣場讓他比平時多了幾分耐看。她一直都知道,工作起來的他不亞於任何人,隻是他鮮少在她麵前露出這樣的一麵。

愣神兒時許慕楊向她瞥了一眼,隻一眼就嚇得夏初一連忙向辦公桌走去。她要避免和他單獨接觸的機會,盡力不表現出任何異常。

想法還沒停歇,她就看見辦公桌上堆滿了各類零食。

粉色的蛋糕,白色的和果子,還有抹茶卷兒和果仁兒能量棒堆成的小山,底下還壓著各種日本草莓大福和美國產的巧克力,外加一大束剛采下來的百合放在桌角。夏初一狠狠吸了口氣,左右轉頭,發現所有同事都在看著自己。

溫涼悄摸摸地走到夏初一麵前,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現在的局麵。

“初一,我真佩服你。你竟然把許總掰直了。”

本還緊張兮兮的夏初一真想哈哈大笑,原來在同事們眼裏許慕楊還喜歡著Simon呢,現在看來自己倒是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

整個下午公司裏出奇得忙,不停地開各種會,會後營銷部同事和銷售部同事基本不在公司,都跑到地麵店做配合,一忙忙到半夜。饒是這樣,許慕楊仍然抽出時間準點接夏初一下班,帶著她一起吃晚飯。

吃飯的時候各種電話不斷打過來,但許慕楊從沒接過。他很珍惜單獨和夏初一在一起的時間,一分一秒都不願錯過。

夏初一回到自己家裏時再次看到陸斐然做好的飯,她算著時間,猜測陸斐然坐晚上的飛機來,然後再坐淩晨的火車走。她不知道陸斐然怎麽會空出那麽多時間來做這些無聊的事,當即將家裏的鎖換掉,徹底將他拒在門外。

第二天許慕楊穿了一件黑色T恤加休閑褲來上班,完全不像老板的樣子,放在眾多同事裏都不起眼。但是現在的他忽然讓夏初一想起高中時候的樣子,笑起來眼睛一眯,牙齒巨白,黝黑的皮膚在陽光裏顯得昂揚而健康。那時許慕楊愛打籃球,回來時常常一身汗,見到她的頭一句就是“一二一,你去給我接點水”。

夏初一那時還納悶球場上那麽多女孩子給他送水他都沒要,怎麽偏偏欺負她。

時隔這麽多年,她總算想明白了。

開完會後已經下午五點鍾,許慕楊從辦公室裏出來,眼神兒逡巡到夏初一身上。

“跟我去吃飯。”

夏初一放下手頭的工作立刻起身。

她根本不想和他去吃飯,但是害怕許慕楊在公司裏再做出什麽出格的動作導致她更尷尬。

許慕楊相當了解她現在的想法,在她接近的一瞬間猛地貼近她耳邊笑道:“反正公司裏的人都知道我在追你,你又何必呢?”

氣息繚繞,夏初一脖頸溫度迅速上升。她側眸看著他微彎的脊骨和半插兜、桀驁不羈的樣子,明明個子很高,偏這時候沒有一分居高臨下的逼迫,隻有溫柔狡黠的性感。

夏初一在他胳膊上狠狠扭了一圈,見他臉色登時變白,說:“我請你吃飯。”

許慕楊疼得嘶嘶吸氣,愣了愣:“去哪?”

夏初一頭都沒回:“去我家。”

自從夏初一和陸斐然分手後,夏平的電話就一個接一個打。起初夏初一還跟他解釋,到後來幹脆將手機靜音,裝沒看到,等著對麵的夏平自己把電話撂了。

隻是逃得了一天也逃不了一輩子,夏初一決定把事情當麵和夏平說清楚。

她帶著許慕楊按自家門鈴時,夕陽餘暉穿過飄窗玻璃打在門把手上,像鍍上了一層金粉。兩個人在夕陽中的影子一高一低,時光仿若倒流到八年前,許慕楊心心念念想跟著夏初一回家吃飯的願望在這一刻猶如夢境般實現。

此時許慕楊看起來緊張得要死,不停和夏初一確認:“我這就要見嶽父了嗎?太快了吧?”

夏初一白了他一眼。

門開了。夏平拿著鏟子震驚地看著夏初一身邊的許慕楊。

“老爸,這是我朋友。”夏初一很坦然地解釋,“就愛吃你做的可樂雞翅。”

嗯……當年她偷偷帶著可樂雞翅到學校給陸斐然的時候被許慕楊搶走一個,從此之後他心心念念就想跟著她回家吃飯。

許慕楊笑起來帶著淺淺的梨渦:“叔叔好。”

夏平難得沒有一絲笑意,隻輕微點了點頭。就算再沒眼色,如今他也看得出來許慕楊和夏初一的關係絕不僅僅是同學那麽簡單。

兩人進了屋,夏初一趕緊吩咐老爸做幾個像樣的菜。

夏平嘴角往下耷拉,這不明擺著是讓他走開,將客廳空給他們嘛。可是陸斐然怎麽辦?他的女婿隻能是陸斐然,絕不可以是別人。

夏初一從冰箱裏拿出來一聽可樂,啪的一聲打開,涼氣呼呼向上冒。

許慕楊在他們家顯得局促很多,她看得出他是真緊張。他太在意夏平對他的印象,在意自己會不會在這個家裏丟臉,越在乎就越緊張。難得乖得不像話,如今安分地坐在椅子上等待開飯。

夏初一咕咚咕咚喝了幾口冰可樂,這才看向許慕楊:“咱們也算雙方父母見過麵了。”

陽光中的許慕楊眼睛晶亮,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夏初一果然不負眾望:“今晚就結為異姓兄妹吧。”

這些話當然沒被廚房裏開著油煙機又揮著鏟子叮叮當當做飯的夏平聽到,所以當夏初一和許慕楊麵對麵坐下開始吃飯時,第一道菜就是毫不起眼的酸辣土豆絲。

根本沒有重視許慕楊的意思,表示了夏平對夏初一的不滿,對許慕楊的鄙視,對他們二人關係的不認可。

許慕楊苦笑連連,長期開會讓他頸椎不舒服,現下仰頭扭了扭脖子。趁夏平進廚房的時候和夏初一警告似的說:“等老子辦了得意飯莊,再來辦你。”

夏初一對前一句話很感興趣,探頭問:“十日之期真的能做到?你這麽有自信?”

夏日蟬鳴鳥叫,屋子裏一時靜極。許慕楊心知再談感情不合時宜,左右無事,索性喝了口水和她說道:“消費主義的理念就是如果想活得快樂,就要不斷地買買買。失戀了就去買東西,談戀愛了也要去買東西,找到了好工作繼續買東西,孤獨一人的時候更該買買買。”

夏初一點頭,之前她和Simon也探討過營銷的本質,其實所有理念都是社會環境灌輸給人們的,沒有人會問為什麽。

許慕楊接著道:“浪漫也是。放在現在的環境,浪漫是送花送車送房,放在以前的環境則是送詩文送壯馬甚至送陵墓,人們真的需要這些東西嗎?”

夏平端出一盤炒豆芽,品色和土豆絲差不多。隻是回去時聽見許慕楊的話,耳朵微微一動。

夏初一想了想,道:“是大環境讓人們需要這些東西。”

“大環境就是人類社會構建的秩序。人們相信神明的存在,相信魔鬼,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就是為了維護這個秩序。這種秩序甚至滲透到教育層麵,孩子不能輸在起跑線上,孩子需要住學區房,孩子應該從小就學習各種技能,否則長大後就是一個失敗的人。”

他頓了頓,加了句:“孩子的孩子也會這麽做,一代代人都擁有了同樣的想法。這就是秩序,是文明的一部分,是所有人接受的一套係統。”

夏初一聽得有些豎汗毛。

看得出夏平對他的話也很有興趣,因為後麵端出了一盤翡翠肉卷,並且下意識在許慕楊身邊多待了幾秒才轉回身。

許慕楊看著新做的菜眉間一展,笑意清澈幹淨。

“在這個係統裏去做營銷,其實就是給人們講故事。房地產商讓人們一生汲汲營營,就是為了得到大房子,得到獨棟別墅,得到帶遊泳池的私家豪宅,這種思想的背後是國家的力量,政黨的支撐以及上千年的信念潛移默化的影響,普通人在當時當地根本改變不了。”

“強行改變,你身邊的所有人就會告訴你你瘋了,而不是他們。”

“所以人們看似有選擇自由生活的權利,實際上鋪天蓋地的觀念讓人們潛意識裏早就有了答案。他做出選擇的一刹那不是開始,而是整個事件的結束。”

從廚房出來的夏平端上了一盤花菇鴨掌。色香俱佳,夏初一看得出夏平開始對許慕楊有了改觀。

許慕楊沒有動筷子,單手揉了揉眉心。他穿著普通到不起眼的衣服,頭發在最後一絲陽光裏散發著燦爛的光澤,指節分明的手劃過眉心時像慢鏡頭一樣,柔和的光線抹去了他的疲憊,反而為他增加了很多她從未見過的從容和驕傲。明明那麽不起眼,說出的話卻像驚雷一樣在人心底炸開。

她由此窺見他獨立的精神和縱橫捭闔的手段。很久很久之後,這個片段還存留在她的腦海裏,許慕楊與她講如何對付得意飯莊,夏平一邊上著一道比一道精美的飯菜,與此同時另一邊的同事則在江南飯莊按照許慕楊的指示一步步舉旗布子,鳴鑼開道,像給每一個場景都裝上了連貫的鏡頭。

他在家裏說,同事在外麵做,每一個動作都匹配著他每一句話,目標精準,節奏鮮明。幾個鏡頭在他的話語間來回轉換,無縫對接。

“想要打敗得意飯莊,除了常規的營銷策略,還要把江南飯莊的優勢體現出來。超市、酒店甚至網絡都可以引流。”

“得意飯莊以為模仿江南飯莊就可以高枕無憂,實際上這種模式很容易打敗。”

“它不僅模仿了優點,還模仿了缺點。江南飯莊正值改革之際,得意飯莊恰恰毀在和江南飯莊一模一樣上麵。”

“我們做了那麽多營銷,目的就是吸引人的注意,將去江南飯莊吃飯變成人的需求,從而轉化成客流量。”

“世界就是巨大的馬太效應。凡有的,還要加倍給他叫他多餘;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過來。”

“飲食行業沒有秘密,哪個店麵去的人多,哪個店麵就會越來越火。”

……

許慕楊一連在夏初一家吃了六天飯。

第七天時他終於將對付得意飯莊的所有招數說完,營銷部和江南飯莊的同事鳴金收兵,回家睡覺。

第八天得意飯莊的人流量忽然銳減,根本沒有反應的機會。不是慢慢流失,而是一下子空場。

第九天得意飯莊門前已是蕭瑟冷清,門可羅雀。

第十天得意飯莊宣布停業裝修。

而江南飯莊完成了一係列的轉變。所有菜譜煥然一新,新係列菜品讓人眼前一亮,大街小巷充滿了江南飯莊的營銷語,網絡對江南飯莊的評價扶搖直上,越來越多的人參與到評價中來。得意飯莊將資金全部投入到前期模仿江南飯莊上麵,根本無法支撐後麵的改變。

又快又準又狠,許慕楊打了一場極其漂亮的翻身仗。

在得意飯莊停業的同一時間,夏初一收到一條來自陸斐然的短信。

“爸說許慕楊常去家裏吃飯,他不愛吃辣,你多照顧他一些。”

夏初一眉心一跳,沒想到老爸竟然這麽輕鬆愉快地就把她給出賣了。多照顧他一些?幸虧陸斐然還不知道許慕楊和自己求婚的事,否則照顧就該變成暴揍。

正想著,來自陸斐然的第二條短信嗖地跳上手機屏幕。

“他和你求婚的第十天,你該給他回複。”

是誰?夏初一渾身一個激靈,是誰出賣了她?難道她身邊還有間諜?!

第三條短信緊接而至。

“奶奶的八十壽宴我不能參加了,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