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長椅上的夏初一知道自己把事情搞砸了。
她薅著自己的頭發，恨不能一頭撞死在牆上。身後病房的門緊緊關著，她知道裏麵的人還在失控，一時半會兒根本平靜不下來。
飄窗外的天空布滿了紅色的晚霞，盡頭是一層不透明的灰藍色。夏日的傍晚再次來臨，她卻從青蔥和枝丫間看到了一絲秋天的樣子。
夏季一過，她與陸斐然的異地戀就進入第四年了。
異地戀的第一年她有很長一段時間不適應，總是會在不經意間就莫名的傷感和難過，每天都在算下一次見麵的時間，在無數等待的日子裏苦熬。
第一年的“十一”假期，陸斐然答應回淮城和她見麵，她掰著手指倒數。
她為了能讓自己見麵那天變得好看一些甚至刻意減肥，連著三天沒有吃一粒米。
九月的最後一天她太興奮了，跑去商場買新衣服做新發型，出來時看到廣場停著一輛獻血車，很多醫護人員在車前坐著宣傳獻血的好處，可是上車的人仍然寥寥。
她幾乎沒有猶豫地走向獻血車。在那一刻給她勇氣、讓她做這樣的決定的人是遠在千裏之外的陸斐然。
她想為他變成更好的人，變成一個更善良、更可愛的女孩子，這樣才能配得上他。
上車後醫護人員給她測量血壓和脈搏，給她準備血袋和針管，囑咐她獻血的注意事項，直到針頭插進臂彎的那一刻她還在笑著。她特別高興，她覺得自己的鮮血會幫助到有需要的人。血袋會被遙遙送到某個醫院，救治某個危急的病人，如果運氣好她可能因為這次獻血而救下一個人的命。
更重要的是，獻血也成全了她那一點小小的正義心。
或許是她全程掛在臉上的笑感動了醫護人員，他們多給了她一盒牛奶。
她為陸斐然留了一盒。
都是很微小的事情，每每想起來卻又很甜蜜。
還有一年冬天，她所在的出租屋半夜嘩嘩漏水，從衛生間一路漫進客廳和臥室。她在水聲中驚醒，下床時一腳踩在水裏，冰涼刺骨。半夜聯係不到師傅來修，她取來水桶一下又一下將臥室的水刮出去，又鑽進衛生間想辦法控製水管。無數細碎的水點打在她的身上，她的臉上，她的頭發上，她雙手捂住裂口咬牙硬撐，手指凍得通紅一片，沒有人知道。
春天的時候她全身過敏，起了一後背紅疹子。買來藥膏隻能自己給自己塗，看不到後背上的紅點就對著鏡子塗，指尖蘸一點藥膏，還沒送到後背準確的位置就在中途被不協調的動作劃走。
最要命的是即便背著胳膊伸到最高點，仍然有很多紅點她夠不到。
每當這樣的時刻來臨，她腦海裏第一個想法就是：如果他在就好了。
這樣的時刻在過去的幾年異地生活裏數不勝數。
別人等送傘，而她等雨停。別人拍照都是成雙成對，她的相冊裏卻全是風景。別人買兩杯奶茶兩隻圓筒兩個人對坐，她隻能戴上耳機聽歌，假裝自己沒有寂寞。
她甚至不敢在黃昏睡覺，害怕醒來時天剛擦黑，小區裏傳來陣陣婦人的笑聲，聲音大到透過玻璃穿破耳膜。那時整個房間空****的，熱鬧都是別人的，隻有她自己在屋子裏難過。
坐公交時睡著了，坐過站後突然醒來的一刹那。
生病住院，發著燒、輸著液卻又不敢睡的一刹那。
淩晨四點醒過來忽地睡不著，想起很多上學時的熱鬧和趣事的一刹那。
夜深忽夢少年事，枝頭上布穀鳥的叫聲無一不在提醒著她現在的孤獨。
明明不是一個人，這些愛恨卻無處寄托。
但是她都熬過來了。甚至拒絕了很多追求者，吃著異地戀的苦卻甘之如飴。
陸斐然為她準備過很多驚喜。
很平常的一天，打開門忽然看見他的時候，那種幸福感像有電流通往全身。當你知道在你睡著時有個人翻山越嶺為你而來，微笑會像開閘的水流一樣浮上臉。
每次見麵時的開心指數等於平常人見麵開心指數乘以一百。
還有在接站口等待他回來的時候，目光穿過熙攘人群總能第一時間看到他。
然後瘋狂地奔跑，大聲地喊叫，一頭撞進他的懷裏。
兩隻手牽在一起，十指相扣的那些時刻，都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異地戀即將進入第四年，她已經學會了拒絕**，學會了克製和溫柔，學會了感恩生活，學會了堅持別人無法堅持的感情。
她不後悔，從沒有過。
窗外晚霞散去了，留下天邊一線柔軟的粉紅。
她緩緩站起身，再次撫平上衣的褶皺，臉上的表情平靜而篤定。
她還有很多話沒有和陸斐然媽媽說。
挺身吸了口氣，她重新推開了那道門。
病**的人在淺淺地睡，不過夏初一知道她沒有睡著。
“阿姨，我是初一。”她再次站在病床前，聲音平緩有力，“我不會和斐然分開，今天不會，明天不會，一輩子都不會。”
病**的人睜開眼睛，不可控的情緒讓輸液瓶都在跟著胳膊一起顫抖。
夏初一沒有一絲害怕，她繼續說道：“百年校慶您也參加了吧？斐然在台上講的那些話是和您說的。”她停了停，想起當時的一切，“斐然的夢想不是做一個你們眼裏的有錢人，而是做一個樂觀堅強的人。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有一些無所事事的時間，可以看春天的花開，看螞蟻搬家，看成群的蜻蜓飛舞，這些不需要多少錢就可以做到。最重要的是，他更希望自己做一個閃閃發光的人，做一個善良有勇氣的人。”
陸斐然的媽媽張了張嘴，還未說話就被夏初一截斷。
“在您離開斐然的這些年，斐然仍然過得幸福和平靜。”她直視著那雙威嚴的眼睛，“他已經不僅僅是你們的兒子，還是我的男朋友，他有權利選擇自己想要過的生活。包括異地戀，我和他異地戀這幾年，我們都在堅持彼此的感情。”
夏初一看到她僵硬的表情漸漸鬆弛。
“您忽略了斐然要和我在一起的決心，因為您還不知道異地戀帶給我們的是什麽。”
病**的人扯了扯唇角，苦笑道：“異地戀一年能見幾次？這還算戀愛？”
“就是因為不經常見麵，才知道彼此的可貴。”夏初一坦然地麵對她，“每天隻能對著手機說想念的話，需要他的時刻數不勝數，但真正能做的隻有一遍遍翻看他的照片，一遍遍看聊天記錄。生病了不敢告訴他，哭了也不敢告訴他，很多時刻的無能為力都是對彼此的傷害。”
“那你們為什麽還堅持異地戀？”
“因為在乎。”夏初一仰起頭，聲音堅定，“我們在不同的城市，遇到不同的人，身邊的異性都是考驗我們的難題，能撐下去的原因就是我們對彼此的愛。因為這份愛我們不怕孤獨，不怕**，願意堅持下去是因為我們知道真愛不會因為距離而改變。”
“你們以為這種感情會長久？”
“當然。”
病**的人還在笑，笑容裏滿是諷刺的意味。
“天真！”
“異地戀太苦了，但隻要能見他，多遠都可以。”夏初一絲毫沒有生氣，反而充滿信心，“隻有真的愛情才能耐得住這份寂寞，也隻有耐得住寂寞才能長久。我和斐然已經熬過了三年異地戀生活，我們還會繼續走下去。”
陸斐然的媽媽目光有一瞬黯淡，半晌才道：“我沒料到他會堅持下來。”
“我手裏有221張火車票，和斐然最長一次通話時間是503分鍾48秒。”夏初一知道這些數字顯示的是異地戀的艱難，“所有的心酸和難過在見麵的那一刻都變成了甜蜜，變成了值得。”
一聲長長的歎息撲到耳邊。
陸斐然的媽媽看起來很累了，似乎已經無力再與夏初一爭執。
然而夏初一從歎息中分辨出一絲微小的認同。她很想感謝他們對陸斐然的培養，感謝他們讓陸斐然擁有堅毅和卓越的品質，感謝他們把他塑造成了佼佼者。她知道病**的人在擔心什麽。
她想告訴他媽媽，她不會讓陸斐然受傷，她會拚盡全力去愛他。
夏初一走向病**這個瘦弱的女人，最終站在她床邊。
“阿姨，您會因為見不到斐然而不愛他嗎？”
病**的人直直看著她。
夏初一終於燦爛開懷地笑起來，篤定而驕傲地對她說道：“異地戀讓我更加愛他。愛到為了相聚，可以忍受這漫長的別離。”
病房的門被推開了。
陸斐然站在門邊靜靜地看著房間裏的夏初一，幹淨的襯衫袖口半挽，最後一絲天光淡淡勾勒出他側臉細致的輪廓。
他的眼睛清雋澄澈，眼角散開繾綣細致的溫柔，像極了少年時的樣子。似乎他已經在外麵站了許久，聽見了夏初一所說的每一句話。
他對她報以溫暖的笑意，如這幾年間每一次相見時一樣帶著柔軟的色澤。
夏初一眉眼彎彎，向他的方向慢慢走去。
這幾年他們都是風塵仆仆地走向彼此，少有這樣的平靜和安定。整個夏天都在動**中度過，經曆了那麽多，他們終於又走到了一起。
她想陸斐然的媽媽終會懂得他們的感情。
選擇異地戀的人都是很笨的人，固執地以為即使遠隔天涯也可以長相廝守。她慶幸自己和陸斐然都是這樣的人，對待感情又笨又固執，僅僅希冀未來能在一起就願意吃生活給予的這麽多苦。
惶惶不安又異常勇敢地去賭一個不確定的未來。
心甘情願，事過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