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一出院了。
簡一凡在與她聊完的第二天專門將她帶到心理科做了一次心理測試,校度分析結果顯示夏初一的精神基本恢複正常。雖然以後還會有複發的可能,但是現在她康複了,她重新變回了正常人。
夏初一不明白簡一凡為什麽要對護士說給她“加大藥量”,簡一凡則哈哈一笑,表示那隻是故意“刺激”她的一個手段。包括後麵護士假意打盹兒都是想測驗她到底想做什麽,其實從一開始他就看出了她想出去的意圖。
夏初一暗想,心理科醫生真是不好糊弄啊,而且演技實在一流,不去演戲都替他可惜。
簡一凡則表示自己還差得遠,畢竟還有那麽多精神科醫生陪著病人在太陽底下裝蘑菇呢。
夏初一真佩服他講笑話的能力,等著有朝一日他被同行們暴扁。
出院後夏初一沒有回淮城,而是在漢州住了下來。她想照顧陸斐然的媽媽,在陸斐然上班期間她經常做好湯飯去探望。當然很多次都吃了閉門羹,病**的人根本不想看見她。
有一次她在病房門口看見了蕭意映,她還是那麽精致漂亮,夏初一走上前主動和她打招呼。
蕭意映很友好地對她微笑,說起陸斐然的媽媽,她倒額外知道了一件事。
當年陸斐然的父母並沒有準備要孩子,而且他媽媽正在單位爭取一次出國交流的機會,如果願望實現,他媽媽的工作履曆將比單位其他人更加優秀,更加有競爭力。事實上就在他媽媽爭下名額的同一時間,她知道自己懷孕了,工作和生育本就兩難,最後她選擇將孩子生下來。而那次出國交流機會就這樣拱手給了蕭意映的父親。
後來她給孩子起名“斐然”,將全部精力放在培養孩子上。人生的舍和得在她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沒有人看到她在深夜痛哭,白日裏又在孩子麵前露出如花笑靨。她從沒有將壞情緒帶給陸斐然,她隻是默默地付出,將他培養得越來越優秀。
如果不是中途那場變故,陸斐然會比她想象得還要優秀。
所以她不甘心,不甘心看著自己的孩子變得平庸,變得平凡,她將所有希望寄托在陸斐然身上,從沒想過會得到這樣的結局。
所以她恨夏初一,這些恨都有來處。
蕭意映臨走之前對夏初一說:“我很羨慕你。”
夏初一瞬間就聽懂了她的意思,她在羨慕自己得到了陸斐然的愛。
蕭意映說同事中有個人叫孫康,經常在私下叫囂,看不起陸斐然憑借關係上位,說了很多他的壞話。然而陸斐然從沒有與他計較,甚至為他解決了很多工作上的麻煩,孫康不僅不感謝,反而變本加厲地嘲笑陸斐然,人前人後從沒給過他麵子。
因為孫康是何以修的人,何以修需要用孫康製衡陸斐然。直到孫康拿了客戶的回扣,東窗事發被送進監獄,甚至攀咬出何以修,大家才看出陸斐然的手段。
隱忍,伺機等待,關鍵時刻拿到資料和證據,突破孫康的心理防線讓他供出何以修,全程毫不留情,一擊即中,最後沒有一人躲過懲罰。何以修曾向陸斐然求情,但陸斐然告訴他自己曾給過他機會。
蕭意映毫不吝嗇對陸斐然的讚美。他擁有現代職場需要的卓越能力和心理素質,他一定會比自己走得更遠。
夏初一這才知道,陸斐然下個月就要升職做主任了。
然而蕭意映看著夏初一說:“斐然的誌向不在銀行,他告訴我說他能夠變得優秀僅僅是因為你。是你給予他勇敢和愛,他想變得強大是希望有能力可以保護你。”
夏初一的熱淚在眼眶中打轉。
蕭意映羨慕她。即便陸斐然回到淮城也能大有作為,因為她為他提供了往前走的光。
她們彼此擁抱,蕭意映眼角的笑一直沒有消失。
“伯母一定會接受你的。好的愛情是讓彼此都變得優秀,你們做到了。”
那日的天空透著明亮的琥珀色,風穿過窗縫發出幽幽的回響。
夏初一還沒從感動中抽神,陸斐然的媽媽就在當天下午被送往手術室。
腫瘤雖然切除,癌細胞卻大麵積擴散,她在進食時吐了大片大片的血,夏初一探望她時她已經重度昏迷。
陸斐然匆忙趕來,夜裏白熾燈打在“手術中”幾個紅字上麵更顯無力蒼白。
他們彼此握著手,期待這一刻有奇跡發生。
淩晨時陸斐然的母親被推出來,臉頰瘦得線條分明,唇角還染著一些血跡。醫生隻說情況並不樂觀,讓他們隨時做好準備。
夏初一感受到陸斐然冰涼的手指,心中一陣難過。
她明白失去媽媽的痛,正是明白這種痛所以才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
她決定送他們一個禮物,一個讓所有人都不會失望的禮物。
陸斐然的媽媽與病魔戰鬥了八天,終於恢複了一些力氣。
八天裏,夏初一幾乎沒有離開過醫院,悉心照料她的起居和飲食,經常將她推到花園裏看新開的薔薇與白蘭花。
兩人達成了一種默契,誰也沒有再提過感情的事。夏初一知道她現在更擔心自己的身體,擔心自己再也沒有陪伴孩子的時光。
“阿姨,您最喜歡什麽樹?”
院子裏柳樹成蔭,夏初一將坐在輪椅上的她慢慢扶起來,看著池塘裏成群的野鴨問道。
瘦弱的身影有幾秒的停頓,最終喑啞出聲:“銀杏。”
夏初一很好奇:“有原因嗎?”
她回過頭看了看夏初一,眉下帶著幾分遐想。
“我上大學時,學校道路兩旁遍植銀杏樹,大樹參天,結了很多果子供人撿拾。那時候我還很年輕,希望有遠大的前途和不凡的作為,像銀杏一樣不斷地向上長。”
她喘了喘氣,況默了一會兒才有力氣繼續說道:“後來我和斐然爸爸相遇也是在銀杏樹下,很多美好的記憶都與銀杏有關。”
“銀杏隻有葉子,不會開花也沒關係嗎?”
麵前的人搖了搖頭:“開花隻有一季,唯葉可以常青。人生際遇倘若沒有一瞬的精彩也沒有關係,一生翠綠沉穩對人來說已是福報。有時候你想爭什麽偏偏爭不到,沒有相合的緣分不如靜下心慢慢等待。花開有時,翠意卻是你的。”
夏初一感受到她在生命盡頭處的安穩與平靜,從容得如水一樣。
她知道阿姨已經不再害怕死亡,隻是還有些遺憾。
一隻蜻蜓停在荷蕊上麵,恰好被她們看見。高闊天空中的雲朵透著一塊一塊的粉色,肆意塗抹著夏日橘色的太陽。
夏初一呼吸變輕,站在她身邊慢慢道:“我媽媽喜歡很多樹,她也喜歡花兒,喜歡小動物,喜歡看天空中的月亮和星辰。這麽多年我覺得她從沒有離開過我,她變成了樹,變成了花兒,變成了星星,一直在看著我。”
風劃過耳邊,吹起她一縷頭發,眉眼中微笑的光蔓延到整片柳蔭之下。
“阿姨,我們種棵銀杏樹吧。”
得知媽媽去世的消息之後她一直想種一棵樹紀念媽媽。
直到陸斐然媽媽進手術室那天她才真正做決定,那棵樹要由他媽媽來種才行。
一棵慢慢成長的樹,代替她活著,代替她看著自己與陸斐然一起過後麵的日子。
之後夏初一將想法告訴了簡一凡,又由他上報院辦,最終院裏決定在病房區的園子裏空出位置加種一棵銀杏樹。
九月初下了一場豪雨,京大醫院翠色欣欣,泥土與樹葉混合的氣息在空氣中傳播,花園各處都透著新生的味道。池塘蛙鳴如雨,荷葉層疊無際,枝梢在風的吹拂下卷到半空,帶著淨澈的水珠一齊上揚。
雨後的第二天下午,陸斐然將一株銀杏苗帶到園中,夏初一扶著他媽媽站在牆角。
空出的位置恰好在牆根處,銀杏長大一些後樹葉會探進病房的窗戶,讓裏麵的人看到外麵的生命。
“斐然半歲的時候最愛盯著銀杏樹看……”身邊瘦弱的人驀地輕歎,看著自己兒子忙碌的身影陷入久遠的回憶,“他很小的時候我們還住在院子裏,院裏有大片大片的葡萄藤,夏天我抱著斐然在藤下摘葡萄、喝新茶,風都是軟的輕的。”
密雲下的天空低壓壓地垂著,夏初一手指扣緊,希望能給她一些力量。
“我們上班後很少管他,有一次回家看見飯菜都做好了才知道他偷偷和保姆學了做菜。那時候他還那麽小,小臉上全是嗆出的淚。”
陸斐然媽媽的身體在風中脆弱地顫抖,眼淚順著臉頰一滴滴掉落。她已經不能更瘦了,連聲音都是沙啞微弱的。
記憶一幕幕襲來,有一刻她在想自己為什麽會和斐然的爸爸那麽執著於權力。如果他們沒有做錯事,斐然又如何會在十幾歲的時候就備受苦楚。
陸斐然將銀杏樹放進挖好的土坑裏,細細埋了土折回身。他穿著簡單的T恤和長褲,極認真時一雙眼睛仿似含光。夏初一知道那是獨屬於他的溫柔,他的妥帖、細致、禮貌、教養以及克製都是源於他的家庭,他的父母。這是他們給陸斐然最好的禮物。
陸斐然攙扶著媽媽走近剛剛栽好的銀杏樹旁,她抬手摸著細小的枝幹,心中一陣暖流湧過。
夏初一站在他們身邊笑了笑,將自己手腕上的紅繩摘下來係到銀杏枝幹上,細碎的葉與紅繩互相匹配,在風裏微微搖晃。
她以這種方式與自己的媽媽告別,希望紅繩陪伴銀杏樹一起長大。她在這一刻覺得媽媽就在這裏,變成了根須枝葉,溫柔地看著自己。
“前人栽樹恩澤子孫。”夏初一抬頭看了看天空,笑意在眼角流淌,“它會比我們都活得久,一直看著我們長大、老去。樹幹會越來越粗,會結很多青白的果子,很多年後或許它也會想念我們。”
陸斐然的媽媽擦了擦眼淚,淺淺地笑:“銀杏樹長得很慢,壽命很長,從栽種到結果要二十多年,它一定會想念你們的。”
陸斐然的白皙麵孔下沒有任何波瀾,他隻是噙著風看著自己的媽媽與夏初一和解。因為一棵樹,她們將心底的鬱結全部吐出,寄托希望的同時還在撫慰著心靈。它的確會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活得久,會看到他們不會看到的東西,生活中的那麽多磨難在參天古樹麵前都會不值一提。
他單手插兜,舉目望向他們曾經在漢州的家。沉靜的眼瞳清雋如水,好似過往一切都變得生動與幹淨,沒有半分憂愁難過。
夏初一靠近他,握緊他的手。
他終於將一雙漂亮的眉眼半彎,輕輕耳語:“新的一天,總會有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