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
公司裏,夏初一剛剛把新入職的人員安排好,恰好看見許慕楊從會議室裏出來。他穿了件職業裝,與幾個外國人談完合作後順手將外套丟給跟在身邊的溫涼。
白襯衫袖口略有褶皺,透著他**不羈的樣子。好似剛剛演完一場正劇似的,出了會議室的門才算落幕。他一邊卷著袖口一邊走到夏初一麵前,領口冒了些汗,露著光的眼睛裏透出微微的不悅。
“為什麽不喊我出來?”
夏初一緊跟著他的腳步進入總裁辦公室,趕緊上前解釋:“人家千裏迢迢來和你談合作,你起碼要多聊幾句吧,我沒忍心喊你。”
話沒說完,咖啡杯陡然從他手裏脫落到地上。
哢嚓一聲碎成了很多片,濃鬱的咖啡汁將辦公室的地毯浸染出一團雲的形狀。
許慕楊特別不可思議地看著夏初一:“一二一!Excuse me?你心疼他們怎麽不心疼心疼我?我從昨天就一直沒睡覺,二十四小時待在辦公室裏,馬上就要猝死了。”
夏初一知道最近公司開展了新業務,他已經連軸轉了幾天,確實體力不支。但是那些外國人好歹是Simon的朋友,多少應該給些麵子吧。她撓了撓頭,走上前想將咖啡杯的碎片撿起來,希望這個間歇他能消消氣。
眼看夏初一乖順地蹲在地上不和自己一般見識,許慕楊歎了口氣,幹脆也蹲下身子幫她一起撿。
兩人挨得極近,眼角餘光甚至可以看到他高挺的鼻梁弧線和薄唇的棱角。
夏初一呼吸有些急促。
麵前這個場景讓她想起一些電視劇裏的畫麵,但凡杯子碎了女主角給撿起來時必然會劃破手,然後一旁的男主角就會心疼地攥住她的手,緊皺眉頭按住傷口為她止血。
她不會劃破手吧?腦海中剛剛跳出這個想法,緊接著一聲“啊”落在耳邊。
“夏初一!你劃破我手了!”
“對不起,對不起。”夏初一驚呆了,誰承想分神兒的片刻竟不小心將咖啡杯的碎片戳到他手背上。
許慕楊按住自己的手,血仍然從指縫間汨汨流出。他一臉糾結地看著手忙腳亂抽麵巾紙的夏初一。
“我真是欠你的。”
他仰天長歎,似乎終於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夏初一有種自己隨時都會被他辭退的預感,但是她明明不是這樣粗心的人啊。以前給楊瑞和做秘書的時候很是周到妥帖,從沒生過事。
她拿紙巾給他擦血的時候偷偷斜睨他一眼,頭頂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直擊心口。
她手一抖,連後麵想說什麽都忘了。
恰好溫涼拿著休閑襯衫推門進來,立刻感受到房間內的低氣壓。她在門口停下,強笑兩聲將襯衫放到沙發上旋即溜走。
夏初一腹誹她見死不救,真是沒良心。
“我要換衣服。”
收拾好手上的傷口許慕楊輕抬頭,示意夏初一將襯衫拿過來。
夏初一本想躲出去,隻是拿了衣服轉過身時就看見許慕楊已經將白襯衫脫掉了,隻簡單套了一件白T恤。頭發在陽光中微微卷著,整個身體的輪廓溫暖而柔軟。
夏初一走近他,看到了他右手臂上的一個傷口。
像槍傷。
夏初一皺眉,雖然自己壓根沒見過槍傷是什麽樣的,但是看他右臂彎上的那個圓點以及周圍皺皺巴巴的皮膚凝結起來的圓圈確實很像那裏中過一槍似的。
她還沒張口,許慕楊似乎看出她八卦的意圖,趕緊將襯衫穿上。
襯衫沒係扣子,T恤下他結實緊致的流暢線條若隱若現。
見她還不走,許慕楊吹了聲響亮的口哨引她回神。
“看夠了嗎?該出去了。”
夏初一盯著他,擋在他前麵完全沒有後退的意思。
她找他還有更重要的事,今天必須說出來。
“牧晨,”她緊張地吞了吞口水,“你讓她走吧。”
昨天晚上夏初一下班很晚,走的時候見茶水間還開著燈,依稀聽見抽泣的聲音。
夏初一循著聲音走過去,看見牧晨正在打掃桌子上的餐食,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手底下的抹布上。
她怔在門口,不知道牧晨為什麽要幹這種活,公司明明雇了保潔阿姨專門收拾。
她三個月前重新回公司上班時,牧晨就已經被安排到前台去了。兩個人基本沒有再說過話,每每在狹窄通道裏遇到了,要和她打招呼的時候都被牧晨淩厲的眼神逼回去。
牧晨忽然抬頭,燈光下的表情帶著恨意的扭曲。
夏初一嚇了一跳,扭頭看了看周圍,確認這種恨意是對自己發出的時候心中一沉。
她定了定神兒,走向牧晨:“你……為什麽還不下班?”
牧晨低頭繼續收拾,聲音悶悶的:“明早有重要客戶來公司參觀,今天必須打掃幹淨。”
“我們可以叫保潔來收……”
“是劉蒙安排給我的,必須由我來做。”
夏初一知道劉蒙,當初牧晨做董事長秘書時辭退過他,但是他能力很強,後來又被許慕楊招回來做了行政一把手。現在的牧晨遠不如當初風光,看來在劉蒙手底下做事更加辛苦。
夏初一忽然想起一句話:當你往上爬的時候要對別人好一點,因為你走下坡路的時候也許會碰到他們。
如今這句話精準地在牧晨身上應驗。
但是她想不通,以牧晨的能力和從業資格完全沒必要待在這裏。
“為什麽?”她看著牧晨誠懇地問,“你完全可以跳槽去更好的公司,你會擁有更好的前途。”
手中髒兮兮的抹布隨著胳膊顫抖,牧晨用黑黢黢的眼睛盯著她。
“你不知道?”
夏初一茫然地搖了搖頭。她一直在漢州照顧陸斐然的媽媽,三個月前他媽媽去世她才重新回來上班,從沒有人和自己說過牧晨的事情。
牧晨將吃過的餐盒冷漠地倒進垃圾桶,以一種平靜到仿佛不是在講自己事情的語氣說道:“你瘋了之後我就辭職了,找了一家更大的公司做秘書長。很風光,擁有優越的履曆,做過楊瑞和的秘書,操作過絕地反擊的營銷……”她頓了頓,乍然想起那些營銷案是怎麽得來的,呼吸微滯,“這些條件讓我輕易取得我想要的東西。但是好景不長,有一次許慕楊和我們公司經理吃飯,席間笑著向經理要我,說我能力優秀,他舍不得我。”
牧晨轉身繼續將餐筷收起來:“你見過許慕楊的笑嗎?無害的笑,輕鬆的笑,認真裏夾帶著威脅,明明雲淡風輕地說著誇我的話,卻讓我們經理脊背一緊。第二天我就被辭退了,沒有任何理由,甚至多補償了我一個月的工資。”
夏初一喉嚨發澀。
牧晨戴著的手套上已經沾滿了油漬,她擦拭著檀木桌麵,繼續說道:“後來我又去了幾家公司,都有不錯的崗位,但是每次都幹不了多久,許慕楊總能和我們公司高層吃上飯。席間許慕楊一直誇讚我,說我在這裏幹得多麽優秀,他向我們經理要人,一麵笑著邀請我重新回來一麵和經理推杯換盞。幾乎每一次吃完飯,我都會被辭退。”
夏初一沒見過這個樣子的許慕楊,在她印象裏,許慕楊總是對一切表現出無所謂,吊兒郎當又放肆不羈。高中時他向尹歡歌表白遭到很多人的嘲笑,但他從不在意,我行我素,又自信又灑脫,就好像是尹歡歌向他表白沒成功似的。
她想告訴牧晨她沒見過許慕楊特別認真的樣子,但轉念一想什麽都沒說。
牧晨終於收拾完,取掉手套後背著手解工作服的帶子。
“淮城就這麽大,無論我去哪許慕楊都會知道。除非我離開這裏,否則我根本不是許慕楊的對手。”
她將保潔的工作服團成一團猛地丟到桌子上,疾步走近夏初一。
“我早知道,我不是他的對手。”牧晨咬牙切齒地看著她,“但我沒想到他會這麽對我。我也有能力有才華,甚至肯吃苦肯受罪,我就是想得到我應該得到的待遇,我有什麽錯?”
夏初一抿了抿唇:“你確實很聰明。”
“嗬。”牧晨身體微微發顫,帶著寒意地笑,“我原本也以為我很聰明,用你的事情和許慕楊做交易,他根本不會拒絕。我算得滴水不漏,所以我升職,刁難你甚至竊取你的成果他都沒有阻止,我有了更好的履曆和頭銜,有了很多錢,想著一朝事發我直接辭職就是了,這件事我不會損失任何東西,最能體麵收場的人就是我!”
夏初一看見她前額頭發上沾著一些食物殘渣,在燈光下極為刺眼。
眼淚蓄滿眼眶,牧晨硬忍著收回去。
“我隻是沒想到許慕楊沒有放過我,沒想到許慕楊會以這種方式對付我。”她像在講一個笑話,“我低估了他,更低估了他對你的愛。”
夏初一終於從她的話中得到了蛛絲馬跡。
“你知道……”夏初一張了張口,半晌才確認道,“你知道你怎麽做才會讓他放過你,你早就知道。”
“是。”牧晨仰頭,不服輸的眼神死死看著她,“他讓我向你道歉,真誠地道歉,隻要道歉我可以立刻離開這裏。”
“但是你休想!我絕對不會向你道歉!有病的人是你!我沒錯!”
沒等夏初一說話,牧晨的這句話一個字一個字從齒牙間蹦出,用盡所有力氣發泄她的憤怒和不甘。
夏初一忽地笑笑,她知道一向要強的牧晨不會這麽做。
她挺直身子,看著對麵那張歇斯底裏的臉慢慢說道:“你肯回來,是聽尹歡歌說我病愈了吧?”
牧晨有一瞬的怔忪,夏初一知道自己猜對了。牧晨和尹歡歌早就互通消息,她們兩人才是一類人,根本不會打沒有準備的仗。
“我病愈了,許慕楊自然就氣消了,所以即便你不道歉許慕楊也不會和你計較。你幹這些活也好,受別人的氣也好,都是做給許慕楊看的。你知道他早晚會放了你,包括今天,現在你站在我麵前也是你打算好的。你知道我還沒下班。”
牧晨趔趄一步,下意識避開夏初一的目光。
夏初一柔軟的笑意還懸在臉上,沒有任何生氣的意味。
“誰也不會改變你牧晨,你想走怎樣的路都是你自己的選擇。但是你得知道……”夏初一極認真地看著她,聲音沒有任何溫度,“所有的鉤心鬥角、爾虞我詐、陰謀算計最終都會變成一場耗盡心力的搏殺,變成利劍刺向你自己。”
牧晨呆呆地看著她,目光在一瞬間黯淡。
夏初一歎了口氣轉身而出,辦公室的窗外蒙著一層薑黃色的燈光,唯有這樣的深夜人才能清醒。出劍傷人的時候又怎麽會不做好被刺傷的準備呢,持續的善與持續的惡會換來不同的生活。唯有情感是相互的,善意是,惡意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