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後的那年冬天波士頓異常的冷,等到過年時節下了一場暴風雪,公共設施幾乎被覆蓋,電線被壓斷,馬路被湮沒,公寓裏全無信號,沒有燈光沒有暖氣,凍得手指都在發抖。

電視畫麵消失之前的最後一道聲音還在播報著這場暴風雪帶來的不良影響,州長宣布進入緊急狀態,學校停課,機場停飛,讓大家做好隨時斷電的準備。畫麵中警車鳴著高音喇叭讓行人盡快回家,市政發布消息,稱已準備好三萬五千噸融雪鹽……

許慕楊揉著剛睡醒的眼睛正準備往下看新聞的時候,電視機忽然黑屏,整個公寓陷入死一般的靜寂。

今天是中國的除夕,大洋彼岸此時應該張燈結彩,喜氣洋洋,萬家燈火,萬家人都在圍著電視看春晚。想到這尤顯孤寂,許慕楊轉身進入衛生間準備洗漱,發現連電動牙刷都沒電了,索性拿著它有一下沒一下地手動刷牙,微卷的頭發在鏡子裏看起來像一團灰樹葉,馬上就要凋落一樣毫無生氣。

許慕楊四年前來到波士頓讀書,一個人在這間公寓裏度過了四個除夕,每一年都過得清靜安詳。他早已習慣這種狀態,畢竟斷掉了國內所有的聯係,沒有任何期望的時候反而不會有丁點失望。

隻是這電斷的不是時候,原本需要通過電話談一樁合作,看來合作時間又要推遲了。

鏡子裏的那張臉眼眸深邃,眉如初葉,明明清晰動人,卻在這一刻沒有半分神采。

公寓的門鈴忽然響了。

許慕楊洗了把臉,穿著睡衣懶洋洋地走到玄關打開了門。

是出版社的人。許慕楊下意識眯了眯眼,笑著請他們進來。

他剛剛和出版社的人合作完,說好今天要在電話裏溝通下一樁合作的事情,沒想到他們竟然親自登門了。來人是一男一女,女的微微發胖,戴著厚厚的眼鏡,笑起來像維尼熊。男人則是女人的下屬,執行力很強,與許慕楊對接起來不像其他人那麽費力。

女人率先給了許慕楊一個擁抱,溫和地說道:“Sorry for disturbing you without calling earlier. We wish to come and talk with you as the telephone line might not work well due to the snow storm. ”(沒有預約就來打擾你很抱歉。下了暴風雪電話害怕打不通,我們想過來與你麵談。)

許慕楊客氣地笑:“Never mind, actually I am thinking of you.”(沒有關係,我也很想見你。)

他將他們請進客廳,女人從包裏拿出一個禮物送他。

是個極好看的水晶球。外麵由一層透明的塑料膜包裹著,紮口處係著深藍色蝴蝶結帶子,帶子下麵鋪著細碎的金箔,像深藍天空中的星星。

胖女人將禮物遞給他,笑著道:“This is a book derivative produced on your idea. The first one is for you. It's so pretty. Thank you for your great idea!”(這是根據你的想法定製的圖書周邊,第一枚送給你。它是那麽漂亮,謝謝你的創意。)

許慕楊再次道謝,拿到水晶球的一刹那心頭細微地顫動。

這次合作是幫助出版社營銷一次愛情書籍。出版社想做一場活動,吸引年輕人的注意,那本愛情書裏充滿了對浪漫的幻想,描述了男女主人公在花樹下的定情,許慕楊由此想到了與花有關的線下活動。

他與出版社合作發布活動海報,讓許多年輕人騎著單車在公路上奔馳。單車後麵係著布袋,布袋裏麵裝滿了各種顏色的花瓣。當單車一路向前行駛時,打開布袋口的一瞬間紛紛揚揚的花瓣隨風一起揚向空中,一路跟著單車撒滿公路。

花瓣變成了一條筆直的前行線,公路樹蔭、白襯衫下的單車和藍天白雲一起構成了美好愛情的一部分。很多金頭發白皮膚的青春男女在花瓣旁邊拍照擁吻,漫空細碎的花瓣像飄浮在空中的泡沫一樣飛向遠方,遙遙無際,盛大清新的場景讓這次營銷成了出版社活動史上的一次經典案例。

許慕楊手心裏握著那枚水晶球有些怔神兒。

水晶球裏是一株巨大的海棠樹。前陣子出版社向他征求圖書周邊的意見,他幾乎未加思索就建議水晶球裏麵種一棵樹。樹下鋪滿鹽樹枝,而那棵樹一定要做成海棠的樣子。繁密的枝葉,錦簇的花朵,還有翠嫩的枝幹,雙飛的新燕,用這些足具特色的元素在水晶球裏伸展出春日的相思。

說到底,讓他脫口而出的想法還是當年夏初一給他的。

高中時夏初一獨愛語文課,喜歡背誦《湖心亭看雪》,喜歡張岱的不羈灑脫。她給他複述張岱的墓誌銘,說他好精舍美婢,好鮮衣美食,好駿馬華燈,好煙火梨園,滿眼都是羨慕。那時他嘲笑她怎麽逮著一個墓誌銘不放,她感歎明明最喜聲色犬馬的人怎麽還能寫出湖心亭這樣天地有大美的文章。所以你看,人都有很多麵,你不一定真正地了解他。

許慕楊覺得有那麽一秒,他曾窺見過她純真的好。這樣的好讓她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和評價,活得積極而明朗。

他問她喜歡什麽,她很認真地告訴他,她喜歡春天,喜歡花樹,喜歡海棠。海棠有相思的意思,以後他有了喜歡的人可以送一朵海棠花。

如今整棵海棠樹都在自己手裏,他驀地想到她。時隔四年沒有消息,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麽樣了。

出版社的人還在耳邊用一口帶著當地口音的英語向自己征求下一個合作項目的意見,許慕楊忽然站起身向他們道:“Sorry, I have to go out.”(抱歉,我有事要外出一下。)

胖女人和她的屬下皆是一愣:“Are you OK?”(你怎麽了?)

“I have to make a phone call.”許慕楊看了看手表,離中國跨年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Tell a girl that I love her.”(我要打個電話,向一個女孩表白。)

胖女人看起來非常高興,起身再次擁抱他:“Cool!You will make it!”(你很棒,你可以做到。)

臨走之前她擔心信號不好,特意向他建議去遠一點的電話亭打電話。周圍都被積雪覆蓋,偏遠地方的電話亭興許還可以使用。

一個想法在腦海裏浮現,便迅速地生根發芽,直到將他整個心口占據。他已經隱忍了四年沒有與她聯係,一旦起了要聯係她的念頭,他的相思便如蟻噬般折磨著自己。

他穿了一身極端正的衣服,又將散碎的頭發梳攏整齊,出門時清淡出塵,風流俊逸,笑意在眼角肆意盛開。

路上行人不多,很多汽車都陷在冰雪裏,被牢牢困住。他蹚著雪走過一個又一個電話亭,鞋子早已濕透,唯有手心中的那枚水晶球攥得越來越緊。幾個白人男女頻頻回頭,奇怪麵前充滿貴族氣的男人怎麽會把一個廉價的水晶球看的那麽重要。

他的手指按在水晶球上,將為數不多的溫熱全部傳遞到海棠樹裏。他一邊走一邊想或許那個丫頭已經和陸斐然分手了,他向她表白她一定會答應。他在美國待一陣子之後就可以回國,這之前需要和她有一段跨國戀。跨國也沒有關係,他會每天都給她打電話陪伴她,他要站在地球上離她最遠的地方對她訴說這些年的想念。

積雪沒進膝蓋卻擋不住他臉上的笑意。他安排好了後麵的一切,隻要她能夠答應他。

他的臉頰被凍得通紅,雙手被風雪的碎末吹得發脹。他不斷地看著時間,離春晚跨年還有最後十分鍾。

走了將近一個小時的路,他終於到達電線完好的電話亭前。

除了馬路對麵有兩個白人之外,整個城市都被包裹在白茫茫的風雪中,空靈安靜的氣氛正好適合他打電話。他哈了口氣,冰碴迅速出現在水晶球表麵,金箔在玻璃的反射下閃閃發光,帶著一絲誘人的慫恿。他迅速進入電話亭。

將近中午十一點,時差作用下的大洋彼岸正是深夜十二點鍾。他似乎聽到了遠方的鞭炮聲和過年聲,聲聲都是那樣深情而親切。

他一手拿起電話,毫不遲疑地按出一段數字。出國之前他要了她家裏座機的電話號碼,他希望這個電話號碼還在,希望接起電話的人能是她。

“0086-057——”

加了國際區號之後一串數字還沒輸完,他後背猛地一緊。他太迫切了,以至於狹小的電話亭忽然鑽進來一個人都沒有注意。

獨屬於白人男人的氣味鑽到鼻尖,他猜測背後拿槍抵著自己的是剛剛在馬路對麵的男人。暴雪讓這個地方成了完美的犯罪地點,他的穿著吸引了他們的注意。

他在判斷那把槍的樣子,槍口隔著衣服頂在後脊,讓他感受到尺寸並不是很大,應該是一把小口徑手槍。他不動聲色地思考,這種手槍子彈動能比較差,中遠距離擊中基本不會穿透,近距離擊中也就是一個孔。

狠厲的聲音旋即響起。

“Give me your money!All of it!”(把你的錢都拿出來!全部!)

許慕楊斜睨了一眼時間,還有半分鍾十一點整。

他沒吱聲,抬手繼續在電話上按下後麵的數字。

堵在腰脊上的槍乍然用力,許慕楊險些踉蹌。他單手死死抱住水晶球,終於將電話號碼全部按完,接下來是漫長的等待接通的時間。

“Money!All money!”

身後男人大聲咆哮,許慕楊一手死死攥著電話筒。他想聽到她的聲音,哪怕一聲,哪怕就一聲他也心安了。

電話接通時他迅速“喂”了一聲,隻要能聽見她說“喂”,他就會立刻斷掉電話,然後抽身對付身後的男人。他在心中盤算好這並不需要時間,轉瞬就能辦好,身後的男人也會等得起這短暫的一聲“喂”。

可是他忘了一件事。

他忘了跨國電話有兩到三秒鍾的延遲。

正是這兩三秒鍾,他在喊出“喂”之後還沒來得及聽到對麵的聲音身後的槍就響了。

掛斷電話前尚在馬路對麵的同夥等得不耐煩,開槍提醒,緊接著身後的男人便抬起了胳膊準備搶劫。他一手扣了電話,扣前的最後一秒隔著話筒聽見了遙遠的鞭炮聲,聽見對麵那個清脆的聲音大聲喊“喂”,喊“斐然你快把餃子端出來”,聲音遠到陌生,在扣掉電話的一瞬間戛然而止。

許慕楊轉身將手中的水晶球直接砸向男人,細碎的金箔同球體一同破裂,四散在頭頂。

打鬥時他將男人按在亭壁上,一拳又一拳掄向那張驚恐的臉。男人大聲地喊叫,他不明白麵前的黃種人怎麽突然生出這麽大的力氣,不明白一個電話怎麽會這麽重要。

馬路對麵的同夥隔著幾十米的距離又開了一槍。

子彈精準地透過男人身體的空隙擊穿他的胳膊,外套破了一個洞,他吃痛地呻吟一聲。

男人順勢起身,狠狠踢了他一腳,正準備翻開他的口袋忽然聽見馬路對麵的同夥大聲喊道:“Police is coming, run!”(有警察,快跑!)

一輛警車聽到槍聲迅速行駛過來,刺耳的鳴笛聲讓許慕楊得救。

鮮血浸濕了衣服,許慕楊單手捂著傷口跌坐在電話亭旁。他頭頂的電話安靜地扣在那,就像從來沒有打開過一樣。

一個人在波士頓的第四年,他幾乎每一天都會想她。恰恰是因為當初知道她喜歡的人是陸斐然才決定出國,如今這個電話讓他窺見這些年的想念無非是在感動自己。

她對此一無所知。

雪色茫茫,他在寒冷的空氣裏回想起上學時的片段。他和她一起坐在操場上看雲的形狀,陽光好得不像話,鬱鬱蔥蔥的樹木圍繞在四周,她的笑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向天空。他說不清自己在什麽時候喜歡上她的,隻知道這些記憶溫暖得縈繞不去。

鮮血沒有止住,順著袖管一直往下流到指尖。他輕呼了口氣,笑意緩緩漫上唇角。

這個電話她應該不知道是誰打的吧。

她記得也好,最好是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