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五月十五,清晨的天空從深灰漸漸轉為乳白,最後定格成一片純淨的藍。陽光穿過厚厚的樹葉篩下來,像給地麵灑下了細碎的金箔,枝頭鳥兒的輕啼與盛夏中的蟬鳴一起透過窗玻璃告訴她,今天又是一個好天氣。
夏初一醒來時陽光恰好打在床頭上的“正”字上,最近的一行“正”字已經寫滿了二十個,她與陸斐然已經一百天沒有見麵了。
她揉了揉眼睛,看見日曆備注寫著“生日”兩個字,其餘空空****。不是他回來的日子她不會在日期上畫圈,即便是自己的生日也沒有這樣的優待。她迅速洗漱好,穿上昨天剛剛快寄到家的衣服,在鏡子前拍了張照片。
是件粉白色的薄裙,紗質特有的垂感凸顯了她盈盈的腰身和清秀的麵容,頭發散開時一雙眼睛玲瓏有神,笑起來半彎如月,與腳踝處薄紗上的碎星極是相配。
長裙是陸斐然專門選好的生日禮物,讓她務必今天穿上。她將拍好的照片發送給陸斐然,幾乎是刹那間他的視頻電話就打來了。
畫麵中陸斐然身後的背景是銀行櫃台,即便笑時他白皙的臉孔上也隻有淺淺的弧度。
沒等夏初一說話,陸斐然的聲音率先傳過來。
“生日快樂。”
夏初一燦爛地笑:“你要好好工作,不用擔心我。”
一周之前陸斐然就十分抱歉地告訴自己他要加班,生日會回不來。她在失落中度過了幾天,如今視頻卻絲毫沒有展露不高興的情緒。她希望他不要有負擔,當初選擇異地戀的時候她就告訴過他,她可以堅持。
對麵鏡頭一晃,幾個銀行職員的臉就出現在夏初一麵前,嘻嘻哈哈的笑聲旋即傳來。
“陸主任還要繼續忙,我們是陸主任的下屬,還請小師母多多關照。”
幾個年輕男職員在對麵打趣,夏初一將鏡頭抬了抬,捕捉到足有五個人在那邊,心口一跳。
“你們太客氣啦,謝謝你們幫我照顧斐然。”
夏初一不太適應這麽多人的視頻電話,不知道陸斐然怎麽會把手機給他們,不過轉瞬就得到了對麵的解釋。
“小師母,我先和你報告一下我的業績。”第一個男職員清了清嗓子,“上季度完成存款額度十個億,貸款額度十三個億,投放規模二十二個億,理財業務線和高淨值客戶也在穩定增長,綜合貢獻度……”
“好啦,該我啦。”沒等第一個男職員說完,第二個男職員就趕上來搶走了手機,對著夏初一客氣地笑,“我說一下我的業績,上季度完成存款額度十二個億,貸款額度少一點隻有八個億,不過高淨值客戶我比他多,我幹得也不差的小師母。”
夏初一撲哧一笑,原來幾個人正爭著給自己報告成績,難道陸斐然沒有獎勵他們嗎?她一一聽完幾個人的業績陳述,並且給予他們鼓勵,倒是讓對麵幾個人受寵若驚。
“小師母,你太善良了,平常陸主任根本不給我們展示的機會。”
夏初一頗為認同地點頭:“跟冰山似的。”
“對,對,對,話少得可憐,像冰山,哈哈哈哈……”
夏初一想說陸斐然也有溫柔的一麵,轉念一想萬一他們沒感受到過就不好對付了,索性一直看著他們笑鬧,直到鏡頭裏再次出現陸斐然的身影。
“初一,樓下有輛出租車在等你,上車跟他走。”
夏初一“哎”了一聲,不知道陸斐然安排了什麽,隻是視頻電話猛地被對麵掛斷,再打過去就打不通了。
她穿著長裙一路下樓,看見一輛出租車正對自己鳴笛,趕緊跑過去。上車後她在後座問司機去哪兒,連司機都搖搖頭,一句話都不說。
夏初一搖下車窗看著外麵穿梭的車流,實在不知道一大早要去哪裏。她再次撥打陸斐然的電話,仍然是一片盲音。
車子穿過幾個立交橋後停在一家餐廳前麵,夏初一以為陸斐然在裏麵等著自己,誰知道出租車司機隻是陪她吃了個飯。中午時分餐廳人多,出租車司機找了位子後坐在夏初一對麵,還專門為她點了一碗長壽麵。夏初一哭笑不得,怕他辛苦也為他叫了一份,他呼嚕嚕吃掉大半碗才對她說了一句:“快吃吧,下午還有很遠的路呢。”
夏初一食不知味,周遭盡是人聲,也不知道陸斐然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麽。一個生日過得七零八落,還是一個陌生人陪著自己吃午飯,落寞的情緒迅速蔓延全身,點的幾個菜她幾乎一筷子都沒動。
出租車司機好似看出她不高興,囑咐店員又添了兩碗雞蛋羹,示意她全部吃掉。帶著命令的口氣讓她不好意思回絕,更加懷疑他的身份,難道開車還要強求顧客吃飯嗎?真是奇怪的規矩。
終於從餐廳出來,然而迎接夏初一的竟然是長達兩個小時的堵車。
雖然車裏有冷氣,然而疲憊的夏初一隻想趕快逃離。高架橋上的車輛一動不動,她癱坐在後座上昏昏欲睡,祈求車子能往前挪一點,再挪一點,她根本沒想到自己的生日全都消耗在這個堵車的午後,讓她再提不起半分興趣。
下午四點,車子終於加速行駛,綠蔭遮蔽的公路讓她有了喘息的時間。她整理了一下裙子的邊角,手指攥著薄紗一圈又一圈地握在掌心裏消磨。
清風拂麵,郊區的空氣帶著淡淡的甜味。她探出頭嗅了嗅,還有一陣花香。
正當心情有一些轉好時,出租車司機竟然把車停在了路邊。她剛想問怎麽了,看見前方又排起了長隊,差點昏厥過去。
出租車司機歎口氣,說前麵發生了事故,估計要等一會兒。夏初一想大聲問他,必須大聲問他,到底還有多久才能到?她希望不要再往前走了,她要回去,哪怕停下來走路也不願意再待在狹小的車裏。
畢竟出租車司機全程沒有理會她的要求,她在想如果大聲一點的話是不是就能起作用。
正在她想辦法準備和出租車司機談判時,車門忽然打開了。
夏初一有點被陽光刺到,下一秒眼睛裏就閃出星星,打開車門的人竟然是陸斐然?!
她結巴出聲:“你……你不是在漢州嗎?”
上午明明還在漢州和自己視頻,他不可能那麽快就到這兒呀。而且漢州到淮城的飛機隻有晚上那一趟,這麽說陸斐然早就在這兒了?
夏初一吃驚地看著他,直到被他拉出來才徹底相信他已經來到了自己身邊。
他拿著一束捧花遞給夏初一,然後與出租車司機揮手告別,轉而帶著她轉向馬路一旁的小徑。他噙著笑向她解釋:“在這兒等你很久了,沒想到你們路上堵車。”
夏初一有些氣悶,怪他沒有提前和自己說,隻是看見一束清新的海芋捧花頓時沒了脾氣。捧花裏塞著一張金色的卡,夏初一抬頭問:“這是什麽?”
陸斐然走在她前麵,很誠懇地說道:“底下幾個職員都告訴了你準確的數字,業績提成係數也說過,這張銀行卡是我所有的積蓄。”
夏初一愣了愣,終於明白上午那幾個男職員為什麽要和自己報告業績,原來是讓她計算陸斐然的工資。她將銀行卡抽出來看了看,又放進捧花裏笑道:“是你安排的嗎?我還奇怪他們幾個怎麽會當著你的麵開你玩笑。”
陸斐然轉頭看她,掌心稍稍用力:“我和你說話的視頻是事先錄好的,所以需要他們打掩護。他們想為你送上生日祝福,順便看看他們的‘小師母’長什麽樣子。”
夏初一一手握著捧花一手放在他的掌心中,笑起來天真燦爛。上午所有的不順利一掃而空,明白了陸斐然為自己準備驚喜的苦心,心都跳躍起來。
海芋捧花與自己的粉白色長裙很是相配,有一瞬間夏初一以為自己與他正走在去結婚的路上。他還穿著銀行的製服,幹淨的白襯衫、修長的西褲以及黑色的領帶凸顯出他的身形,收緊的腰線帶著隨意的性感,陽光穿過兩旁林木打在他的肩膀上,從後麵看像極了從城堡中走出的王子。她笑得越來越大聲,貪心得想要立刻撲進他的懷裏。
走了一段小路後陸斐然回頭,眼睛澄澈得像初春的冰水。麵前是一整麵柵欄,透過柵欄縫隙可以看見一條綠蔭遮蔽的羊腸小道,再往裏就什麽都看不見了。夏初一不明白他帶著自己來這裏幹什麽,陸斐然則淺淺一笑。
“原本想帶你從正門走,現在沒辦法,隻好翻柵欄了。”
“什麽?”夏初一以為自己沒聽清,“翻……柵欄?”
他示意她小點聲:“旁邊就是保安,進去的時候一定不要被他們發現。”
夏初一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見柵欄邊上果然有個小房子,嚇得一臉土色:“真的要翻過去嗎?”
“不翻也可以。”陸斐然摸摸她的腦袋,“小房子旁邊就有小門,但是如果那樣的話,我們很容易被保安發現。”
夏初一拚命點頭:“我會小心!”
陸斐然握拳掩笑,最終答應她偷偷從保安眼皮底下穿過去。夏初一提著裙擺與他在靜悄悄的下午走過柵欄和草叢,半蹲著來到小門前,像兩隻準備進去偷栗子的鬆鼠。他一直拉著她的手,生怕她有一點閃失,隻是兩人還沒完全進去,保安的一聲口哨就響起來了。
“是誰?這裏不能進!”
陸斐然站起身子,朝夏初一疾喊一聲“快跑”,夏初一連忙跟著他的腳步探進門內,瘋一般向裏大跑。
保安從小房子裏出來,一路呼喊地追著兩人,哨聲吹得驚心動魄的響亮。
陸斐然黑色的頭發在風裏飛揚,眼眸中笑意漸盛,他一手摟著夏初一的身子向前奔跑,一手又為她擋去橫生在麵前的枝葉。白色襯衫與粉白色長裙在風裏飄揚,他身上的薄荷氣息灌進呼吸裏,與風中的甜味摻雜著,每一種味道都讓她的心跳得厲害。
拐了彎才發現這裏是一片花田。一格又一格泥土裏栽種著薰衣草,桔梗,山茶,芍藥,風信子,雛菊,鐵線蓮,還有太陽花和滿天星。陸斐然與夏初一越過一格又一格田埂,在花徑中尋找方向。身後的哨聲還在不停地響,但人聲已經聽不到了,漫野裏都是花兒的香味和陽光的味道。他們緊握住彼此的手,錯過花架跑到月季園,一壟又一壟的月季迎風搖曳,爭先恐後地爆發出各種顏色。經過時夏初一看到田埂上擺滿了它們的名字,醉香酒、睡美人、黑玫、自由之中、飄雲、緋扇、愛、丹頂、櫻桃白蘭地,它們像流水一樣觸摸她的腳踝,帶著她從沒有聞過的甜味。
他仍然緊緊拽住她,怕她跌倒,怕她承受不住奔跑時灌進胸腔裏的幹燥的空氣。直到一路跑出花田,轉到柵欄後麵時他深深地吻住她。
鋪滿石子的路麵被頭頂的綠樹完全遮蔽,柵欄搭成拱形,形成一條長長的隧道,她倚靠在藤蔓邊上,被他溫柔地攬著,修長的指尖輕點著她的脖頸,一陣清涼襲來。
夏風正勁,一個吻讓她從心底湧出無盡的快樂。
他仍是淺淺地笑,帶著她繼續向前走。穿過綠色的隧道後便出了花田的門,單車就放在門口,樹葉和灌木叢鋪滿了前麵的路。
夏初一有些驚訝,不知道什麽時候他連單車都準備好了,忽然想起一件事:“出租車司機也是你提前找好的嗎?”
陸斐然點頭:“是你爸爸的朋友。為了給你準備生日驚喜,連爸爸都在幫我。”
夏初一噓了口氣,暗想難怪那個司機常常看手機,特別是命令自己吃蛋羹時候的神情,明顯是爸爸在遠程操控自己吃飯。
鄉間的小路有泥土的氣息,陸斐然推了單車準備帶她向前走。夏初一提著裙子坐在後座上,第一件事就是將雙手摟上他的腰。
陸斐然揚頭看前麵的花徑,輕聲叮囑:“閉上眼睛,一分鍾後睜開。”
夏初一照做,一分鍾很快就到了。陸斐然騎著單車穿過花徑,兩旁樹木逐漸被低矮的草叢替代。就在這時,花徑一側忽地起了數丈高的玻璃牆,就在兩人右手邊,巨大的玻璃像海浪一樣矗立,綿延幾百米遠。
玻璃後麵是海水,是成群結隊的魚,是珊瑚叢和沒有盡頭的海草。像平地拔起了一座海洋,他們沿著小路一直往前,玻璃後麵的海水和魚群一直陪著他們。夏初一驚叫出聲,從沒想過有一刻她與海水之間的距離隻有玻璃片那麽薄。像狹小的玻璃魚缸突兀地放大了一千倍,他們沿著玻璃壁走在花徑上,猶如做了一場瑰麗的夢。
一條又一條大魚從她身邊遊過,成千上萬的小魚聚集又散開,胳膊旁邊更有數不盡的石斑、海葵、多帶蝴蝶,圍繞一團。洶湧的海水和魚群讓她眼睛裏閃出驚喜的光芒,越來越多的大魚聚集過來,遮蓋在兩人的頭頂。
陸斐然在悠然地騎車,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卻從聲音裏聽出一絲驕傲。
“這家海洋館向我們銀行貸款,實地考察時我發現隻有這裏還沒完工,很少有機會能看到這樣的風景。”
他噙了口傍晚的風,涼涼的:“生日快樂,初一。”
夏初一心怦怦直跳,她將摟住他腰身的手緊了緊,頭靠在他背上,又開心又感動:“我太喜歡這裏了,就像穿越進了童話故事。”
他給了她幾分鍾沉浸在幸福中的時間。
“我訂了晚上十一點多的車票回漢州。”陸斐然不忍打破現在的美好,單手覆上她的手指,給予她溫暖,“接下來你還想去哪?”
右邊是成簇成簇的斑斕魚群,左邊是浮翠流丹的花樹,前方是西斜的夕陽和柔軟的粉霞,沒有什麽比此時更讓她心動。
她抱緊他,輕輕道:“我們回家。”
陸斐然淺淺“嗯”了一聲,腳下發力將單車騎得更快一些。順著小路一直往前走就是大路,然後是一個又一個路口,越來越多的車流和越來越多的人。他們會穿過這些回到家裏,她會給他做一頓熱氣騰騰的晚飯,看他笑著將它們吃完。
她過了一個很特別很難忘的生日。
上午的辛苦都已經變成難忘的一部分,就像他們堅持了五年的異地戀一樣。因為苦,相見的這一點甜就變得閃閃發光,變得更甜了。他給了她花田裏的吻和萬丈的魚群,未來的很多個生日他還會給她更多。
傍晚的陽光流金一樣傾瀉在身上,樹底投下兩人長長的影子,遠處的山穀變得柔軟平緩,腳下的小路一直伸向遠方。
那是一個無所事事的午後,卻充滿了很多很多細微的快樂。保安的哨聲,天空的雲彩,午後的風聲,黃昏的單車都成了記憶中無法抹去的顏色。很甜,美妙又心動,每每想起來就能想起他寡言中的深情和自己毫無顧忌的歡笑,它們組成一股穿越身體的力量,帶著她一直向前。
大塊的雲朵堆聚在澄淨的長空,像他們初識的那天一樣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