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顧奈的電話,紀修並沒有立即離開實驗室。
兩小時後,同事前來替他,他才換了衣服去往停車場。
趕上下班晚高峰,去酒店的路上堵成了一片。
確定前方有事故未處理後,他索性棄車。
兩小時前,顧奈隻說讓他去酒店一趟,說她有可以能懷孕了。。
附言:姐姐已經知道了。
他想,他從來沒有跑這麽快過。
兩條腿就像不是自己的那樣,無視路人的陣陣驚呼,隻顧機械地向前奔跑。
到達酒店,他突兀地跑進大堂,引來大堂經理的追趕:“先生,先生你找哪位?”
他猶如一陣旋風似的衝進電梯,合上的電梯門將一起疑問擋在外頭。
金碧輝煌的電梯中隻有他一人,劇烈的喘息令他像個得了熱病的患者一樣,不停從稀薄的空氣中獲取足夠的氧,否則胸膛裏的那團火就會熄滅似的。
他貼在冰涼的鐵壁上,汗流浹背地看著自己臉色發白的倒影,緩緩滑坐在地。
猶如一個惡徒聽見了法官敲錘,隻等宣布死期。
得珍並非是拿禮義廉恥教訓小妹妹的偽善大人,她不會拿自己也做不到的事去牽製任何人。
但往往,禮義廉恥是大部分女孩子都認可的道德底線。
盛怒之下,她用一個女性的品德去攻擊妹妹的魯莽,恰恰是最有用的。
短短幾個小時,顧奈幾乎將對不起說了千萬遍。
但很快,得珍就將憤怒轉嫁到了別處。
雖然還沒確診,但是如果妹妹真的懷孕了的話一定是哪個賤男人所致。
就算她已經是個適婚年齡的大人了,但這件事對她來說依舊十分棘手,因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於是,她親自等在了電梯口。
守株待兔。
電梯門緩緩敞開,露出一個形容狼狽的年輕人。
他貼壁癱坐,臉色泛青,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手撫心口,像是在預防胸膛隨時會炸開。
“你就是紀修?”
得珍居高臨下地問。
紀修拉著扶手勉強從地上站起,劇烈咳嗽了兩聲,才回:“我是。”
這時,追上樓的經理等人也到了。
見紀修已經與得珍照麵,連忙向得珍道歉:“對不起德珍小姐,打擾到您休息了。”
得珍麵無表情地抬起手臂,讓他們不必客套寒暄,她眼下懶得聽官話。
“我沒事,請你們暫時離開,我有要緊事與這位先生談。”
眾人頓時如潮水般退散。
得珍看了眼紀修,冷冷道:“你同我來。”
紀修咳嗽了一聲,緊隨其後。
過道裏鋪著厚厚的地毯,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巨大的蒟蒻上重心不穩。
腿軟不已的紀修隻好撐著牆壁一路隨行,直到得珍打開房門,他才吞吞口水,緩解口幹舌燥,問道:“她在裏麵嗎?”
得珍回頭,然後對他點了點頭。
紀修放心地抬起手臂擦擦汗流不止的額頭,道:“我知道一個安靜的地方,咳,請跟我來。”
就像是預感到會挨巴掌似的,他特意選了他父親的長包套房。
套房管家之前見過他兩次,連忙替他開了門,之後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悄無聲息地離去。
緊接著,就是“啪”一聲,紀修的臉跟著一歪。
好一會兒,他的臉才從麻木中升騰起一股火辣辣的疼痛。
而麵前的顧得珍,憤怒到恨不得將他手刃。
其實,紀修此前曾經見過得珍一次。
父親身體不好那年,他曾在鷺江壹號住了不短的時間。
偶然一次下班回家,有幸與得珍打過照麵。
美麗的女人不管在哪裏都令人印象深刻,而顧得珍就像是女王桂冠上最亮眼的寶石,令人過目不忘。
那天,她像是剛參加完哪裏的宴會,身上著一條曳地的銀色吊帶閃片裙,烈焰紅唇,明豔若金,正擁著雪白的皮草與人話別。
因為聽到別處的動靜,她分神看了紀修一眼。
那一眼,讓紀修想起《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一段話,隻是要把“他”換成“她”。
“她”善解人意地笑了。
不僅是善解人意,它是那種很罕見,讓你心裏非常舒坦的笑容,你一輩子或許隻能遇見四五次。
它是專門為你準備的,好像芸芸眾生之中,隻有你能讓“她”感到不由自主地喜歡。
這笑容表示,“她”完全理解,絕對相信你,“她”對你的印象恰恰是你最樂意給人留下的。
紀修從未與“她”有過交談,但“她”留給他的印象卻曆久彌新。
和眼下這個巴掌一樣深刻。
她所用力道十足,打得他耳朵裏一陣嗡嗡叫,整個人也跟著眼花繚亂,精神恍惚。
他聽見她似乎在咒罵什麽,那種權勢者居高臨下的不屑姿態,是他生平未曾見過的。
大抵是因為頭一回沒有經驗,又或者是被那一巴掌打壞了臉部神經,他看著她的嘴唇一張一合不停說著什麽,完全無法接招,隻以一副懵懂的神態貫穿始終。
最後,盛氣淩人的顧得珍終於罵夠了,準備離開。
紀修後知後覺地回神,一把拉住她的衣衫,被火棍燒過的喉嚨一片嘶啞:“求你,讓我見見她。”
得珍像是被蛆蟲攀附似的嫌惡地看他一眼,憤而甩開他,聲如千年不化的堅冰:“你休想。”
當晚,說一不二的顧得珍就帶著妹妹離開了北京。
在同事眼裏,紀修是個神秘的存在。
家世不錯但從不標榜,樣貌英俊但潔身自好,熱愛工作卻沒有年輕人的魯莽冒進,不光女性時常在茶水間裏議論他,連同性也時常好奇他整天在做什麽,這家夥都不用睡覺的嗎?
除此之外,就是樂此不疲地給他介紹女朋友,哪怕從一開始他就強調自己並非單身。
可是他早出晚歸,工作認真,實在不像家裏有人。
首都的女孩普遍條件都好,就算沒有當地戶口,但家裏都有些底子。
見慣了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生,紀修反倒更喜歡顏色淺淺淡淡的顧奈了,突然有一天,就把手機屏保換成了“一家四口”的合照。
照片上的顧奈麵對鏡頭大笑,親和力十足。
坐她身側的紀修側目看她,沒什麽表情,卻有一種區別任何場合釋放的鬆弛。
但凡談過戀愛的人都能看出,隻有麵對喜歡的人,才會流露這種溫柔。
如此一來,那些熱情的紅娘和躍躍欲試的女生們總算消停了一些。
可見,於她們來說,顧奈是個值得她們忌憚的對手。
但紀修從不在任何場合談論女友,加上他各種吹毛求疵的強迫症行為,讓大家都很有自己的想法。
有的覺得遲早顧奈會受不了他轉身離開,有的以為紀修並沒有那麽愛。
總而言之,私下皆以為自己有機可乘,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交情遲早能打敗異地戀。
結果。
一晃眼,畢業在即,紀修還是那個紀修,圍著他打轉的狂蜂浪蝶並沒有哪個成功撬動牆角。
聽說他答辯後就要回榕城,大家紛紛加緊步調,有事沒事兒就會叫他出來吃飯。
一般來說,請十次,紀修大概會答應一回,而且必須是他來買單。
女孩子們對他這種高冷又紳士的性格簡直愛到一個不行,不管能不能成功,喊他吃飯比去買奶茶還勤。
這天也不知怎麽的,小群裏“滴滴滴”響了一上午,一晃眼就攢了上千條消息。
最後,正主出現,大家不約而同放下手裏的活圍了上去。
“紀修,你真的要走嗎?”
紀修將個人物品收進紙箱,“嗯”了一聲。
“什麽事啊這麽急?”
他隻說:“家裏有點事需要我處理,諸位,都散了吧,有好消息我再請大家吃飯。”
他個子高,看人總習慣耷拉著眼皮,大夥兒也習慣了被他“睥睨”,猛然間見他這副著急又帶喜色的模樣,紛紛麵麵相覷。
這還是他們熟悉的那個紀修嗎?
大家都這麽舍不得他,他卻像逃離魔窟似的,頭也不回地走了。
……
刺桐城,林家。
林家的小輩們每逢周末都要來老太太跟前盡孝,還在上學的孩子們都還不大懂這規矩的用意,偶爾也有幾個不願來的,進門就開始和父母鬧脾氣。
但這回不同,孩子們最喜歡的顧奈回來了。
這群孩子裏,不管是貼心愛鬧的,還是孤僻臭脾氣的,就沒有人不喜歡顧奈的。
子珊說,還不是因為我們奈奈長得漂亮。
林子榮不以為然:“瞎說,我們家孩子有這麽膚淺嗎?”
有。
子珊在心裏笑說。
顧奈安安靜靜地捧著石臼搗她的青梅醬,子榮子珊兄妹倆咕咕噥噥講話,時不時笑得前俯後仰,家裏孩子一多就吵,她聽不見子榮子珊在聊什麽,隻好跟著一塊笑。
“小表姨,呂小布老在遊戲裏殺我,你管管他!”
“我什麽時候殺你了?明明是你自己打得太爛!”
“你可以說我長得不好看,但不可以說我遊戲打的爛!”
說著,兩個小孩就圍著顧奈鬧了起來。一個要搶另一個的手機,另一個就把手舉高,還欠扁地吐舌做鬼臉。
見他們圍著顧奈推來推去,子珊沉著臉走過去,一把收走二人的手機,教訓道:“去別處玩。”
兩個小孩誰都沒討著好,委屈巴巴地看著顧奈不說話。
顧奈掩嘴對兩個調皮鬼道:等會兒我幫你們要回來。
兩個鬧事鬼見狀隨即一笑,歡呼一聲,你推我搡地到客廳看電視去了。
等礙事的都走開,子珊才放下手機,揉揉小表妹關切地問道:“那兩個沒大沒小的沒弄疼你吧?”
顧奈搖搖頭說道:“表姐你放心,我沒事。”
子珊稍微放心一點,看了眼不說話的林子榮,道:“你要是有個好歹,得珍能叫人踏平我們林家。”
顧奈無奈地笑了個,對子珊,也對林子榮說:“我這個燙手山芋,的確麻煩……”
林子榮茶杯一磕,不悅道:“什麽燙手山芋,別亂講,你姐是看重我們林家才把你托付給我們的。”
顧奈笑了笑,若有所思地搗了兩下青梅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