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剛到公司,就接待了一名奇怪的客戶。當時,我還沉浸在前一天寫作的失敗感中不能自拔。我坐在會客廳的冰冷的椅子上,出神地望著鋪在圓形會議桌上的藍色桌布。如果我一直都沒靈感了怎麽辦?如果我喪失了寫作能力,是否還能繼續活下去?如果我再也不能寫作了,這個世界會有什麽變化?我的腦子裏盤旋著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越想越泄氣。最後,我不禁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抬起頭,看到一個頭發斑白的男人正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沉默不語地盯著我看。
我嚇得差點仰麵跌倒,心想這人怎麽進門都沒聲響的?“您好!”我連忙站起身,伸出手。那個人抬眼看了看我,也慢條斯理地站起來,跟我握了握手。他的力道很輕微,與其說是握手,不如說是從我的手上輕輕掠過。我們重新坐下,一時間重新陷入了沉默。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整個人都輕飄飄的,仿佛他穿的皮夾克裏麵不是肉體,而是一團團擠在一起的空氣。從外表上看,他大約五十來歲,不到六十的模樣。
我將公司出售的月球土地的各種資料從皮包裏拿出來,為他一一講解。他聽得很認真,不時點點頭,或者提出一點疑問。他說話的語氣就像他的動作一樣,輕輕柔柔的,似乎想要將自己的動作和聲音迫不及待地從周邊的世界裏抹去。
介紹完這些基本情況,我問他:“您還有什麽疑問嗎?”
“位置。”他的語氣難得地堅定了一些,“我對那塊地的位置很看重。”
“好的。”我站起身,“請隨我來。”
幾分鍾後,我領他到了全息模擬室。他好奇地四處觀望,神色中摻雜了一絲不安,或者說焦慮。“怎麽了,您哪裏不舒服嗎?”在打開全息影像之前,我問他。
“沒事的。”他輕輕地擺了擺手,“就是這裏布置得讓我想起以前我工作過的地方……不過這裏到底是幹嘛的?”
“馬上您就知道了。”我微笑著說。這是我工作中少有的興奮時刻,幾乎每個客戶都會被全息影像的效果震撼。我喜歡看到他們露出“謔,真了不起!”時的神情。
我打開全息影像的控製器。模擬室的燈光立刻熄滅,緊接著,宇宙的全息景象朝我們席卷而來。僅僅幾秒鍾,我們就已置身於遼闊、空寂的月球表麵了。從宇宙深處發出的光帶在我們頭頂上空飄**著。一輪蔚藍色的星球正在地平線上冉冉升起。
“現在我們所在的位置,就是我為您推薦的ZS51-M175,從這裏,您不僅可以清楚地觀賞到地球的壯麗景象,而且……”
“不,不。”不等我說完,他就打斷了我。他的焦慮似乎一下子更加嚴重了,頭上冒出一層細細的汗珠。“請關掉,可以嗎?”他轉過身,開始嘔吐起來。我嚇壞了,連忙關掉全息影像。模擬室又恢複成了死氣沉沉的灰白色。
“您怎麽了?”我拍了拍他的後背。還好,他什麽也沒吐出來,隻是不停地幹嘔。
過了一會兒,他逐漸平靜下來。我拉過一把椅子,讓他坐下休息,又給他倒了一杯茶。他雙手抱住杯子,小口抿著,剛才劇烈的喘息聲也漸漸恢複如常。
“不好意思,”我說,“您是哪裏不舒服嗎?要不要我送您去醫院……”
他朝我擺了擺手。
“沒事的。”他臉色蒼白地笑了笑,“這是由於我以前的工作所致,退休以後,我隻要一看見地球就想吐……我曾經是一名宇航員。”他盯著手裏的杯子,緩慢轉動著,“在空間站工作了十五年。”
“雇傭我的是一家大型跨國公司——這是很常見的,現在的空間站基本都是由大型公司承包與維護。十五年,簽訂合同時我對這個數字沒有任何概念,隻知道它很漫長,但卻正合我意,因為年輕時的我是一個孤僻的人。除了日常的宇航員培訓,我的生活幾乎就沒有其它內容了。我定期去探望父母,我和他們的關係從小就很淡漠,因為我們有兄弟五個人,而我是最不受重視的。每天培訓回來,我會看看書,聽聽音樂和廣播,然後就睡覺。對了,我也喜歡過女孩,但從來沒有真正戀愛過。我對與人接近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恐懼。
“於是,培訓結束後,我就登上了空間站,被發射進外太空。空間站很小,隻有我一個人負責運營。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地球的樣子——此前我隻是生活在其中,根本無法領略它的全貌,而影像與實際的觀感更是完全不同的。地球就在我的眼前,仿佛觸手可及。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上麵藍色的海洋,暗色的陸地,還有給地球表麵蒙上一層紗巾似的雲層,以及包裹它的柔和的光暈。實在太美麗了,那是我用語言無法形容的震撼。我記得,那天我流下了淚水,而我自認並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
“頭幾年,我的生活過得很安逸。空間站的維護並不需要耗費我太多精力。我依然可以聽音樂,看書,看電視,聽音樂,聽廣播,還可以偶爾跟臨近空間站的女宇航員視頻聊聊天。不同的是,沒有人打擾我,我可以毫無忌諱地享受我的獨處生活。我想做什麽都可以,隻要定期給總部發送報告就行了。更愉快的是,我每天都麵對著美麗的地球,睜眼就可以看到它。我圍繞著它緩慢旋轉,就像是它的孩子。沒錯,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我是地球之子。可能現在聽起來這個說法很可笑,但我當時確實是這麽想的。它在我的眼中變得無比神聖。我深深地愛著它,我想親吻它,即使隔著玻璃。說來不怕你笑話,那時我還會時常與地球談心,內容亂七八糟,主要是我的困惑,還有一些奇怪的想法。我把地球當成了我的知心好友,而我之前是沒有這樣的傾訴對象的。
“就是這樣,幾年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期間我沒有回到過地球,一次都沒有。我隻想安安靜靜地凝視著它,陪伴著它,就夠了。我承認那幾年我對地球產生了某種宗教般的情感,我不願再回到塵世,我自認找到了畢生最神聖的事物。我覺得自己是幸運的,畢竟不是所有人都看到過我眼前的景象。
“可是到了第五年——我記得很清楚,一天早晨起來,我突然意識到有些東西不一樣了。我還是像往常一樣,煮了一杯咖啡,站在空間站的舷窗前,注視著占據了我大半邊視線的藍色星球。我突然覺得,我對它產生了一絲厭煩感,隻不過是短短一瞬。當時我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因為我依然熱愛著它,驚歎著宇宙的神奇。可是,厭煩感就像是病毒一樣與日俱增。不知從何時起,地球之美再也無法打動我,我站在它的麵前,就像是五年前一樣,可是我的心中再也體會不到任何的震撼。我依然試圖去崇拜它,可是我無法欺騙自己的心。五年的時間,地球在我眼中的神奇之處變得平淡無奇。五年間,我圍繞著它不知轉了多少圈,對它的每一處細節都已了如指掌。地球,在我的眼中已經恢複成了一塊普通的石頭,隻不過它是一塊巨大的、孕育著生命的石頭而已。
“這個發現令我沮喪。不僅僅是我失去了一個可以傾訴的朋友,更重要的是,我覺得心中的某個信念消失了,心裏變得空****的。也是從那時起,我的精神開始變得萎靡。還好,當時我找到了一件替代物,可以暫時緩解我內心的失落。
“歌劇。我無意中在電視裏看到了歌劇表演,立刻就被迷住了。我還記得那出歌劇的名字,是根據一部文學作品改編的,叫《安娜·卡列尼娜和渥倫斯基》。我詢問了地球上的同事,才知道當時歌劇很流行。我拜托他們在下一次送補給時給我帶些歌劇的唱片。
“之後的幾年,我基本每天都在歌劇中度過。它緩解了我內心莫名的焦慮。我依然會眺望遠方,不時看看窗外的地球,但是它已經無法再帶給我任何信息了。
“最後的三年,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時期。所有能夠被找到的歌劇唱片都被我聽完了。地麵上的同事告訴我,歌劇已經不再流行,沒有新的唱片可聽。我隻好每天枯坐著,麵對著巨大的星球。此時,它帶給我的已經不是愉悅,而是壓迫。我不敢再看它,每次看見它,我心裏都會湧現一陣絕望,甚至是憎恨。時間開始變得異常緩慢。那三年的時間,似乎比之前漫長了幾百倍。我也問過自己為什麽會這樣?或許,我真正憎恨的並不是地球,而是我自己,是那個曾經以為找到了歸屬的自己。僅僅是過去了那麽幾年,我就否定了自身,並且沒有任何原因,隻是由於時間!在時間麵前,自我不堪一擊。我的絕望來自於我再也無法信任自身。從內心深處,我已經將自己殺死了。
“最後的那三年,我近乎行屍走肉。我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合同期滿後,我便丟掉了工作。我行走在人群中,卻強烈地感覺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不僅是因為這些年我早已與社會脫鉤,而是我失去了歸屬。我感到無家可歸。”
他平靜地結束了他的故事。
“所以,”我嚐試著說,“您想在月球上重新找到歸屬感。”
“不知道。”他虛弱地微笑著,好像剛剛的講述消耗了太多力氣,“我隻是想要自救。說不定在一個陌生的星球上,我的感覺能夠好起來。但是不要賣給我能夠看見地球的地方。”
“明白。”我點了點頭。“對了,”我說,“您剛才提到了歌劇,不知道您聽說過孫婭這個名字嗎?”
“你也知道她?”他稍顯困惑地打量了我一下,“《安娜·卡列尼娜和渥倫斯基》就是她的代表作,不過歌劇熱過後她好像就消失了。我以為沒人還會記得她。”
“有時候人會以另外一種方式被記起。”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