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歌劇院”位於城市西郊一處僻靜的街區,這裏曾經是風景優美的高級住宅區,但自從月球移民計劃興起後,短短幾年時間裏便人去樓空了。如今,遊**在周圍的除了不願離開地球的老人,就隻剩下大白天也爛醉如泥的酒鬼,以及形跡可疑的城市遊**者。
我從未來過這裏,即使我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將近三十年,可依然有許多我未曾踏足的地方。城市的變化總是超出我的認知,我們生活其間,卻無法真正領悟它。我不禁又想到了那個患了抑鬱症的宇航員。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周末。我來到這裏時正是午後時分。街上看不到人影,隻有一個紅著酒糟鼻子的酒鬼拉著我說個沒完。“失業之前我曾住在這兒。後來我因為自己的失誤丟了工作,’效率委員會’那幫人就上門了,帶我去進行人生改造。這期間我貸款的房子也被收走了,我的妻子和女兒離開了我。現在,我隻有在喝醉時才有勇氣朝裏麵望望,看看我們曾經美好的家。”
他纏住我喋喋不休,而我急於擺脫他。但也算有收獲,從他的話中我斷斷續續知道了這個街區的曆史。從興盛到衰敗,那些曾經的精英們是如何一批批移民月球的,為了打拚出一片新天地。我們沿著街道一直走,直到我看見了太空歌劇院的牌子,才停下腳步。
“哈,這個歌劇院我以前經常來。”他傻嗬嗬地笑起來,“有一段時間,這裏真的是一票難求啊,最時髦的年輕人整天談論的都是最新版的歌劇,談劇情、演員和唱功,儼然人人都是歌劇專家。不過後來,嘿嘿,就沒人再說這種事啦。”
我站在歌劇院的門口,看著這座如今變得落寞、黯淡而傾頹的建築,試圖在頭腦中還原它當年輝煌的模樣。我想象著那些不斷進進出出的打扮入時的青年人,挽著各自的伴侶,挑選最好的日子,走上歌劇院剛剛清潔過的大理石台階,手裏則攥著一會兒將要開演的劇目簡介。人群攢動,無疑,這將是振奮人心的一天,會留下值得珍藏的美好回憶。
我走上開裂的大理石台階,來到門口。那個酒鬼沒有跟上來。沉重的木質大門緊閉著,但沒有人來阻擋我,今天應該不是演出的日子。在大門的一側,我看到了馬戲團的節目預告。那是一個正在做世界巡演的馬戲團,節目中人們可以一睹將要滅絕的老虎和猴子的真容,而不是現在動物園裏用機器充數的假動物。
門輕輕一推就開了。木質大門發出刺耳的澀響。我走進光線昏暗的大廳。
隻有頭頂幾盞微弱的光纖燈勉強可以照亮腳下的路。演出廳比一般的電影放映廳要大一倍,成排的座椅在昏暗中隻顯出模糊的輪廓,呈橢圓形排列,最終聚焦到正前方的舞台上。座椅沒有觀眾,舞台上亦沒有表演者,隻有寂靜填充了每一處角落。我也變得小心翼翼,生怕打破了這裏的生態平衡。我來到第一排,隨便找到座位坐下。我凝望著空空如也的舞台發呆,一時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母親曾站在這裏歌唱過嗎?黑暗中,我努力想象母親站在舞台上的身姿,可是我的想象力似乎觸到了某種邊界,根本無法還原當時的場景。我甚至連母親可能的麵孔都想象不出來。於是,幾乎是情不自禁地,我站起身,走到舞台中央。
沒有聚光燈。一片黑暗。我深吸了一口氣,隻聞到了灰塵的味道。我來這裏究竟是為了什麽?
這時,我聽到了某個動靜,來自觀眾席。是腳步聲——這裏實在太空曠了,哪怕發出一點點聲響都會被擴大無數倍。我循聲望去,看到一個黑黝黝的人影正從觀眾席的台階走下來。
“歡迎來到太空歌劇院!”那人突然大喊一聲。聲音回**在演出廳內,久久不散。
他的聲音洪亮,或者說太洪亮了,以至於讓人辨別不清對方的意圖,不知道他是在生氣還是因某件事而興奮。朝我走來的是一個男人,燈光照亮了他的臉,而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他花白的頭發。但他的臉顯得很年輕,盡管有著隱藏不住的陰鬱。
“年輕人,這裏沒什麽好看的,馬戲團的表演要一周後才開始,而且那時你要買票才能進來。”他穿著黑色呢子大衣,似乎有些疲憊,隨意找到一排椅子中的一個位子坐下,像是一個觀眾那樣望著我,半張臉重又被黑暗遮蔽。
“我不是來看演出的。”我說。此時的場麵使我有些不適,尤其是他的眼神。即使是透過黑暗,我也能感受到那雙眼睛。他的眼神讓我想起陳滌的舅舅,那種可以看穿你的眼神。可想而知,要想擁有這樣的目光,需要經曆多少世事滄桑與汙垢,而這正是我缺乏的。不過,我倒是寧願自己的不會擁有這種目光。
“聽著,”他好像逐漸失去了耐心,“這裏不是遺跡,起碼現在還不是,所以謝絕參觀。今天不開業,你可以離開了。”
“您是康赫先生嗎?”我問道。
那個黑暗中的身影搖晃了一下。接著,他雙臂搭在前排的座椅靠背上,身體向前傾。“咱們認識?”他的聲音變得踟躕,並且有些警覺,“別賣關子了,你究竟是什麽人?”
“我來是想問您一些事情,”我說,“關於我的母親……”
“你的母親?”他站起身,慢慢地走出觀眾席,“你真是說得我一頭霧水。”
“據我所知,她曾經是這裏的演員。”我說出了母親的名字。
他站在台階前不動了,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樣逼視我,而是開始望向別處,似乎在思考什麽。他好像忘了自己要做什麽,有點手足無措起來。
“你是娜嘉的兒子?”
“娜嘉?”這回輪到我一頭霧水了,我從未聽過有人這樣稱呼她。
“娜嘉是你母親的藝名。取自她最喜歡的一部小說的主人公。”他終於回過神來,走下台階,大步跨到舞台上。現在,他跟我麵對麵站著。我發現他眼睛裏最初的敵意消失了,變得有點迷離。
“你長得很像娜嘉,”沉默半響,他輕輕地說,“也有點像你的父親,如果我沒記錯,他叫白山。”
“是的。”我說,“白山是我父親的名字。”
“他現在怎麽樣了?”他雙手插兜,在舞台上踱起步來,“我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了。”
我並不知道,原來父親也和康赫見過麵。父親從未提到過康赫這個名字。
“他……還好吧。”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還像以前一樣。”
“他還在寫劇本嗎?”他突然站住,語氣中難掩嘲諷,“不過現在已經沒人看歌劇了,他現在應該是在給電影或電視劇寫劇本吧?”
“他以前給歌劇寫過劇本嗎?”我問。
“他沒跟你說過?”他咧嘴笑了笑。
“前幾天我見到了孫婭。”我有種預感,他是故意在跟我兜圈子,在享受其中某種我不知道的隱秘樂趣。
“哦?”他眯起眼睛,“年輕人,你到底要幹嘛?如果你想要報複我的話,我勸你早點動手。我現在早已一無所有,每天都在等待這個時刻的到來。”
“報複?”我不自覺地慢慢靠近他,“我為什麽要報複你?”
“你可真是個怪人。”他笑著搖了搖頭,“隨你怎麽說吧,反正今天我有的是時間。”
“我今天來打擾您,隻是想弄清楚一些事情。”為了避免誤會,我決定坦誠相告,“我想知道母親為什麽會離開父親和我。而孫婭告訴我,您或許是知情人。除此以外,沒別的目的。”
“你確實很奇怪。”他打量著我,往前走了幾步,又轉身回來。他的鞋子在舞台的木質地板上發出空曠的回響。“年輕人,追究過去隻會徒增煩惱。”他微笑著,“這些陳年舊事都沒有什麽意義,而且,你到底想知道什麽呢?”
“我想知道我的母親為什麽會離開我。”我說。
“不,不。”他搖了搖頭,“我是說,你想知道事情背後的什麽呢?就算你知道了真實原因,又對你的生活有多少改變呢?”
“不知道。”我隻能實話實說,“我隻是有一天突然意識到,她的離開對我的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影響,具體在哪方麵我也說不清楚,我隻知道,如果她沒有離開,我的生活或許會與如今大不一樣。這件事改變了我的人生,而我卻從來沒想過要認清這件事。現在是彌補的時候了。”
“真是一根筋啊。”他很遺憾似的歎了口氣,然後,他麵向觀眾席,凝視著某個點。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除了黑壓壓的座椅和無邊的寂靜,什麽也看不到。
“就像是這座歌劇院。”他突然說道。
“您說什麽?”我無法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他轉向我,臉上依然帶著笑意,但已經沒有任何嘲諷的意味。“我曾一手創建了這座歌劇院。”他重又看向那個虛空中的點,“看著它從無到有,經曆了最輝煌的時刻。那個時候,大廳裏燈火通明,觀眾席上坐滿了人。每場演出中,我都會悄悄躲在後台,掀起幕布的一角。演員們在吟唱那些優美的詞句,而觀眾聚精會神地欣賞。沒有人會注意到我,這個躲在幕後的人。但現在回想起來,那是我一生中最心滿意足的時刻。”
他滔滔不絕地講著,就好像座位席上坐滿了無形的觀眾,而我也忽然產生了某種幻覺:那些座椅上並真的非空空如也。有什麽在傾聽著。空氣或是幽靈。
“後來就是坍塌。某一天,觀眾走出大門,便不再回來。我麵對著空空的座椅,看著灰塵慢慢落下來,看著牆皮起皺,寂靜降臨。而我依然站在幕布後麵,唯一不同的是,這裏隻剩下我一個人。我靠著僅有的回憶生存,像是下水道裏的耗子。我逐漸習慣了傾聽寂靜,如同我曾習慣了觀眾的掌聲。我還記得每一場戲謝幕時,我會站在幕布後麵,閉上眼睛,獨自領受這份讚賞。”
這時,他輕輕地舉起一隻手臂,優雅地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度,手掌在胸前停住,朝著觀眾席微微傾了傾身。然後,他直起腰,回頭衝我笑了笑。
“回去吧。”他輕聲對我說道,“你也看到了,這裏沒有問題的答案,有的隻是過往事物的殘骸,而終有一天,它們連殘骸都不會剩下。那時沒有人還會記得你,我,我們。沒有。也沒有人會記得那些問題。請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