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歌劇院回來,我莫名其妙地發起燒來。整整三天,我在**什麽也幹不了,隻能渾身無力地躺著,腦袋迷迷糊糊,經常做一些似是而非又非常零散的夢。我好像夢到了母親,又似乎夢到了阿樹。夢的具體情節我忘記了,隻能記住一些片段,或者說一種氛圍。那是很靜謐的感覺。我和母親待在一起,她用手輕輕地撫摸我的額頭,就像我記憶中的那樣。隻是在夢裏,她的臉不甚清晰,這點也跟記憶中的情況差不多。不知為何,母親的麵容我總是記不真切,無論我多麽努力,也記不起母親的模樣。這實在令人氣餒。

我也夢到了阿樹。她的手跟我緊緊地握在一起,四周一片潔白,什麽也沒有,隻有耀眼的白色。純粹的白色世界,我和阿樹默默無語地坐著。我想問她為什麽離開我,然而我知道,這個時候開口是不合適的。語言總是會驚擾到最美好的思緒,就如同語言總是善於撒謊一樣。而在夢的純粹的世界中,語言被恰到好處地取締了。我可以感受到與阿樹的內心交流,美好而靜謐。

醒來後,那種美好的感覺依然留存在我心裏。夢總會醒來,這點毫無疑問,可我還是感到難過。夢究竟有什麽用處呢?它不但使人疲憊,而且有時還會令人無端傷心。怪不得現在很多人都去做了夢境消除手術。畢竟,夢早已被“效率委員會”判定為“無用之物”,就像是人的闌尾,是進化不完全的表現。電視裏的專家說,根據統計數據,做過夢境消除手術的人的睡眠質量和幸福度都有很大提升,同時,不做夢的人也會顯得更加堅定。“這是符合效率社會的原則的。”專家們最後總會這樣總結。

不過,我還是想要保有做夢的能力,盡管我也不知道夢究竟有什麽用。我躺在**,試圖回味夢境裏的那種氛圍。努力是徒勞的,夢中鮮明的感覺一旦醒來就會迅速枯萎,細沙般從手縫中溜走。我隻好歎一口氣,坐起身來。

“你醒啦?”阿鯨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東西站在我麵前。我聞到了濃濃的蘋果味。

“這是我特意為你熬的蘋果湯,還有蘋果餡餅,在客廳。”

“我睡多久了?”

“大概十二個小時。”他把湯碗放在床頭櫃上,“你為什麽要買這麽多蘋果?我不記得你愛吃蘋果。”

“說來話長。”我說。

“把手環摘下來吧。”他指了指我的手。我這才發現自己的左手腕上戴了一隻溫度手環。我摘下它,遞給阿鯨。阿鯨對著燈光看了看,說:“溫度已經正常了。”

“你怎麽樣了?”我拍打了兩下依然隱隱作痛的腦袋。

“什麽怎麽樣?”

“我是說,跟你的女朋友。”

“發展很順利。”他說,“我們成功守衛了街區。”

“然後呢?”我問。

“什麽然後?”他皺了皺眉。

“你們究竟有沒有見過麵?”

“呃,”阿鯨撓了撓後腦勺,“我提出想見麵,但是她的態度總是很模糊,說還不到見麵的時候,所以我們都隻在遊戲裏見。”

“該不會是騙子吧?”我隱隱有些擔憂。

“怎麽會,你的心裏太陰暗了。”他笑我,“而且我有什麽可騙呢?”

“那倒也是。”我點點頭,“你不是私家偵探嗎?難道不能發揮你的特長,主動去調查一下嗎?”

“我看你真是燒糊塗了。北野是我深愛的人,我怎麽能這麽做?”他似乎有點生氣了,瞪著我說,“我們並肩作戰,一起上線,一起下線,一起探索‘黑暗之邦’那些神秘的角落,一起完成任務。我們相信彼此是各自的唯一。如果愛情一開始就充滿了不信任,那不是很惡心嗎?”

“我看你才是糊塗了。”我搖了搖頭。

我醒來時已經是夜裏十點鍾了,陳滌不在家,阿鯨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我們在客廳裏喝完蘋果湯,吃完餡餅。然後阿鯨放下勺子,說他跟北野甜定好了時間,要一起去看海,當然還是在遊戲裏。他走後,我靠在沙發上看了會兒月球頻道。時間很快就到了十一點半,陳滌還沒回來,我開始有點擔心了。自從他來到我家,還沒出現過這種情況。難道他終於被他的家裏人發現,被抓回去了?這個念頭一產生,我便感到坐立不安——雖然我的理智對我說,我完全沒有理由為此不安。是啊,我們之前並不認識,他也隻是我的一個客戶而已,我倆可以說沒什麽交情。或許對於他這麽一個絲毫沒有社會經驗的人來說,被家裏人帶回去不失為最好的選擇。盡管,這種選擇對陳滌而言有些殘酷。

我在客廳裏走來走去。沒什麽大不了的,我這樣安慰自己,你自己的麻煩事已經夠多了,沒必要再去為別人擔心。你們甚至連朋友都還算不上,不是嗎?可是,當我想到他將重新回到那個令他窒息的家庭,一種無力和難過還是攫住了我。我癱倒在沙發上,感到了實實在在的悲傷。

都會過去的,我對自己說,很多年以後,陳滌會繼承家族事業,成為一名精英人士。他或許不會記得這段插曲,也可能記得,但也隻是他生命中的某種調劑。他會感謝家庭,因為是家庭給了他更多的機會。“人要學會感恩。”我想象著幾十年年後,他光鮮亮麗地出現在電視訪談節目中,暢談自己的人生,“我以前也叛逆過,甚至還曾離家出走,住在了一個陌生人家裏,一心想逃去月球。當然了,這是每個人都要經曆的階段,所幸我很快就回到了正軌。正如一本小說開頭所說的,‘這個世界上,不是人人都擁有你那些優越條件。’我懂得這個道理,並且認為這並不可恥,因為我可以利用這些條件去努力奮鬥,回饋社會,幫助更多條件並不好的人去實現他們的夢想。試想,如果當初我真的去了月球,很可能一事無成,什麽也做不了。”

那時我會在什麽地方呢?當我無意中在電視上看到這段節目,又會作何感想呢?那時他應該早已忘記了我的名字——我們的人生不會再有交集。

都會過去的,就像我不會因為失去了阿樹而永遠傷心。總有一天,我會適應沒有阿樹的生活。那時我將心如止水,沒有絲毫波動。我將雙手合十,感謝上天賜予我的內心安寧。

“是啊,”我站起來,對著客廳的牆壁大聲地說,“讓這一切都見鬼去吧,從現在起,我要重新開始生活。”

“你在說什麽?見什麽鬼?”

從門口的方向,傳來陳滌的聲音。

我驚訝地看著他一手扶著牆,慢吞吞地走進客廳。頓時,空氣裏充滿了酒味。他看起來很疲憊,走路搖搖晃晃,另一隻手裏拿著個塑料袋。更奇怪的是,他大晚上還戴著墨鏡。按照他的酒量,能喝成這個樣子簡直是我無法想象的。

“你的藥。”他虛弱地說,將塑料袋扔到茶幾上。我打開塑料袋,裏麵裝的全是退燒藥。

“你怎麽喝這麽多酒……”我的話還沒說完,他突然一把抱住了我,或者說栽倒在我身上。濃重的酒氣熏得我差點呼吸不暢。

“祝賀我吧,”他的舌頭已經有點僵硬了,“我有星際航班的票了。”

“怎麽弄到的?”我一邊問一邊拖著他,讓他平躺在沙發上。

“‘酒神公開賽’……”他迷迷糊糊地說,“這是獎品。”

“酒神公開賽”我曾有所耳聞,是酒吧聚集區一年一度的聯合比賽。酒量最大的人會得到獎品和“酒神”的稱號。看來,今年的獎品就是星際航班的票,而陳滌就是為了這個才去參賽的。

我摘下他的墨鏡。他已經睡著了,無法想象他究竟喝了多少酒。我來到臥室,給他拿了一條厚棉毯蓋上。

事情還沒有那麽容易過去,不過這也挺好的。我想,起碼在此時此刻,陳滌依然要去月球,逃離他的家庭,而我依然想念著阿樹。至於未來會如何,等過了今晚再去思考吧。

“晚安。”我對他說,然後關上了客廳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