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來電刺激著我的神經元。是孫婭。

這幾天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給她打電話。自從上次見麵後,我們再也沒聯絡過。我當然知道,她肯定還有一些事沒告訴我——關於我的母親,關於她們的過去。但是,我終究沒再聯係她。《玩偶之家》的發布會卻是一個契機,她的名字在媒體的邀請名單上,我以這個理由重新聯係她是名正言順的。

多麽可笑!我必須要以另一種更客觀、中立的身份,才能有勇氣再去接近那段往事。

就在我猶豫著何時去找她時,孫婭的電話卻率先打了過來,令我很是吃驚。我從沒想過她竟會主動聯係我。

“喂,現在有空嗎?”她不等我開口,便急迫地問。

我覺察出她語調裏的異樣。

“有空,最近正好在放假休息。怎麽了?”我問。

“事情有點複雜。”她的聲音幹巴巴的,像是剛剛從宿醉中醒來,“能不能現在過來一趟?”

“去哪裏?”我簡直被她搞得一頭霧水。

“太空歌劇院。”她說。

“到底出什麽事了?”

“沒時間解釋。你過來就知道了,我在這裏等你。”說完,她就掛斷了電話。

事情越來越奇怪了,但從她緊張的言談中,我知道這絕不是惡作劇,她確實有急事要找我。我打了一輛出租車,趕往“太空歌劇院”。

她找我與康赫有關嗎?

我來到猶如古世紀城堡般殘破的太空歌劇院的大門前。四周依然是無比幽靜的,在這種幽靜中,道路兩旁的野草悄然長高了。這次,我沒有遇到酒鬼,沒有遇到終日遊**的“城市漫遊者”。除了我,沒有其他人。整個世界猶如一塊巨大的荒地。我走進陰森森的歌劇院大門。

黑暗籠罩著一切。曾經坐滿了觀眾、而今空****的座椅沉浸在暗影中,一排緊挨一排,仿佛被黑暗熔鑄到了一起。冷颼颼的風從前台的位置刮過來,讓我冒起雞皮疙瘩。風源源不斷地吹來,就像是一艘行進中的飛船上,哪個地方突然裂開了。

“有人嗎?”我有些心慌,忍不住喊了一聲。聲音在偌大的空間中如皮球彈來彈去。

“你來了。”是孫婭的聲音。

我循著聲音望去,隻見在前排的某個座位上,一個身影緩緩站起來。

“叫我來幹什麽?”我朝她走過去。

“給你看樣東西。”

她的嗓音仍然是幹澀的,這種幹澀也蔓延到了她的麵孔上。她的臉色蒼白而布滿陰影,顯得很虛弱,似乎隨時都會倒下。她臉頰上的細小顆粒清晰可見,比上次見麵時衰老了不少。她的一隻手扶住前麵的椅背,另一隻手遞給我一樣東西。

小而方正的盒子。我認出這是一台小型全息投影儀。

“康赫給你的。”她說,“裏麵有他想對你說的話。”

“對我說的話?”我感到詫異。我按下全息投影儀上的開關按鈕。幾秒鍾後,盒子上的鏡頭開始閃爍、聚集,一束光豁然射出。經過了最初的模糊和扭曲,光束開始穩定,康赫的形象慢慢顯現出來。

“白河。”從全息影像裏可以看出,他是在類似化妝間的地方錄製這段影像的,“我記得你叫這個名字。沒錯吧?但願沒錯。”他衝著鏡頭笑了。

我看了孫婭一眼。她沒有看我,而是直直地盯著康赫的影像。

“怎麽說呢,”他搓了搓手,“有些事情想要告訴你。其實不告訴你也無妨,世界並不會因為我隱瞞了這些事而有什麽改變。”

我屏住呼吸,專注地聽他講接下來的故事。

“你上次來找我,問娜嘉的事情。說實話,那些事我不太願意回想,可我每天都會花一點時間想一想,自己也控製不了。畢竟一個人的回憶也隻有那麽點兒,而我的也已經停滯了。我想,我還是有權利陷入回憶的。事實上,我每天都生活在回憶裏。”

他停頓了一會兒,望了望旁邊的某處,然後又回過神來。

“你想知道娜嘉為什麽要離開你,離開你們的家。我要告訴你的是,這一切確實與我有關,但我並不是主要的,在這出生活劇中,我也隻是個配角。”他活動了幾下脖子,繼續道:“還是說說那一年吧,我的歌劇大賣,場場爆滿。可你的母親已經結婚生子,歸隱山林,所以她沒有趕上好時候。而我並沒有主動聯係過她。為什麽呢?實話說吧,我喜歡娜嘉,瘋狂地追求過她。我不顧尊嚴,一次次懇求她,讓她同意跟我在一起,我送給她各種貴重的禮物,她卻看都不看一眼。‘你就收下吧,’有一次我真的要崩潰了,對她說:‘算我求求你,收下吧。’她勉為其難地收下了我為她的生日買的項鏈,轉頭送給了一個素不相識的老太太。娜嘉就這樣一次次拒絕我,卻嫁給了那個一名不文的寫劇本的家夥……哦,對不起,我不是有意侮辱你父親的。我對他並不算了解。總之,自從你的母親結婚後,我們很多年都沒聯係了。我也已經死心了。直到那個中午。

“那天中午,娜嘉突然來找我。多年不見,她依然是那麽美。但我怨恨她,怨她為什麽拒絕我。我甚至覺得,她正是為了拒絕我,才選擇離開歌劇院的。這種念頭糾纏著我的心。所以我故意冷冷地問她有什麽事。‘我想回來。’她倒是很直接地說,‘我想回到舞台上。’我有些驚訝,因為憑我對她的了解,我無法想象她會對名利那麽上心。後來我才知道,準確地說她不僅僅是追逐名利,而是完全厭倦了日複一日的家庭生活。她從小接受正統教育,對家庭生活的幸福充滿期待。可是,當她真正邁入家庭生活的大門,才發現不是那麽回事兒。如果說,行業一直低迷,倒也相安無事,可‘歌劇熱’興起後,她完全可以擁有另外一種人生,卻不得不整天麵對不得誌的丈夫和還未懂事的孩子,以及各種瑣碎的事物。‘我實在受不了了,’她對我說,‘我無時無刻不想逃離,我想重新站在聚光燈下。’”

“這是我夢寐以求的時刻——她重新來到我的身邊,而我的事業正蒸蒸日上。但是,怨恨仍然徘徊在我心裏。我有些可憐她,並且在內心深處譏笑她:是她自己,把命運交到了我的手上,還渾然不知。她已經沒有退路了,而我可以為所欲為。我告訴娜嘉:回來可以,但必須離婚。她答應了。有一段時間,娜嘉成了我的情人。我幾乎是帶著愛和報複心同時在與她交往。我安排她成為幾部劇的主角,條件是她要像對待主人一樣侍奉我。當我想要她的時候,她必須隨叫隨到。我心情好的時候就把她當成貓咪寵愛,心情不好時幹脆把她當成一條母狗。我經常用最惡毒的話侮辱她,罵她下賤。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回事,我想要好好愛她,可我控製不住我的破壞欲。她默默忍受著一切。她天真地以為,隻要她離了婚,我們結婚後就會好了。

“那時我的身邊從不缺女人。我會當著她的麵與其他女人交往。有一天,終於,她跟我說,她的丈夫同意離婚了,我們可以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了。這是我曾經夢寐以求的時刻。可是,我卻猶豫了。我突然發現,這些年過去,她變老變醜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光彩照人,觀眾也不再買她的賬。她的笑讓我不耐煩,她的哭更是讓我厭惡。我身邊比她漂亮的女人多得是,我想不通當初怎麽就鬼迷心竅看上了她。我報複得已經足夠了,她的魔法已經失效,我一眼都不想再看見她。於是我對她說,如果她還想待下去,就隻能當小角色,主角是不可能的,如果接受不了,就給我滾。她震驚了,沒想到我會說出這些話吧。於是,有一天她不告而別,而我根本沒在意。我們再也沒見過。

“終於,就像是命運在懲罰我一樣(當然,我知道這都是屁話),娜嘉走了以後,歌劇院開始每況愈下。‘歌劇熱’迅速降溫。後麵就是你知道得那樣,我重新變得一無所有,仿佛回到了原點,可是我覺得,我比一無所有還要悲慘,我變成了負數,因為我失去了太多我曾經以為最珍貴的東西。

“現在,每天我都會用一會兒時間去想想以前的事——算了,我也不瞞你了,其實我是在用所有時間回想以前的事。當然也包括娜嘉,那些我辜負的人,還有那些辜負了我的人,以及過去輝煌歲月的影子,他們都坐在觀眾席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無時無刻。他們就坐在那裏,等著看我怎麽把戲演完。我真的受不了了,在他們的注視裏我根本無法生活,而離開他們,我依然無法生活。好吧,那就讓一切結束吧。我想,有時應該簡單點兒:無法生活,那就幹脆不要去生活。”

說完,影像戛然而止。

我轉過頭,發現孫婭也在盯著我。

“他打電話叫我來,然後我發現了這個。”她對我說。

“他在哪裏?”

“跟我來。”她說。

我跟著她走出觀眾席,來到後台。她徑直走向一個房間,推開門。我立刻認出這裏就是全息影像裏的化妝間。而在房間中央,一個人吊在房梁上,一動不動。在他腳下是被踢翻的椅子。

“可以搭把手嗎?”孫婭平靜地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