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警察局出來,陽光亮得刺眼,卻感受不到熱量。我站在警察局門口瑟瑟發抖,覺得身體虛弱極了。孫婭站在我旁邊,依然麵無表情,好像什麽都影響不到她。在變幻莫測的世界中,她巋然不動。

“我想喝一杯。”我說。我想要暖暖身子。

孫婭看了我一眼。我們緘默不語地走了一段路,然後隨便找了家小館子坐下。我迫不及待地要了一杯威士忌,咕嘟咕嘟地咽下去。熾烈的酒精此時於我而言像是泉水般甘甜。我的身體開始發熱,感覺好多了。我又要了一杯威士忌。

孫婭沒有喝酒。她緩緩地轉過頭,看向窗外,又緩緩地看向我。她看起來有點遲鈍,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似的。

“這個結局我並不意外。”孫婭突然說道。

第二杯酒也已下肚,我的頭腦開始有些旋轉了。我知道她指的是康赫。

“為什麽?”

“他早就已經死了。”孫婭緩緩地說,“這次隻是他肉體的滅亡,他的精神早就死透了。”

“就因為他破產了?”我笑了笑。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笑容中有一絲惡毒。

“他曾經是命運的寵兒,後來被重重摔下。”她麵無表情地說,“就像命運給他開的玩笑,他之後的日子不得不活在一個玩笑裏。”

“所有人都是玩笑。”酒精在我的體內鳴叫起來。

“現在我不想思考這些東西了。”她說,“生前他隻有我這麽一個朋友,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說完,她緩緩站起身。

“稍等。”我借著酒勁,膽子大起來,“有件事想問問你。”

我跟她說了關於《玩偶之屋》紀念版專輯發布會的事。

“這件事啊……”她皺了皺眉,“你不說我都快忘了。他們確實邀請了我,作為音樂媒體參加。你對它也感興趣嗎?”

“一個朋友。”我含糊地說,“他是Joy Division的鐵杆歌迷。”

“哦。”她仿佛神遊天外了一會兒,然後回過神來,“那你代我去吧,我會跟他們說明情況。讓你以《低保真》雜誌特約記者的身份參加發布會。”

“真的嗎?”我沒想到事情會如此順利。

“很簡單的事……”她喃喃自語著,困倦似的揉了揉眉心。然後,她緩緩地走出小酒館。我看到她先是朝一個方向走去,又匆匆折返回來,走向相反的方向。她的腳步似乎輕飄飄的,但也許是我的錯覺。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酒勁完全發作了,我重心不穩,差點跌倒。

7、

發布會的場所定在了一處奇怪的地方:“巴別塔”購物中心的天台上。那天,我乘坐電梯沿著長長的電梯通道一路向上。從透明的玻璃往外望去,電梯的速度是很快的,盡管置身其中顯得十分平穩,閉上眼,幾乎感覺不到電梯在運動。不過,外麵的景色是不會騙人的。不一會兒,那些高大的建築和立交橋就縮小成了模型,再過一會兒,它們就成了某種抽象的線條,根本看不出原本的用途了。霧一般的雲朵開始籠罩在眼前,摩挲著電梯的玻璃壁,上麵出現了點點水滴。快到頂端時再往下看,就隻能認出河流與山脈了,給人一種坐在飛機上的錯覺。

天台到了。“巴別塔”所謂的天台並非是露天的,而是有拱形的頂棚。頂棚非常高,頂端有幾塊不同顏色的鋼化玻璃,陽光透過玻璃照射在地麵,呈現出令人暈眩的迷幻效果,好似某種古代的宗教建築。

電梯門打開時,我看見五六個穿著統一黑色製服的男子站在門口,一齊望向我。其中一個稍微上了年歲的男人滿臉堆笑地朝我走來。“您是來參加發布會的嗎?”他畢恭畢敬地問。我點了點頭,出示了孫婭給我的身份證明。

“請到這邊來。”他伸出手,為我指明了道路。就像是一名高級賓館的服務人員,他在前麵帶路,穿過一條走廊,將我領到一扇大門前。頭頂五顏六色的光芒搞得我頭暈目眩。他推開門,裏麵是光禿禿的四壁,隻有一台類似宇宙飛船駕駛艙的機械裝置,十分醒目。

“這是……”我愈發困惑了。

“請允許我稍後為您解釋。”他仍是和藹的笑容,令人無法拒絕。我隻好按照他指示的那樣,坐進“駕駛艙”中,腦袋上還戴上了插滿了線路的圓形頭罩。

“可能會稍微有些不適,正常反應不必害怕。”他在我耳邊說道。不容我發問,我就覺得眼前一片光明。刺眼的光,即使我閉上眼也無濟於事,光芒穿透了我的眼皮。不,這光芒根本不是從外部照進來的,而是在我腦子裏亮起。我感覺大腦空白,太陽穴微微發熱。

大約過了半分鍾,光芒漸漸消失了。我的大腦又恢複了正常。

“好了。”那個男子重新走回來,麵露微笑,“請您去貴賓室休息一下吧。”

他領著我又進了另一間屋子。這間屋子比剛才大得多,準確地說應該是一間宴會廳。在靠牆的地方擺著十幾張按摩椅,其中有幾個人正躺在上麵,閉目養神。我也選了一張椅子,坐了上去。按摩椅啟動,我感到渾身為之舒展,像是正在開花結果的新樹。看來是高級按摩椅無疑了。

在我旁邊是一個幹瘦的老頭,我們隨便聊了幾句。

“你也是來參加發布會的?”他問我。

“是啊。”

“你是哪個媒體?”

我告訴了他。

他側過頭,皺了皺眉。“我以前怎麽從沒見過你?”接著他解釋道,他也是一家媒體的記者。

“很奇怪。”他對我說,“完全沒有開發布會的樣子。搞得神神秘秘的,所有的媒體和嘉賓都在這裏做按摩。”

我也是非常納悶,但我之前並沒有參加發布會的經驗,想來有可能是別出心裁的方式吧?於是我們又閑聊了幾句。按摩椅實在太舒服了,我很快就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我再次睜開眼時,看到那個上了歲數、如同古堡大管家一般的男子正衝著我笑。這張笑臉離我如此之近,都快要碰到我的鼻尖了。我嚇得連忙從按摩椅上坐起來,發現他的身後站著好幾個身穿黑色製服的人,他們麵無表情地盯著我看。我環顧四周。令我意外的是,大廳裏的按摩椅全都空空****,之前那些人哪去了?

“他們已經走了。”男子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笑著對我說。

“走了?”我困惑不已,“我錯過發布會了嗎?”

“嚴格意義上講,你並沒有錯過發布會。”男子說,“因為根本就沒有發布會。”

他的話實在太奇怪了,我完全愣住了,連發問都已忘記。

“我們辦這場虛構的發布會的目的,就是為了等待你的出現。”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慢慢就懂了。我們有得是時間。”他轉過身,“請跟我來。”

我從按摩椅上起來,跟著這些人走出大廳。恍惚間我有種被挾持的感覺,而事實上似乎確實如此。我開始領悟到,這次所謂的發布會存在著太多貓膩。太好了,我暈暈乎乎地想,它可能是一切,唯獨不會是一場音樂發布會。有那麽多種可能性,起碼可以排除掉一種。

他們領我進入一間逼仄的小屋子裏(世上有那麽多的房間,真是令人絕望),屋子中央放著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上放著一台電視機。沒有窗戶,光線昏暗,像是一間審訊室。其餘穿著製服的人全都站在了門口,隻有那個麵帶笑容的男人跟我走入房間。

“請坐。”他伸出手掌,指了指那把椅子。

我坐了上去,而他依舊站著。這樣一來,我就更像一個犯人了。我有點後悔我的冒失。

“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困惑。”他還是這樣打著啞謎。

我的耐心在逐漸流失。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幾乎喊起來了,要知道,我很少在公眾場合發脾氣,“我已經受夠了這種莫名其妙的事了!”

“好吧好吧,稍安勿躁。”“笑麵虎”安撫著我,然後拍了拍那台電視機,像是在拍一個死去之人的頭顱。這時我才意識到,這是一台非常老式的電視機,老到我隻在博物館裏見到過:它是黑白的,並且沒有遙控器,需要用位於電視機右下角的旋鈕來調台。

他按下電視機的開關。

一片雪花,但是他並不意外。他將電視機頂端的天線豎起來,然後又調了調那枚旋鈕。很快,雪花開始跳動,一些畫麵閃現出來,可是還不足以看清。他極有耐心地調試著電視機,直到圖像終於穩固地呈現在顯示屏中。

被我猜到了,畫麵是黑白的,第一人稱的視角,仿佛在看一部紀錄片。畫麵斷斷續續的,經常突然就切換到下一個場景,之間沒有絲毫過渡。

一開始,我看不太清屏幕裏的畫麵,於是我情不自禁地將椅子往前搬了搬。“笑麵虎”站在電視機旁邊,饒有興致地觀察我的反應。

我終於認出來了:畫麵裏有時是我的客廳,有時是我家附近的街道,以及眾多我生活中熟悉的場景。我甚至還看到“拍攝者”潛入了我的臥室,在那裏停留了很久,像是在沉思什麽,直到畫麵毫無征兆地切換到下一個場景。

我感覺渾身發涼。

“你們什麽時候拍的?”我憤怒地對他吼道,“難道你們一直在監視我?”

“不不不。”他胸有成竹地晃了晃他的食指,“我們沒有監視你。這本身就是你自己的記憶,隻不過我們把它們用圖像的形式導了出來。”

畫麵中,我看到“拍攝者”正在與陳滌交談,而聲音分明就是我自己。這下我完全明白了——那個“駕駛艙”其實是記憶竊取裝置。

“注意看,這才是重點。”說著,他繼續用旋鈕調試黑白電視機。畫麵中出現了我參加“公社”的森林派對時的場景——我與老布的交談;和書店女孩一起躺在夜空下;那個總是在無限循環同一種旋律的吉他男人……

“這是我們從你的記憶中發現的片段。”“笑麵虎”解釋道,“可惜的是人的記憶總不是連貫的,否則我們就能直接定位到‘公社’的準確地點了。”

“所以說,專輯發布會是假消息,你們實際上是為了引出‘公社’的人?”

“你總算開竅了。”他衝我笑著,“不過確切地說,我們原本是想引出老布。根據可靠消息,他是Joy Division的狂熱歌迷,我們以為他會親自前來,沒想到他派了你……”他頗感遺憾似的搖了搖頭。

“那你們是……”其實我已經猜到了。

“我們是‘效率委員會’。”他伸出手,主動跟我握了握手,“幸會,我是行動五處的處長,你可以叫我‘處長先生’。”

8、

我被捕了,但沒有被關進監獄裏,也沒有去進行社會改造,而是被處長帶到了一間昏暗的小房間裏。

“你想好了嗎?”

在這間形似審訊室的房間裏,處長的半張臉幾乎都隱沒在了幽暗中。我們中間隔著一張桌子,桌麵上放著一張紙。那是一張合同。

他微笑地望著我。

我知道,隻要我在合同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就必須要迎接不可知的命運。

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我的預料。本來,作為“公社”的成員,我被抓是板上釘釘的事。盡管我一再向他解釋,我已經退出了“公社”,可完全沒用。他們認定我就是一個野生詩人,必須進行社會改造。到時,我不得不重新接受教育,直到被培養成一名合格的社會公民,才能重返社會。

那時,我將變成什麽樣子呢?想想就不寒而栗。還有傳聞說,接受思想改造的人將會被抹去之前的記憶,因為記憶是塑造一個人的重要組成部分,隻有將記憶清零,才是“脫胎換骨”的第一步。

處長還提出了另一種選擇,就是供出“公社”的具體地點。“那些喪心病狂的野生詩人們從來不使用任何科技產品,我們根本沒有辦法找到他們的位置。”他跟我解釋說。

我想要獲救,就必須要出賣“公社”嗎?如果這樣做,倒還真不如清除記憶來得更舒服些。

就在我準備認命時,他出其不意地給了我“第三條路”。

“實不相瞞,”他笑著對我說,“我自己有一項副業,如果你同意簽下這個合同,我就可以讓你免去進行社會改造。”

於是,就有了剛剛的那一幕。我麵對著桌子上的一紙合同。

“怎麽樣?”他注視著我。

從合同上我得知,這位“效率委員會”的行動處長,在本職工作之外還有一項事業——一部超長電視劇的幕後製片人。這部叫《即使變成甲殼蟲卡夫卡還是進不去城堡》的電視劇目前已經播出了3000多集,是當今收視率最高的電視劇之一。這樣規模龐大的電視連續劇需要眾多編劇,而我麵前的這張合同,就是讓我無償加入他的編劇團隊,條件是寫滿500萬字才可離開。

“我對你進行過調查,知道你有寫作才華。我也讀了你的書,風格很適合這部電視劇。”他繼續慫恿道,“雖然沒有報酬,但總比進行社會改造要寬容多了吧?仔細想想。”他靠在椅背上,將雙腳放在桌麵,微笑著,等待著我的答複。

我拿起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