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工廠”準則第二條:要領會製片人的“精神”
在“寫作工廠”,白河每天的作息時間都是被嚴格規定的,例如起床時間——他之前鏈接到神經元的手機被替換成了鬧鈴,時間一到就會不停地刺激他的神經元,直到醒來,開始新的一天。通常,吃過早飯後(由專人運送),窗外的“風景”會切換成處長的笑嗬嗬的臉。這是一天例行的教學時間。
所謂“教學”,其實就是由處長講解《即使變成甲殼蟲卡夫卡還是進不去城堡》這部電視劇的核心理念,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電視劇的“精神”,為了使每個寫手都能更好地去理解這部超級電視劇。不過,他講述的內容經常與電視劇並無關聯。有時他會動情地回憶自己小時候的奮鬥曆程,如何從貧窮的家庭逃離,經過不懈努力一步步成為“效率委員會”的領導層,之後又如何憑借智慧創造了這部傳奇般的電視連續劇。
“我們的目標是要打造一部永不完結的電視劇,朋友們一起努力吧!”演講的最後,他總會用這句鬥誌昂揚的話來結束。說完,窗外又恢複成了陽光明媚的虛擬風景。
到底什麽是電視劇的“理念”,什麽又是這部劇的“精神”?白河一頭霧水。處長的話裏根本沒有如何寫作劇本的具體指導意見。那到底什麽是符合要求的劇本呢?
“要勤於思考。”講解員對底下的寫手們說,“最有價值的內容都隱藏在處長先生的講話裏,天資聰慧的人最終會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已經從講話中學習到了一生中最寶貴的精神財富。”
可是白河認為自己並不屬於天資聰慧的那類人。他的寫作總是會陷入困境。清晨,吃過早飯,他幾乎不眨眼睛地看著處長先生的每日例行演講。他仔細琢磨處長先生的各種細微的表情、語氣的強弱以及笑容的微妙變化。他用小本子記錄下處長演講中的要點,當然,有時他也不知如何記錄,比如當處長先生用漫長的篇幅講述自己小時候的事情,生動地描述一次童年時代的白日夢,某次離家出走,還有對於庸碌的同學們的蔑視。例行演講結束了,窗外又亮起了太陽,白河依然無法領悟處長話語中隱藏的人生智慧,他的寫作依然一團糟。
審核員又一次將他的稿子退回,理由依舊是簡單的那幾個字:過於自我。
“你的寫作裏有太多‘我’的成分。”審核員帶著輕蔑的笑容對他說,“記住,這不是寫小說,你是在為這部劇服務。”
白河愣愣地看著審核員。
“還不明白嗎?你把自己看得太過重要,跟這部偉大的電視劇比起來,你隻是一顆螺絲釘,沒有資格加入自己的思想,因為重要的是它,不是你。這麽說你可明白?”
回到房間,白河回味著審核員的話。他的稿子總是被退回,照這樣下去,不知要過多少年才能完成合同規定的任務離開“寫作工廠”。這樣想著,他感到無比焦慮。他決定盡最大的努力理解審核員的話,以及處長先生的演講。因為隻有這樣,他才可能盡早離開。
又是一個嶄新的清晨。太陽消失了,窗子外再次出現處長先生的尊榮。白河坐在床沿,聚精會神地盯著那張總是笑眯眯的臉。演講開始了!這一次,處長先生提起了小時候在河邊發現的一隻爛鞋子的故事。白河努力使自己的思維融入到處長先生的講述中,這裏的每一個字都顯得無比珍貴。
白河已經失蹤十天了,陳滌坐在沙發上愣神。客廳無比寂靜,這寂靜像是有重量,將所有東西都沉沉地覆蓋住。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家裏的酒已經喝完了,他本可以出去買,但從窗子望出去,樓下總有幾個可疑的人影在溜達。是母親派來的人嗎?他並不確定,可他也不想節外生枝。畢竟,他馬上就要去月球了。到那裏,他就真的自由了。
就在明天。他之前苦苦等待的星際航班的排號終於輪到了他。本應該是興奮的事,可陳滌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屋子裏出奇地安靜。白河還沒有回來。陳滌每天都會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等待白河在下一刻推門而入,像往常那樣手裏拎著滿滿一大袋子的啤酒。白河究竟出什麽事了?陳滌心中不安。他站起身,在客廳裏轉來轉去。然後,他忽然意識到,於自己這還是第一次。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擔心除自己以外的另一個人。
此前,他從來沒有真正擔心過誰。他唯一考慮的隻有自己,對於別人,他都是以一種“體驗”的心態去麵對。他當然知道世間有著眾多喜怒哀樂,可這些事在他麵前就像是一出戲劇,有時能夠觸動他,卻終歸隔著什麽。世界對他而言就是一次新奇的體驗。他總是有這種感覺:自己是坐在電視機前看戲的人。他饒有興致地專注著發生在周邊的一切,體會著初入世界的感受,卻又在內心深處認為一切的本質與自己無關。
而現在,某種嶄新的情緒在他內心蔓延。他開始擔心白河的安危,並因此坐立不安。為什麽會這樣?他像是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直接就走進了電視中。他忽然發現:生活不再是一出戲,而是變成了實實在在的東西。他就置身其中,並成為其中的一員。
很多事都無從解釋。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白河,就有種親切感。他選擇住進白河家裏,也是為了這最初神秘的紐帶。是白河將他帶出了自己的世界,讓他得以打開全部感官和思維,去感受他人,理解他人。而以前,他並沒有參與到他人生活的願望。
他能夠感覺到,自己正一點點走出自我的邊界,白河則無意中充當了這一過程的領路人。
可是,在這個關鍵的時刻,白河卻莫名消失了。陳滌本想好好與白河告別,他想告訴白河:在自己尋求“新生”的過程中,他扮演了多麽重要的角色。是的,他想要好好地與白河做一次告別。
容他考慮的時間不多了。一旦明天他沒有趕上星際航班,他的票便即刻作廢。在星際航班嚴重不足的情況下,他不知等多久才能再買到票。
這一次的抉擇,甚至比他決定逃離家庭還要痛苦。
告別就那麽重要嗎?連他自己都不可思議。
就在這時,他聽到有什麽東西在敲擊玻璃。他轉過頭,看見一隻鴿子正站在窗沿上,歪著頭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