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昨天還來過一模一樣的校園，蘇揚眼圈通紅，在令均的注視下緩緩地走下車。
主幹道旁邊的大樹剛剛吐出嫩芽，在暖陽之中，翠綠翠綠的，是蘇揚曾經最喜歡的顏色。
她淚眼婆娑地打量著校園裏的景色，原本以為已經淡忘了的回憶撲麵而來。
每個周六晚上都會跟薄晉洲一起看電影的放映廳、兩棟教學樓之間價格便宜得可以的網球場、一二層是食堂三四層是自習室的綜合大樓、陽光下紅綠相間的操場……
她甚至還清楚地記得，有一年秋天，運動會的時候，她站在人群當中看著跑最後一棒的薄晉洲，揮灑著汗水奔跑在紅色的跑道上，如同朝她飛奔而來的未來。
那麽多的過去，那麽美好的青春，怎麽可能說忘就忘。
蘇揚漫無目的地跟在令均的身後，回憶太多，她甚至看不清楚前麵的路。
大概是因為寒假，校園裏並沒有多少人。
按照薄晉洲發過來的路線圖，令均帶著蘇揚拐過幾道彎，綠色的湖麵上飄著幾片荷葉，令均腦海中突然浮現中蘇揚跟他說起自己無疾而終的愛戀時，臉上悲慟欲絕的神情。
他狠了狠心，在蘇揚愣怔的片刻，撥通了薄晉洲的電話。
彩色的氣球從湖的四周緩緩升起來，一層一層，猶如噴薄而出煙火，卻比煙火顯得經久不息。
湖邊的桃花已經盛開，這是以前蘇揚最喜歡的地方，後來，也成了讓她被噩夢纏繞的地方。綠樹之中，薄晉洲緩緩地出現在蘇揚的視線之中，蘇揚望著他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走過來，眼角的淚流得更凶了。
薄晉洲手裏拿著一簇氣球，走到蘇揚麵前的時候，忍不住抬手幫她擦了擦眼淚。他側過頭看了一眼已經走遠了的令均，微微俯身，在蘇揚的額間落下一吻。
“我記得大學的時候你說，想在求婚的現場放飛1001個氣球，你說你即便不是萬裏挑一的那一個，也擔得起千裏挑一這個詞。今天，如你所願，在你能看到的地方，總共有1001個氣球。我從來沒跟你說過，對於我而言，你是弱水三千裏，我獨愛的那一滴，這輩子能擁有你，是我薄晉洲莫大的福氣。”
蘇揚抬起頭，淚霧之中，她看不清薄晉洲的表情。她緩緩地踮起腳，在薄晉洲的嘴角落下一吻，淚水就流得更凶了。
“傻丫頭。”薄晉洲嘴角輕揚，將她環繞著抱在懷中，“我年輕的時候猖狂，目中無人，所幸直到最後，你還是在我身邊。這個地方的噩夢是我帶給你的，現在，由我來負責把它抹掉，好嗎？”
蘇揚在薄晉洲的懷中哭著又點頭又搖頭，薄晉洲捧起她的臉，俯身吻了下去。
軟軟的唇瓣中芬芳和淚水混雜在一起，薄晉洲隻覺心中酸澀，用力地吮吸著她的味道。
混亂之中，蘇揚腦海中猛然浮現出那個叫彭婉的學生會姑娘指著她喊“小偷”的樣子。她猛地把薄晉洲推開，氣喘籲籲地扶著旁邊的樹幹。
“蘇揚……”薄晉洲伸出手，還未觸到蘇揚的手，就見她往後閃了閃。
“如果不是半年前的那場同學聚會，如果不是你堅持要帶我去……薄晉洲，你現在後悔死了吧！”蘇揚沙啞著嗓音的質問傳到薄晉洲耳中，他張了張嘴，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半年前他帶著蘇揚參加大學同學的聚會，沒想到當年同在學生會的人喝醉了酒將那件事的原委詳詳細細地講給蘇揚聽。
“她口口聲聲說愛我，那試探一下咯。”醉酒的同學將薄晉洲年少時漫不經心的模樣學了個十成十，“她不是自尊心強嗎？拿她的自尊心來做實驗，通過了測試，她才有資格做我的女朋友。”
她聽著醉酒的同學將他設計的細節一點一點地說出口，為了把丟錢的事情嫁禍給她，他故意去別的地方待到深夜才到學生會辦公室接她。為了讓監控錄像中不再出現其他的人，整整一天，學生會辦公室成為禁地。為了讓所有的事情更加順理成章，打光的同學會在他的示意下在晚會上將燈光打在她的身上，讓她成為案板上待宰的羔羊。
可是他到底還是心軟了，當她在追光燈的照射下走到萬人矚目的舞台上時，他臨時反悔了，自作主張地加了一個遊戲的環節。他當時不知道，舞台上短短的十分鍾會成為那以後蘇揚最美好的回憶。
他在千人的視線當中眸色溫柔地對她說的那句“merry christmas”是她之後的五年裏最最美好的回憶。
短暫的偏離之後，故事又沿著他早就設計好的軌道演了下去。
蘇揚不敢相信，當年在湖邊讓自己羞愧得無法出現在他麵前的事情竟然是他一手設計，她被她聽到的事實擊潰，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的那場同學聚會。
當年指著她喊“小偷”的姑娘隻不過是薄晉洲實驗的一部分，他傲慢得像是一隻白天鵝，冷眼旁觀著她的彷徨無措，親眼見證著她是怎麽被逼得跌入湖中，怎麽被逼得在學校走路時都要忍受旁人的指指點點。
“觸及我的底線，就是為了檢驗我是不是可以愛你愛到塵埃嗎！”蘇揚歇斯底裏地喊出這一句，桃花雨下，粉色的花瓣混著蘇揚的眼淚落入泥土當中，消失不見。
“可是我沒有通過你的測試啊，所以你究竟要怎麽樣？我根本就沒有資格做你的女朋友，更沒有資格嫁給你，你現在做出這些事情來，自己都不覺得滑稽可笑嗎！”她的聲音已經變得嘶啞，驀地，她冷笑一聲，“還是說我要謝謝你，網開一麵，沒有當著那一千人的麵羞辱我？”
“蘇揚……”薄晉洲上前將她圈入懷中，“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的頭深深地埋在她的發間，蘇揚甚至能感覺到他的淚水正在源源不斷地順著她的脖頸留下來。“我不想的，我已經後悔了，所以我才帶著你跑了出去，我沒有時間阻止他們，也沒想到他們能跟到湖邊……對不起……對不起……原諒我好不好？就這一次，我們好好過日子，我們……”
“可是那樣的話，我的自尊就永遠都在你腳底下了。”蘇揚顫抖著聲音說出這句話，她揪住薄晉洲的外套，拚命地想要把他推開。“你放開我！”
“不要離開我。”薄晉洲的聲音已經變成了哀求，他把胳膊收得更緊了，蘇揚無力地拍著他的背，聲音也漸漸弱了下去，“我媽媽每天都會叫我，她叫我回去看看她。”
蘇揚的眼淚似乎已經流幹了，她目光呆滯地看著前方，聲音冷得沒有一絲感情，“薄晉洲，比起你，我更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為什麽那麽沒有原則地愛你，我恨我自己為了逃離開讓我羞愧得抬不起頭來的霖海甚至忘記了自己的母親，我恨我自己一走就是那麽多年連她最後一麵都沒見到，她死的時候手裏攥著的都是我的照片啊！”她拍打著薄晉洲的後背，“我父親為了那麽一點利益棄她於不顧，我又為了那麽可笑的自尊和愛情把她獨自一人拋在霖海，薄晉洲，我沒有資格原諒我自己，也沒有資格原諒你……”
天空飄起了雨，絲絲縷縷地落在兩個人身上。他們兩個人都仿若未覺，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雨越下越大，混著淚水澆在蘇揚的臉上，半晌，她拽了拽薄晉洲的衣服，“回去吧。”
薄晉洲執拗地將她箍在懷中，拚命地搖著頭，“回去就再也回不去了。”他重複著這句話，手越來越用力，似乎要把蘇揚鑲嵌在自己的身體裏。
“你也知道的，真的回不去了。”蘇揚再度哽咽起來，“夜夜夢魘，我真的已經試過了……”她也跟著搖頭，雨聲之中，一個沉穩快速的腳步聲越走越近。
“你們發什麽瘋！”令均氣急敗壞的聲音響起，他把手中的傘撐在蘇揚的頭頂，另一隻手伸向薄晉洲的肩膀，一個使力，將兩個人分開。
蘇揚的臉蒼白的不像樣子，薄晉洲想要上前，被令均從中間阻開，“夠了，我原本以為，逼一逼她，你們能和好如初，一切也都值了。可是你把她逼成了什麽樣子？”他抬起拳頭，隱忍之下，又將拳頭緩緩地放了下去，“我不知道你做過什麽事情，但是薄晉洲，男子漢大丈夫，不管你心裏想的是什麽，永遠都不要欺負女人！”
“令均，我們走吧。”蘇揚的聲音如同在水裏泡發，她拽著令均的手臂，已經被雨水浸濕的臉上不時地有淚水流下來。
令均回頭看了她一眼，一把把傘推到她的手中，“拿著！”在她接過雨傘之後，把自己的皮夾克脫下來披在了蘇揚的身上。
他單手攬住蘇揚的肩膀，看了一眼在雨中怔怔而立的薄晉洲，頭也不回地離開。
盛放的桃花承受不住天降的甘霖，被雨水打落，破敗地覆在泥土地上。
薄晉洲動了動手指，蹲下身，手攥成拳狠狠地砸在地上，一下一下，血順著石板路的縫隙流入泥中，跟殘落的桃花瓣匯在一起，零落成泥。
回到車中，蘇揚渾身戰栗著，縮在副駕駛座上。
令均從後備箱翻出一條毛巾，見蘇揚完全沒了行動力，恨恨地幫她擦著頭發。他把暖氣開到最高，“稍微忍忍，現在就回家。”
蘇揚聽到“回家”二字，終於緩過神來。她看向令均，“我要離婚，一會兒把我和小荷送到我之前租的房子那裏吧。”頓了頓，她慘笑一聲，“我真的堅持的話，薄晉洲是不會為難我的。我一直不願意承認，可是我真的，真的沒有辦法忘掉以前的事情。”
那些愛，和那些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