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會兒周覓的堂哥是開網吧的,她放學了天天去堂哥店裏亂竄,認識了不少比她大的網癮少年。
這種一擊不成殺個回馬槍的事兒她可太熟悉了,而且學校周圍能堵人的地方也不多,她初一放學早,回去跟網癮少年們一說情況,大家目標非常一致地都說這條小巷的可能性最大。
沒想到還真給蒙對了。
周覓沒說他們欺負宋遇白的事兒,隻說了高三有人欺負她,其實在周覓並不成熟的想法裏,她覺得既然自己攪黃了宋遇白要報警的計策,那就得幫他把事兒平了,省得以後他再挨欺負。
當初的周覓就已經特別虎了,衝勁兒上來管天不管地的,趁著網癮少年們把高三校霸推到角落去說服教育,她把已經被一腳踹倒的宋遇白扶了起來。
宋遇白那副土裏土氣的黑框眼鏡已經碎了一個鏡片,他隔著鏡子裏滿目的“雪花”看她,周覓還沒說什麽,他先緊張了:“你不能這樣,這違法!”
周覓莫名其妙地回頭看了一眼,理直氣壯地回他:“又沒動手,就警告幾句怎麽了?!”
“可是你……”小豆芽菜一時無言,泄氣地歎了口氣,把錄音筆掏出來,因為錄音筆肯定錄到了他們“說服教育”的內容,宋遇白沒辦法,隻好當著她的麵,把好不容易挨了一腳才拿到的錄音證據又刪了……
他渾身都疼,滿心麻木,還得聽這個比他小了好幾歲不說,還隻是在上初一的小姑娘碎碎叨叨地教育他:“宋遇白,你是叫宋遇白吧?你是個男生啊,你怎麽能這麽軟這麽慫呢?”
宋遇白說:“我沒慫……”
“你沒慫你怎麽被他們打成這樣了?”周覓的大嗓門直接將他的聲音蓋住了,“我跟你說,你得硬氣著點!雖然你比他們矮這麽多吧,但是那也不能輸了氣勢,人就這樣,你越弱他們越欺負你,你忽然強硬了,他們反倒就慫了,你懂了嗎?”
“我不想打架……”
“你不想打架他們打你啊!正當防衛你總得懂吧?你說你這報警報警,這不也都沒報成,結果白挨了打,而且我跟你說啊,他們能有一次,不教訓服了,很快就會有第二次,變本加厲的,這誰受得了啊!”
宋遇白已經不想說話了,他心說,如果不是你異軍突起,我這會兒已經在警察局做筆錄了,那仨熊玩意大概已經被關進看守所了。
他不說話,周覓就恨鐵不成鋼地一個勁兒數落個沒完,說到後來,也不知道怎麽拐的,就拐到了他的身高上,“誒,不過你怎麽長這麽矮啊?你不是都高三了嗎?!”周覓說著,湊近了往他跟前一站,用手在他頭上比了一下,平移到了自己頭頂,接著更詫異了,“你看你才有我這麽高,你還是個男的!”
“關你什麽事……”打人不打臉,那會兒身高簡直是宋遇白不可觸及的心痛,周覓這麽一聲高過一聲地問完,他覺得自己的心痛勝過了剛才被人踹的那一腳。
他完全不想理這丫頭了,轉頭就走,但是周覓也沒追過來。他以為這段插曲差不多就是結束了,卻沒想到在一個學校裏,以前也沒注意過這個人,這麽認識了之後,反倒是大有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架勢了……
而且好巧不巧,碰見周覓的時候,都是他情緒比較喪的時候。
高三的上半個學期,他經曆了太多事了。
拒絕特招去上少年班,執意要正常參加高考的時候,他跟爸媽吵了一架,還是躲在灌木叢裏哭的時候,被又在逃課的周覓給撞見了。
爺爺去世,他一個人躲在天台上哭,結果又跟到天台練架子鼓、打算在元旦聯歡上表演的周覓撞在了一起。
他體育課跑八百崴腳,在醫務室醫生給正骨,他疼得嗷一嗓子連叫帶哭的時候,對麵病床的簾子被撩開,課間跟同學抽羽毛球摔傷了過來塗藥的周覓滿臉愕然地看著他,表情十分一言難盡。
他高三上學期一共就哭了那麽幾次,結果次次都被周覓看現場……
後來哭這事兒簡直也成了他的PTSD,他每次遇上周覓都狼狽的不行,於是那年過年的時候他偷偷許的願望,除了考上G大之外,還有新的一年不要哭,哭也不要讓周覓遇見,就算要遇見,也要讓周覓趕緊忘掉看見他哭的事情!
高三從大年初八就開始補課,他總是習慣性地坐在自己教室裏,隔著窗戶往初中部的樓看去,可是等到三月新學期終於開始了,他卻再也沒有遇見過周覓……
他開始竊喜,覺得倆人的孽緣總算是結束了,新年許願真靈!可是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卻又忍不住想起那個總在他狼狽不堪的時候恰巧出現的身影。
高考前夕他鼓足勇氣,去了初中部,找到了周覓班級的老師,可是問了之後,才知道周覓辦了休學。
他不知道周覓發生了什麽事兒,他也試圖找過她,但是偌大的梁城,有緣的時候天天都能看見,沒緣分了,找了一個暑假也沒找到。
再後來他如願去了G大,高三上學期那個好像BUG一樣突然出現在他的人生中又突然消失的小女孩兒,也就隻成了他那段時期的一點記憶,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學習工作的忙碌,慢慢地淡忘了。
隻是從那開始,因為新年許願太靈驗,他再也沒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十二點許過什麽……
再後來,對宋遇白而言仿佛充滿了軟弱不堪的中學時代,逐漸成了宋中校不願再去回想的過去,悄悄地,也就成了如今不被人知的秘密。
因為太丟人,所以如果可以的話,跟人一起回憶青蔥少年時代的這種事,宋工是完全不想嚐試的。好在他中學六年都是學校裏的孤島,沒什麽朋友,也不會有人拿這種事煩他,但現在這件事兒好像就不太一樣了……
他又遇見了周覓。
跟周覓不敢認他不一樣,他記性好得很,隔著老遠就一眼認出了她,但他現在的樣子跟小時候實在是改變得太多了,所以他心存僥幸,想著彼此當個陌生人也就得了。
誰知道周覓那個刨根問底的性子從小時候一直延續到了現在……
宋遇白時間緊,一堂課上完,沈驍陪著他去第四旅旅長王長平的辦公室看了眼老領導,都沒來得及敘舊,實驗室那邊給他打電話,他就挺不好意思地匆匆忙忙又走了。
正正經經是“打個招呼就往回跑”。
他現在工作的研究院距離第四旅大概兩個小時的車程,他口幹舌燥地講了一上午,連口水都沒喝上,拒絕了沈驍出來送他,他自己輕車熟路地往停車場走。
——沒想到剛出走廊就碰見了在那兒盯梢的周覓。
如今的宋中校跟當初那個時不時就能被嚇一跳的小個子豆芽菜已經沒法比了,周覓斜刺裏突然冒出來,他也是本能地頓住腳步,保持著禮貌的社交距離,往後退了一步。
然後周覓跟了上來……
宋遇白隔著眼鏡,就眼睜睜地看著這虎妞兒背著手探個頭,把脖子抻老長,臉湊到了宋遇白的近前,仔仔細細上上下下地看了老半天。
現在的宋遇白,無論是所處的地位還是人生的閱曆都已經非常豐富了,他從小早慧,如今的成熟度超出同齡人太多,因為工作特殊的關係,他身上藏著太多秘密,他主導了“戰鷹”機間數據鏈的開發,幾年前參與設計的地對空導彈現在在高原戰區地導部隊全部列裝,說他拚過大風大浪一路踩著炮火的洗禮走到今天都不誇張,他生性冷淡,跟所有人交往都像是隔著一層玻璃,很多人尊敬他、崇拜他,他的的確確已經很多年沒有感受過被“冒犯”是什麽滋味兒了。
然而當周覓自來熟地試圖朝他臉上伸手的時候,他不禁覺得自己被冒犯了,他還說不出的尷尬,他偏頭躲開她,剛要斥責,就又被周覓的大嗓門兒搶了先——
“宋遇白?你真是宋遇白?你整容了啊?你小時候不長這樣啊!”
“你……”高高站在雲端的宋工重重地摔下來,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中學時期,變回了那個時不時就要哭一場的“豆芽菜”。
他眉心狂跳,滿心麻木地覺得,所謂天敵也不過如此了。
周覓一定是老天爺看他這些年走得太順了,故意派來克他的。
否則為什麽天大地大倆人就都進了空軍部隊?否則為什麽他鬼使神差就在忙得暈頭轉向的時候答應了來這裏再講一次課?
宋遇白心裏默默地說了一句“孽緣”,不想理周覓,側身繞過她,繼續往車場走。
周覓鍥而不舍地追上他,終於從宋工的冷淡裏反應過來了,“不是,我是周覓呀,育才中學!周覓!你每次哭都被我發現,你忘了嗎?”
“我……”宋遇白很想舉手發誓地對她說:我這麽多年都沒遇到過一個比你情商更低的人。
他槽多無口目不旁視,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下了。
周覓挺驚喜地看著他:“想起來了?我就說嘛那段記憶應該挺深刻的,我這種記性都沒忘,你怎麽可能忘呢——哎真是沒想到,小哭包你都這麽出息啦!”
年紀比宋遇白小三歲,資曆不知道比他小了多少輩的周覓拍拍宋中校的肩膀,自來熟到儼然一副吾家有兒初長成的口吻,宋遇白忍了又忍,終於忍無可忍了,“忘了。”
周覓:“嗯?”
宋遇白:“雖然我老家的確在梁城,中學也的確是在育才中學,但我不記得認識你。”
周覓的震驚很快轉為可憐,“……你失憶了啊?”
多年未嚐敗跡的宋遇白差點被噎死。
“你腦子受過傷?不能吧?”周覓不確定地看著他:“受過傷還能保持你現在這個智力水平?”
“同誌,”宋中校喉結用力滾了滾,大太陽底下也不知道偷偷做了幾次深呼吸,才勉強壓下了心裏那不足為外人道的懊惱,冷淡又陌生地正視周覓,“我的意思是,我不認識你,要麽是你認錯人了,要麽就是我們曾經見過,但你覺得很難忘的事情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所以我沒能記住你。但是不管怎麽說都非常抱歉,我趕時間,請你不要擋路。”
他終於把這話完整準確地說出來了,配合著他恰到好處的漠然表情,輕描淡寫地澆滅了周覓的一腔“他鄉遇故知”的興奮。
像是被下了定身咒一樣,周覓原本鮮活的表情僵在臉上,看著他禮貌地對自己微微點了下頭,越過他,朝前麵停車的地方走去了。
周覓看見在車裏等他的司機出來,繞過來給他開門,很快,他們頂著晌午最烈的日頭,揚長而去。
太陽曬得周覓頭頂冒油,她隨手抹了一把,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有一刹那空落落的不知所措。
下課就被沈驍留堂命令不許走,這會兒剛聽完上級領導訓話的霍棠蔫頭聳腦又心有不甘地從樓裏出來,沒走出多遠就看見站在太陽底下“補鈣”的周覓。
聯想剛才課上周覓的反常,霍棠不用問也猜到是什麽事兒了,她過去二話不說地把周覓拉到有陰涼的地方,恨鐵不成鋼地捏著她下巴看了看她已經被曬紅的臉,“訓練的時候沒曬夠是吧,這會兒站太陽底下罰站!——怎麽了,你跟宋工認識?”
“不認識,”周覓深吸口氣,若無其事地揮揮手,她看上去好像眨眼間又恢複成了平時那個精力十分充沛的樣子,隻是到底不是擅長掩飾的直腸子,這會兒說起謊來還是有點難以藏住的尷尬,“我認錯人了。”
霍棠看著她,沒說破,順著她的話接下去,附帶真心實意地打了她一巴掌,“那你害我被沈驍罵一頓!”
“我請你吃飯!”周覓豪爽地摟了下霍棠的肩膀,倆人一起往食堂的方向去,周覓生硬地換了個話題:“什麽沈驍,那是金頭盔沈教練!你能不能有點敬畏之心?”
霍棠回想起沈驍訓她的時候那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樣子,煩悶敷衍地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