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膩了就算了◎
謝鏡頤與沈映蘿就住在食樓當中, 後院是夥計的通鋪,他二人在樓上規整了一間廂房,平日裏也好看照著店麵。
方柔帶乘乘與他們道別,提了燈籠一路走回梨園巷。
母女倆原本靜靜地往回走, 乘乘.把.玩著手裏的七巧, 忽然停了動作, 望著方柔道:“阿娘,我爹叫什麽呀?”
方柔一怔, 在黑暗中皺了皺眉,語氣很平靜, “為何忽然問起這事?”
轉念一想, 今日乘乘見過蕭翊, 莫不是他瞧出了什麽?又與乘乘胡言亂語了些不該說的話……方柔有些擔憂,心跳很快。
乘乘雖生得好看,但乍眼看去模樣並不太像她,可方柔也不覺得她長得像蕭翊。除了嘴角那兩道極淺的梨渦依稀有父親的影子,可若乘乘沒有大笑起來,不仔細看也察覺不了。
乘乘語氣很輕快:“我長大啦, 好奇阿爹的模樣, 也好奇他的為人。你隻與我說過, 他過去在軍營當差——哎,阿娘, 既然如此,裴叔應當認識我爹?”
方柔步子猛地一頓,心道孩子越長大越不好糊弄, 她當年信口拿了蕭翊糊弄她的話搪塞乘乘, 不料這小丫頭記性如此好。
她生怕乘乘禍從口出, 忙冷下嗓子道:“他們怎會相識,你敢拿這些小事去煩他,當心挨揍。”
乘乘歎了一聲:“裴叔才不會揍我,他最疼我了。雖然有好幾年沒見,我對他的印象已很模糊,可我有時候還怪想他。”
方柔語塞,又道:“他事情多,行蹤不著跡,你一個孩子找他作甚?見不著便見不著。”
乘乘聳聳肩,不經意間被帶跑,沒再糾纏那令方柔心亂的話題。
方柔不放心,臨到家門口,她推開院門,把乘乘帶進去,又低聲說:“你爹早已死了,以後別再提起。你有娘親和舅舅一家,我們疼你愛你,這已足夠了。”
方柔催她進屋,關好門,二人進了內室,乘乘已在食樓洗沐過,此刻退了外衫便爬上床。
她揉了揉眼,倒在被窩裏,十分困倦那般打了個長長的嗬欠,聲音迷糊:“我瞧別人家都是爹娘一塊兒過日子,可有樂趣。我有沒有爹都好,但我想阿娘有個夫君……”
方柔無奈笑歎,真不知她小小的腦袋為何這樣多奇思妙想。
她輕輕拍撫著乘乘的胳膊,被窩裏聲音越來越小:“我也想阿娘有人疼愛。”
方柔抿了抿唇,替乘乘蓋好了被子。
燈火幽暗,她凝視著乘乘安靜的睡顏,一時晃神。她太久沒見蕭翊,從前並沒有這份知覺,可在此刻,她的心底竟有了一份不安。
方柔發現,乘乘其實長得很像蕭翊。
當年他們的戲做得那樣足,裴昭和謝鏡頤夫妻籌謀推演了無數次,想到了在彼時看來最萬全的法子。的確,那被調換的孩子至今仍由宗室府在供奉,無人察覺。
如此,她寧願蕭翊恨她,漠視她,這個秘密永遠不會被發現。
她一時心緒不寧,今夜睡得並不好。
而蕭翊也好不到哪去,他別過謝鏡頤,一路緩行。
身後的熱鬧與城北無關,這裏的居民大多早吹燈睡下,一日苦活辛勞,他們已沒有更多的精力參與這座小城的繁華。
鬆子巷雖瞧著體麵些,可這一帶仍舊蕭索冷清。
巷子裏沒哪戶百姓有餘錢在外點燈,整條幽長的走道隻有大街上官府掌起的燈籠借光。
蕭翊剛走到門外,何沉已應聲拉開了門將他請了進去。
屋裏點了盞油燈,尚算夠用。
何沉的臉色有些古怪,蕭翊還沒來得及問,很快就聽見一陣曖昧的聲響從鄰家穿牆而來。
這裏本就是窮人紮堆的區域,建築老舊,隔音自然也很差。
蕭翊臉色一僵,張了張嘴卻並無言語。
何沉清了清嗓子,低聲道:“公子,是我疏忽。”
那動靜越來越大,蕭翊竟不自覺生出一種仿若直視不雅的局促。
他此刻忽而意識到自己從前有多荒唐,他對方柔的強迫,也許在她看來也如此時此地,那是一種十分荒謬的感覺。
蕭翊慶幸此時燈火昏暗,何沉定瞧不出他的臉色。沉默了片刻,那動靜終於消停,蕭翊才道:“你倒會選地方。”
何沉一歎:“公子,當初是你說咱們得低調,又須做得像樣些。我一打聽,寧江最窮最便宜的就是城北,鬆子巷已經算是這一塊兒的富庶人家了,我哪想到……”
蕭翊瞥了他一眼:“盡快搬走。”
何沉快聲應下,忙倒了水給蕭翊擦身。如今條件有限,不能跟從前那般在浴房暢快洗沐,但蕭翊又愛幹淨,隻得想了個折中的辦法,勉強讓自己痛快些。
夜深人靜,何沉滅了燈,因今日搬了不少貨,他很快睡了過去。
蕭翊躺在**,剛閉上眼打算入睡。左邊消停了,右邊又開始有動靜,蕭翊惱得想揪著何沉的耳朵,讓他貼在牆根聽個明白。
他心煩意亂,在床鋪翻覆,不知為何竟慢慢想到方柔的臉。
他皺著眉,呼吸急亂,想到今日陰差陽錯間竟見了她許多回。
每一回,她都是不一樣的神情。
尤其是晚霞落幕之際,他在臨江樓上,見她笑意盈然地轉過頭。
彷如那日在宿丘山初見。
可是,她的笑並非為他而來,而是那輕佻貴雅的穆公子。
她今夜跟那穆公子如何了?她能下意識地對他露出笑臉,想必心中也已有他了吧……他戲稱她為東家,又說起家宅不寧,難道他們已好事將近?
那穆公子瞧著身世不俗,究竟是何來頭?他對她很好麽,人品靠得住麽?
她若已交出真心,是否也像從前那般毫無保留?他們今夜,會在一起麽……
若他們在一起……
蕭翊不願再想下去,心中又起了一陣悶疼,氣息紛亂,叫他不由自主地輕輕咳了起來。
他輾轉反側,一夜未眠。
雞鳴日升之際,他早早翻身坐起,洗漱一番,想著趕早入城摸排一遍,看看有哪些可疑之處。
何沉差不多時辰轉醒,爐上有昨夜文火慢燉的米粥,蕭翊已坐在桌前用早飯。他忙手腳麻利地收拾好,也拿了個碗囫圇吞下肚。
天將將擦亮,有人在外叩門。
蕭翊警覺地望了何沉一眼,他心領神會,二人都提前戒備。
隨後,何沉緩步前去門邊,手按著栓鎖,沉聲:“誰?”
屋外傳來婦人的聲音:“穆氏商號布善派糧,快些出來!”
言罷,腳步聲走遠,又走到鄰家再次叩門傳話。
聲音漸遠。
何沉皺眉與蕭翊對視著,蕭翊沉吟片刻,“你搬貨那個穆氏商號?”
何沉點頭:“想來就是了,寧江竟出了這麽個大善人?”
蕭翊輕哼:“看看便知。”
二人收拾妥帖,推門出了巷子。清晨本就是百姓趕集出工的時辰,今日又逢布善日,巷子裏擠滿了人。
住在城北的多是外地人,生麵孔來來去去,並不會有留意到旁人家的情況。
蕭翊目的不同,自然觀察仔細,他與何沉踏出去的那刹,昨夜那擾他清夢的鄰居也恰好走出巷子。
男子濃眉大眼,女子長相清秀,是一對年輕的夫妻。
蕭翊聯想到昨夜的動靜,臉色微變,別過視線朝前走。可前邊擠滿了人,他與何沉隻得排在他們之後緩慢挪著步子。
他們的交談聲難以避免傳了過來。
那女子嗔怨:“郎君真性急,明明有正事還不消停!”
“大清早的一時興起,這事兒還能等啊?”
“派糧要緊還是那事兒要緊?”
“都要緊,都要緊!”
何沉悄悄瞥了蕭翊一眼,隻見他目不斜視,麵色有絲僵硬,他別過臉,心中打鼓,隻道的確該尋個其他住處。
好不容易終於挪出巷子,遠處橋頭擺起了熱鬧,陣仗頗大。
橋邊已擠滿了人,竟有持棍家仆圍了一圈,他們身後壘起了小山坡高的糧食。
這會兒人堆散開,城北幾個巷弄的百姓陸續出來,不單隻有鬆子巷的居民,由此排列按先後順序,一條隊伍在河邊蜿蜒。
秋風蕭瑟,清早有些涼,不少人佝僂著身子揣緊雙手,慢慢朝前挪。
何沉找人搭話:“兄弟,我看你沒睡好,你排我們前邊吧,先領了先回家。”
那大哥旋即露了笑,半推半就,腿腳倒很實誠,慢慢挪到他倆前麵。
何沉又道:“我與大哥才到寧江,還是頭一回聽說布善這事,是每逢入秋都有麽?”
那大哥受了好處,自然願意回話:“哪止啊!穆家財大氣粗,每月都有,有時逢上了好節氣,一個月擺兩回哩!”
何沉一怔,繼續問:“穆氏商號那個穆家?”
大哥輕笑:“寧江哪還有第二戶姓穆的這樣闊綽?不過,我也才來寧江小半年而已,聽說布善也是去年才開始張羅,說是穆大公子拿布善做人情,要討美人歡心。”
蕭翊蹙眉,瞥了那人一眼,難得開口:“怎麽說?”
大哥嘿嘿一笑,格外曖昧:“來布善的方娘子生得那叫一個美若天仙,也不知使了什麽狐媚手段,把穆大公子迷得神魂顛倒,非她不娶。”
“嘖嘖,一個寡婦還生過娃,再美也不能娶回家啊!依我看,關上門玩玩膩了就算了……”
那人話沒說完,忽而直直跪了下去,莫名其妙狠摔了個狗啃泥。他“哎喲”了一聲,隻覺膝蓋劇痛雙腿發麻,竟站不起身。
“啊——”
他話說到一半,嗓子麻癢,再發不出聲音。
那人瞪大了眼,努力咳嗽,可隻能悶出幾聲低嗚。他不解地環顧四周,察覺不出異樣,蕭翊麵色冷淡地拂了他一眼,徑直繞了過去。
何沉假意扶他,卻又伸手指悄悄點了穴,那人登時身子一僵,趴在地上再動不了。
二人徐步往前,何沉低聲:“公子息怒。”
心中隻道蕭翊出手真狠,方才那一跪,這人沒十天半個月恐怕下不來床了。
蕭翊不言語,何沉抬眸,隻見隊伍將盡,方柔正在河畔站著,身披一件藕色薄鬥篷,襯得她膚色透粉,格外嬌俏。
逢人上前她都報之一笑,隨後拿了幾袋子糧食幹貨,還有食樓新出爐的饅頭糕點,偶爾會說上幾句話,應是臉熟的人寒暄幾句。
何沉心底犯嘀咕,這麽些年過去,方姑娘臉上瞧不出風霜,依舊容色.逼.人,光彩奪目。
又悄悄瞥了眼蕭翊,他麵不改色,直視著方柔,隻得悄然一歎,孽緣!
人撤得快,蕭翊眼看就到隊前。
方柔彼時正低頭點數,麵前投下一道影子,她下意識笑著抬起頭,見蕭翊正淡笑著望住她,一怔。
手底的東西沒遞出去,反倒是在後邊偷懶的穆珩認出了蕭翊。
他從藤椅上站起,忙走上前:“兄弟,真巧。”
他順手接過方柔手裏的糧袋,叫小廝取來兩條熏魚,擲到蕭翊麵前,下意識擺著高人一等的姿態。
何沉清了清嗓子,怕蕭翊此刻心火正旺拿人開刀,忙主動拿起,笑著道謝。
羅萬安跟穆珩上前,瞧看了半晌,恍然大悟:“這不是搭救乘乘的那位義士麽?”
方柔微微皺眉,來不及阻攔,穆珩已接腔道:“竟這般有緣?”
他又與羅萬安提起昨夜臨江樓的一麵之緣,登時心情大好,又招手叫來小廝,“既幫了乘乘,那便額外有賞。長富,你多拿些糧食來。”
長富哎了一聲,忙提了兩袋糧食和若幹臘肉,一並遞給了何沉。
方柔阻止不及,蕭翊一直望著她,並沒搭理穆珩,倒是何沉一路在應付,她的視線無處可躲,隻得垂下頭不去看。
穆珩好奇道:“阿柔,你沒認出來麽?”
方柔低聲:“我哪有閑功夫留意過路人……”
蕭翊聞言低哼,轉身沉默離去,他又聽見穆珩道:“他瞧著器宇軒昂,倒像是誰家公子爺,想不到竟是個住鬆子巷的……”
方柔無言,張了張嘴,想起蕭翊昨日神色肅穆,懇請她莫聲張,這便轉口道:“許是家道中落來此謀生。”
穆珩點頭稱是,順勢陪方柔站了會兒,又慢悠悠轉回了躺椅打發時間。
何沉拎著一堆東西跟蕭翊往回走,才進鬆子巷,蕭翊冷冷道:“扔了。”
何沉驚呼:“扔了?”
蕭翊:“你放在路邊,自然有人要。”
何沉嘀咕:“公子,咱們也得吃飯,不吃飯會餓死……”
雖是這樣說,可何沉也順從照辦,他提著那幾袋糧,正想著放哪兒沒那樣顯眼,身後忽然有人感歎:“郎君,他們憑啥拿這麽多?”
何沉一轉眼,正是住在他們隔壁那對年輕夫妻。
他計上心頭,暫且按兵不動,隨蕭翊推門進屋。
東西一擱下,蕭翊沉聲道:“穆家不簡單,你多留意,必要時讓李明錚派人細查。”
何沉正色:“公子明斷,我正有此意,馬賊在西北一帶專橫跋扈,可寧江卻瞧著風平浪靜,其中必然有古怪。”
蕭翊頷首,眼見時辰不早,麵上的功夫到底該做,鏢局不得不去。
他又想到方柔跟穆珩同在橋頭,不由加深了懷疑,難不成他們昨夜真在一起?
他沉沉歎息,不願多想,換了身輕便的衣裳推門出了鬆子巷。
他走到大路上,遠遠瞧見方柔的身影,站在巷口望了許久,這才提步繞去另一邊,獨自前去陸永鏢局。
方柔再次抬眸,察覺巷口那人已不見蹤影,心中這才鬆了口氣。
布善將完,穆珩此時已站到她身旁,好興致地想邀她一同遊湖賞秋。
方柔連聲拒絕,說今日食樓生意好,她得回去幫忙,沈映蘿忙起來更看不住乘乘。
穆珩勉強不來,又不死心地請她一同登上馬車,必要貼心相送。
城北回城南有段距離,方柔謝過穆珩好意,沒再假意推辭。二人在車廂坐著閑聊,穆珩給她帶了廣安府的特產糕點,她品嚐幾口露了笑,穆珩心滿意足。
車廂外越來越熱鬧,穆珩本還低頭剝著炒栗子,忽而轉頭朝外頭說了句:“先去趟陸永鏢局。”
方柔一怔,不解地望向穆珩。
“父親昨夜與我說,他在鏢局存了箱貨,午時須得取回大宅。我怕待會兒給忘了,反正咱們走的是東水橋,也就是順帶的功夫。”
方柔笑得勉強,知曉穆珩並不解內情,暗道一會兒她不下車便是。
思忖間,馬車緩緩停下,長富撩了簾子,“公子,到地方了。”
穆珩點點頭,朝他抬了抬下巴。長富即刻會意,麻溜地跳下車,像是先進鏢局傳話,方柔又放心不少,看來穆珩果然隻是順帶來取樣東西。
不一會兒,長富回來:“公子,陸總鏢頭在堂前,有請您入鏢局一敘。”
方柔愣了愣,剛打算下車離開。不料長富又道:“方娘子,陸總鏢頭聽說你也在,邀你一同坐下飲茶議事。”
方柔暗道奇怪,隻歎終究躲不過,謝鏡頤今日休沐應是不來鏢局的,她萬般不樂意,可穆珩已在車外催促。
他想要扶方柔下車,她心神不寧,並沒留意到穆珩伸出的手,摸著車沿獨自跳下地。
這會兒,又抱著一絲僥幸,哪怕是進到鏢局,穆珩也隻與總鏢頭碰麵,蕭翊隻是名普通雜役,怎會同場出現?天底下沒有這樣的巧合,老天爺不至於如此捉弄她。
於是,又稍稍安心些,她隨穆珩穿過大院,走進大堂。
抬眸,卻見蕭翊正坐在左側最上首,端著杯茶,察覺來人便朝外看了眼。
二人視線相逢,猝不及防打了照麵,方柔抿了抿唇,露出無奈的小表情。
蕭翊嘴邊隱笑,垂眸放下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