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想觸碰又收回的手”◎

陸鳴見二人進門, 熱情地站起身,邊作揖邊道:“貴客到,貴客到!”

他拉著穆珩的胳膊往前走,笑著對蕭翊招招手:“阿翊, 你來!這便是我與你提起的穆氏商號的少東家, 穆玉章。”

穆珩見了蕭翊, 又是一怔,旋即寒暄:“蕭兄弟, 你我實在有緣。再如此下去,隻怕得結交拜個把子。”

方柔聽了心裏犯嘀咕, 隻道穆珩嘴上實在沒個把門。

臉上倒很平靜, 佯作彼此並不認識, 冷淡而客套地問好,又對陸鳴一笑:“陸總鏢頭好。”

陸鳴對著姑娘仍大大咧咧,他爽朗笑道:“方娘子,正巧你與玉章一道來,免我派人跑一趟沈記。”

方柔不解地望向他,暗道原來他真有事相商, 並非隻為閑談喝茶。

眾人複又落座, 方柔跟穆珩同在一側, 眼眸掃過,時不時能瞧見蕭翊, 她不自然地側了側身,盡量避免與他目光相接。

穆珩與陸鳴說著今早布善之事,言語中頗有邀功的意味。方柔對此看得很淡, 卻心知穆珩的秉性, 由此隻得讓他說個痛快。

陸鳴調侃:“玉章對方娘子如此上心, 又得靜頤欣賞,我看穆氏商號將要辦好事了。”

方柔立刻察覺到蕭翊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稍稍別過臉,隻說:“陸鏢頭又拿我尋樂,我與穆公子清清白白。”

她本不想讓人說閑話落口實,誰知話音才落,她隱約覺察蕭翊回轉了視線,心中不由一墜。

方柔隻道她的姿態是否刻意了些,蕭翊該不會有別的想法?又歎陸鳴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叫她好不尷尬。

方柔正懊悔著,陸鳴和穆珩皆已站起身,似乎也沒打算繼續調侃。

她沒留意他們方才說的話,由此臉色有絲懵懂,跟著眾人一同站起,又見陸鳴帶著探究的眼神望向她。

方柔不由一怔。

她心知此舉無禮,但還真沒聽見陸鳴方才說了何事,剛打算開口詢問,不料蕭翊忽而道:“早聞沈記食樓出品好,今夜借陸兄的光,蕭某也能大飽口福。想必方娘子心中歡喜,一時失神。”

方柔旋即會意,這也想起謝鏡頤昨夜提過,他這趟鏢事成圓滿,鏢局掙了不少,陸鳴心情大好,說要在食樓宴請鏢局兄弟熱鬧熱鬧。

她瞥了眼蕭翊,不看他,隻對陸鳴笑道:“先謝過陸鏢頭賞麵,待我回去告訴阿嫂,她必然高興。”

陸鳴也笑:“靜頤此番辛苦,也是許久沒熱鬧過了,我原先就想叫大家夥兒鬆鬆勁,正好有此機會.操.,辦起來。”

過會兒,鏢局的下人拎來一個方形食盒,他提著吃力,想必裏頭裝了不少事物。

陸鳴又道:“這是你嫂子娘家送來的土產,送去給沈娘子和乘乘嚐嚐鮮,你一並帶回食樓吧。”

方柔沒推辭,謝過陸鳴,本打算伸手接過。

誰知陸鳴話鋒一轉:“阿翊,我得親自帶玉章去庫房點貨,今夜吃席諸事就由你跑一趟確認好。”

他頓了頓,“口味依照你的喜好來,你就當是今日的差事,仔細辦妥。也正好一並將方娘子送回去,這土產墜手,她怕是不好拎著走一路。”

方柔下意識拒絕:“不必了。”

蕭翊不言語,已順勢接過了那食盒。

穆珩朝方柔打眼色,悄聲:“阿柔,我忙完去沈記找你。”

說罷,他跟上陸鳴出了大堂。

此刻堂內隻剩他們二人,蕭翊拎著東西沒動,方柔內心糾結,倒真是印證了沈映蘿所言的孽緣,她與蕭翊的糾纏並沒有因為那夜而一刀兩斷。

可此事陰差陽錯避不開,做得過火反倒讓人覺察不妥。

方柔不看蕭翊,提步朝外走。

蕭翊也不言語,隻默默提了東西跟在她身後,好似心甘情願打下手。

今日天時好,起了陣舒爽的秋風,方柔在前,衣帶不時被掀起小小的弧度,蕭翊站在她身後,幾乎能將她整個人遮擋住。

方柔隱約察覺到身後那陣壓迫,心亂如麻。

行至橋頭,人來人往,正好兩岸各有一頂四人轎打算對過。由此一來,許多行人都被擠到了一邊,默契地讓出路給轎子通行。

方柔遠遠瞧見人堆擁擠,腳步慢了下來,索性先停在了橋頭的桂花樹下。

待到二人停了動作,那陣幽香若有似無地鑽進方柔鼻間,沁人心脾,倒令她生出了一絲安寧。

微風輕拂,卷起方柔鬢邊碎發,她安靜地站在樹下望向拱橋。

蕭翊垂眸凝望著她,不敢言語,不敢妄動,生怕打破這一息美好。

樹梢輕顫,一簇桂花被風吹落,悄悄掛在方柔的肩頭,她並未察覺,仍安靜地等待著橋麵通行。

那白.嫩的桂花在方柔肩上輕晃,勾住蕭翊的視線,他長指一顫,鬼使神差那般,他下意識抬起手,隨後又忽而如夢初醒般停了動作。

他猶疑著,手懸在半空中,卻不敢再靠近。

也正是此際,方柔恰好回過視線,見著蕭翊的動作一驚,抬眸警惕地望向他。

蕭翊竟局促地立刻解釋:“阿柔,別誤會,我隻是想……”

他的視線落在那簇要掉不掉的桂花上,還好方柔見著了,她微微蹙眉,抬手迅速拍去,隨後埋頭直接朝前,並沒有留意到對岸那頂轎子走得偏了,恰時間落了橋往這邊拐。

眼看著要撞上,蕭翊猛地拉了方柔一把,將她護在懷中,方柔雖被轎夫碰了一個趔趄,可蕭翊反應快,到底沒正麵衝擊過重。

那轎夫人算和善,忙回頭關切:“對不住!你娘子沒事吧?”

蕭翊剛打算回話,方柔已掙脫他的懷抱,快步朝橋上走去。此刻橋麵複通,人頭攢動,蕭翊扔下一句:“無礙!兄弟慢走。”

忙快步追上方柔,他下意識拽住方柔的胳膊,她腳步一錯,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沉聲:“當心。”

蕭翊拉著她的小臂,察覺到她在掙紮,隨後幹脆利落地一個側身,將方柔護到橋邊靠著圍欄往前走,他獨自靠外擋住洶湧的人潮,不讓方柔被擠迫。

兩人總算下了橋,方柔旋即快走了幾步,與蕭翊拉開距離。

他頭一回深刻體會無計可施的惆悵,可又不敢再越矩,生怕將方柔推得更遠。隻默默望著方柔的背影,緩步跟上,手裏提著的食盒變成千斤重那般。

二人一前一後,沉默著朝前走。

眼看快到楊樓街,蕭翊終於道:“我不了解寧江的風味,當地人慣吃辣多些,是麽?”

方柔沉默了片刻,低聲回應。

蕭翊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那就勞煩阿嫂按本地的口味安排,既是酒宴,可多些葷菜好下酒。”

方柔心中不是滋味。

蕭翊的語氣裏盡是謹慎和討好,不同於穆珩的輕佻刻意,他小心翼翼,生怕不慎惹怒她那般。但說來實在荒謬,她並不是脾氣差的性子,蕭翊實在無需如此。

可,她對他散發的姿態,似乎並沒將他當做個普通食客。

明明說好互不相幹,可命運總要將他們綁在一起那般,諸多陰差陽錯,叫人心煩意亂。

她輕輕歎了口氣:“好,我會與阿嫂說,你放心。”

蕭翊倒是一怔。

難得方柔的語氣這樣平和,似乎與他從未有前情舊怨那般,隻是對等的客人與東家的關係。哪怕沒有更近一步,麵色依然冷淡不帶笑,可蕭翊喜不自勝。

他旋即輕笑著點了點頭:“多謝東家。”

方柔無話好說,看了看蕭翊手裏的食盒,他旋即會意,知曉方柔並不願意他繼續隨她進到店內。

這便將食盒遞了過去:“有些沉。”

方柔做了準備,伸手去接,的確有些墜手。

手指擦過蕭翊的皮膚,一陣暖意劃過,她心念一動。

方柔兩隻手一起握著食盒,朝他頷首,轉身打算離開。

一團小影子忽而飛奔過來,嘴裏嚷:“叔,你怎麽跟我娘親一道回來了?”

蕭翊還沒來得及跟乘乘說上半句,方柔臉色微變,忙攆她離開。

乘乘拗不過方柔的冷臉,隻得嘀咕著朝蕭翊揮揮手,不情不願地轉身跑回店裏。

蕭翊本還隻是猜測,可直到這會兒,他已能下判斷,方柔很抗拒他與乘乘產生交集,甚至算得上擔憂和害怕。

他一時不解,過後似乎有些眉目。

難不成方柔擔憂他知曉乘乘是裴昭的女兒,所以會對他們的孩子下毒手?

他忙喊住方柔:“阿柔,我不可能會傷害乘乘,我們也曾……”

方柔眉心一跳,生怕蕭翊說出些不該的胡話,忙轉眸瞪著他:“蕭翊。”

她打斷他:“我隻是不想跟你來往,望你信守諾言。”

蕭翊一怔,先前剛找回的一些喜悅**然無存。他又越距了,說了不該說的話,惹得她又清清楚楚地跟他劃清界限,沒得辯駁。

方柔朝他福身,雙手握著食盒快步回了店內。

蕭翊怔然望著方柔的背影,良久才轉身離去。

回程他選了另一個方向,打算趁機摸一摸寧江的底細。這回繞到西橫渡,這邊多是小攤販聚集的雜市,正當晌午,許多小販已收拾好鋪頭準備回家。

蕭翊本打算在渡口找個船家一路往東回鏢局,他站在橋邊觀察了一陣子,忽而聽見身後有人喊:“小郎君?”

他回頭,發覺是住在方柔鄰家的那位柳大娘,這便頷首問好。

柳大娘走上前來,身旁跟著位眉清目秀的年輕姑娘,瞧著不過二八年歲,氣質溫婉。

“你來西橫渡辦事?”她爽朗地笑問著,又指了指那姑娘,“這是我侄女兒,閨名向婉,今日得空來幫我一起賣豆腐。”

蕭翊又朝柳向婉頷首問好,低聲:“在下蕭翊。”

那姑娘打量了蕭翊幾眼,紅著臉,聲音很小:“見過郎君。”

蕭翊直視著柳大娘,道:“我如今在陸永鏢局當差,剛辦完事,打算乘船回城東。”

“哎喲,真是巧!”柳大娘大笑,“這丫頭正好想托鏢局辦點事兒,你倆有緣!”

說罷,她推了柳向婉一把,那姑娘朝前頓了半步,臉色不由更紅。

蕭翊聽了個原委,才知柳向婉是位繡娘,平日做些繡品在寧江城內的繡坊寄賣。上回有位丘城的老繡娘看中她的手藝,與她約了大貨,送去丘城賣個高價。

她打聽了一圈,都說找鏢局押運劃算些,於是便打算去陸永鏢局問清楚。

蕭翊沉聲道:“實不相瞞,我才入鏢局不久,許多事情並不了解。等我先問過鏢頭,若能成事,你再前來細談不遲。”

他說話時語氣沉穩,有不容置疑的篤定,叫人無形中便甘願答允以他所想行事。

柳向婉點點頭,“婉婉謝過郎君。”

蕭翊:“客氣。”

說話間,船家擺渡歸來,站在渡口吆喝:“最後一趟,來人就走!”

蕭翊拜別柳大娘,撩了衣擺踏上船頭,俯身進了船內,動作一氣嗬成,瀟灑利落。

自西橫渡到東水橋碼頭,小船橫穿寧江城主河道,蕭翊看個新鮮,隻覺寧江十分熱鬧,不由暗想難怪方柔會在此留居。

不多時,船家靠岸,蕭翊下了地,拐個彎就到了鏢局大門。

穆家的馬車已不見,蕭翊暗忖片刻,信步踏入院子。

陸鳴此刻正在院中點貨,應是新接上了幾單買賣,他聽得動靜轉過頭,朝蕭翊一笑:“去了這樣久,跟方娘子很是投緣?”

“你這叫時機不妥,心底話,我雖覺著你不錯,品貌俱佳,可玉章對方娘子是非她不娶,鬧得動靜頗大,你呀就別摻和了。咱寧江好姑娘多得是……”

越說越遠。

蕭翊心知陸鳴慣愛調侃,低笑著搖了搖頭,隻道:“是位相熟的大娘,托我問些事。”

陸鳴一挑眉,手底的動作不停,聽蕭翊把話說完,這便道:“小事,咱們陸永鏢局來者不拒,本也多方便街坊。這麽著,你讓那繡娘將大貨備好,也無需帶來鏢局,屆時人來一趟,簽了托書,找個鏢師隨她去一趟丘城便好。”

蕭翊默默點頭,陸鳴順口說:“阿翊,既是你相熟的人,那便由你去跑一趟吧。不白跑,這些單子你與鏢局七三分,也能賺一些。”

蕭翊隻得說好,繼續隨陸鳴點貨,目光一掃,瞧見陰涼處擺了兩抬木箱,落了鎖,上封穆字鏢文。

他眼眸微斂,皺了皺眉,淡聲道:“總鏢頭,那兩抬你點過了麽?”

陸鳴轉眼一瞥,忽而正色:“那兩抬無需你惦記,穆氏商號往來的貨不經咱們手,穆老爺自會派人來清點。”

蕭翊眉心深皺,直覺穆氏商號並不像明麵上瞧著那般簡單。

陸鳴留蕭翊一同在鏢局吃過午飯,開了小灶,吃了些小廚房的出品。蕭翊無意搞特殊,可麵對陸鳴盛情他也不推辭。

二人又對坐著聊了些閑事,陸鳴對他生出相見恨晚的好感。

蕭翊一時摸不透陸永鏢局的底子,但他心底希望陸鳴清白,如此一來,之後清剿馬賊便能派上用場……

他暗自琢磨,陸鳴被鏢師喊走,後半日閑散,他去了趟梨園巷。

明知方柔此時並不在家,他卻像找好了正當由頭那般,他隻與自己說,此行隻為與柳大娘說清送繡品去丘城一事。

他走得很慢,這回總算仔仔細細打量過方柔住的小院。

院門鎖著,屋外打掃得幹幹淨淨,有一頭白頭杏花樹開到了牆外。此時非應季,枝芽不帶顏色,可蕭翊在心中暢想逢春之際,白杏待放,方柔站在樹下賞花,真是好景。

他們明明能好好過日子,他從前怎麽就沒想透徹?

他本來能與她成婚生子,在王府恩愛美滿,一如他所言,男孩女孩兒都好,他們也的確曾有過一個女兒,滿滿……

思及此,蕭翊心頭悶痛,那陣亂流橫衝直撞,差些又叫他心焦力竭。

而今,他連親近她女兒的資格也沒有。

方柔怕他、恨他,認為他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生怕她與裴昭的孩子會受到半分傷害。

而他怎會這樣惡毒?他始終留著那對金鎖,留著那股胎發,自我折磨懺悔,麵對乘乘,他莫名有憐愛之心,虎毒尚且不食子……

蕭翊輕歎,越過方柔的家門,輕輕叩響柳大娘的院門。

院裏很安靜,蕭翊等了一會兒不見有人應門,白來一趟。

可他心底一點也不懊惱,反倒生出一絲暗喜。這回不在家,那意味著還能光明正大來第二回 ,第二回若還不在……

蕭翊暗想著,忽而撩起嘴角露了絲笑,登時腳步鬆快地離了梨園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