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給穆家做妾?◎

方柔今日都在食樓幫忙, 謝鏡頤特辟了二樓給鏢局的兄弟吃酒席,叫了兩個夥計在樓上打掃整理。

乘乘下午去了河邊摸魚,沈映蘿在對賬。

方柔點過今夜要準備的菜,沈記不是第一回 辦宴, 規矩流程都有章可循。二廚掃了眼菜目, 喲嗬一聲:“這回陸總鏢頭貪新花樣啦?竟多了幾道清淡菜。”

方柔一怔, 瞥了眼那頁紙,抿了抿唇道:“秋季幹燥, 吃些清淡滋補的也好。”

她沒將此事放得無限大,隻當是內心愧疚做些補償, 又交代了幾句, 這便回了大堂看沈映蘿有什麽囑咐。

二人正說著話, 卻見乘乘跟個高她半頭的小哥兒偷偷摸摸從偏門溜進來。

她眼尖,旋即高聲:“乘乘,往哪裏去!”

乘乘忽而被喝了一聲,嚇得一抖,手裏握著的東西差些掉下地。

他倆戰戰兢兢地轉過身,方柔瞧清楚那小哥兒的模樣, 不由皺眉與沈映蘿對視一眼。

這小哥兒正是陸鳴的幼子陸綿。

他比乘乘大了兩歲, 二人時常相約在外玩鬧, 偶爾會闖些小禍,倒都不打緊, 兩人年紀相仿,長輩間來往也多,彼此關係很親近。

陸綿緊張地露了笑:“方姑姑好。”

手忙背到身後去, 像在藏秘密。

沈映蘿打量了一番, 笑裏藏刀:“過來, 都過來。”

乘乘和陸綿對視一眼,你推我搡,雖不願意,可都隻得慢慢悠悠地朝前走。

方柔:“手伸出來。”

兩個孩子猶豫著,到最後還是老實地將手放到身前,慢慢攤開。

方柔和沈映蘿一聲低呼,陸綿手中捧著隻奄奄一息的雀鳥,而乘乘則抓著幾條咽氣的小魚苗,不知作何打算。

沈映蘿從帳台後繞出來:“怎麽回事?陸綿,你是不是皮癢找揍?”

陸綿忙喊冤:“嬸子,不是我幹的!”

他忙將事情原委和盤說出,原來二人結伴到河邊摸魚,不知遇到哪家孩子玩彈弓,將那雀鳥打傷之後跑沒了影。

乘乘和陸綿想將它救起,便撈了些小魚苗喂給鳥兒吃,努力了許久也不見好,又怕被大人責罵,這才打算悄悄地帶回食樓取了零錢,再送去找鳥獸郎中看個究竟。

方柔輕歎,忙讓沈映蘿繼續忙,她帶著二人走到後院,先替那雀鳥擦拭幹淨,小心檢查一番,察覺並無重傷,隻是爪子腫起來,估計得養上一段時日。

乘乘和陸綿在爭論這鳥兒歸誰養,方柔笑著道:“這小雀鳥傷還沒好,你倆倒爭上了。就放在食樓,輪流看護著誰也不許帶走。”

小孩兒扁扁嘴,隻得照辦。

方柔又取來個竹編籠,給雀鳥倒了些幹淨的水,放下鳥食。三人圍在鳥籠前靜等了一會兒,見那雀鳥總算轉了勁頭,都鬆了口氣。

陸綿今夜本也要來食樓吃席,這便留在後院與乘乘作伴。

眼見天色不早,方柔去了大堂,沈映蘿則到後邊與二廚張羅今晚的酒席。

除去跑鏢外出未歸的鏢師,陸永鏢局在寧江的弟兄今夜齊到場。

謝鏡頤和方柔在一樓招呼,沈記今日十分熱鬧。

正說著話,謝鏡頤忽而爽朗一笑:“陸鳴兄,快快有請。”

方柔也應聲轉過頭,笑著對陸鳴問聲好。

蕭翊先後腳踏進門來,跟隨在陸鳴身旁,麵色如常地朝謝鏡頤行禮。

謝鏡頤心中藏不了事,當即跌下臉來,惹得陸鳴狐疑地望向他:“靜頤,何事?”

方柔忙打圓場:“師兄許是站得累了,要不都一塊兒上樓去,下邊有我看著。”

她朝謝鏡頤使了個眼色,他這才緩下神情,敷衍地應了幾句。隨後拉著陸鳴的胳膊,熱情地邀他一同上了二樓。

蕭翊似笑非笑地望著方柔,她別過視線,垂眸看賬本。

他語意輕快:“見過東家。”

這回他倒極為識時務,克製守禮,惹得方柔心底毛毛的,不由起了陣不安。

偏巧是此時,陸綿忽而提著鳥籠子從後院走來,方柔皺眉:“綿哥兒,你去哪?”

陸綿先朝她問好,隨即笑嘻嘻地對蕭翊道:“翊叔來啦?你先前教我的那招隔空點穴真奇!快快,咱去後院,你再多教我幾招!”

說著,他忙拉過蕭翊的胳膊,關係似乎十分親密。

方柔隻覺奇異,蕭翊不過才入鏢局,竟能讓陸鳴夫子倆對他這般信任無隙,尤其陸綿,一口一個叔叫得比誰都親。

她一轉念,又想起當年蕭翊被她救回宿丘山,好似也同樣在數日內就取得了師父和師兄的青睞。蕭翊,仿佛天生就有這樣的魄力……

她沒喊住陸綿,又怕蕭翊去後院跟乘乘單獨見著麵,忙擱下賬本提裙跟去。

隻聽蕭翊道:“學武不得貪功冒進,你才練得皮毛就自鳴得意,如此怎能成才?”

陸綿嘿嘿一笑,受了教訓,隻得將注意力放到那隻雀鳥上。

方柔到了後院,沒見著乘乘的身影,心間鬆了口氣,暗道她不知又跑哪兒瘋去了。

她一歎,轉身之際,聽蕭翊問:“這雀鳥因何受傷?”

陸綿三言兩語交代了緣由,又再誇耀了一番蕭翊教他的功夫,蕭翊卻隻說:“它傷愈之後如何安置?”

陸綿下意識道:“養著唄!我和乘乘輪番照看。”

蕭翊道:“你又知這雀鳥想過什麽樣的日子?”

方柔腳步一頓,心間微震。

她悄悄回頭看了一眼,蕭翊隻抬眸遙望遠空,並沒有察覺到她的目光。

方柔驚慌失措地回過身,提步繼續朝前。

蕭翊的聲音由近推遠:“放出籠子,由它自己選是走是留。”

簾子微動,方柔的身影消失不見。

她回到大堂,又有新來的鏢師與她問好,方柔魂不守舍地露著笑,逐一回應,一時間心神不寧。

下意識再抬眸,隻見蕭翊已慢慢悠悠地登上樓梯,她旋即垂首。

蕭翊隻當不察,他轉上二樓的那刹,餘光瞥見方柔細白的脖頸,喉結微動。

他隨其他人坐下,酒菜很快傳上桌,陸鳴點了數,人齊開席,一時間熱鬧非凡。

蕭翊不隨陸鳴坐主位,被幾位熱心腸的鏢師拉到一旁。

先聽了幾句閑話,忽而走神,後來不知誰為何提到了方柔,蕭翊原本神思不在此間,兀然落地,一字不漏聽得比誰都認真仔細。

“真心話,方娘子的模樣的確十裏八村都挑不出第二樣。可惜了,就是寡婦還帶著娃,不然我還真想說服我爹媽來向謝鏢頭提親。噓,咱兄弟間私下說說便好……”

“你想得美,你那三瓜倆棗還想娶方姑娘,你也不照照鏡子……更何況,人穆大公子早已放了話非她不娶,論財力,你兜裏的鋼鏰還不夠人打賞叫花子。”

“嘿,我說這事也懸。穆大公子再屬意也沒用,他在家不主事,又是三代單傳,爹娘沒一個省油的燈——能答允讓方娘子入穆家高門?”

“那不一定,穆家就這一個兒子,自小寵得沒邊兒,哪怕要天上的月亮也會答允。何況就是一個姑娘,正妻不好當,給個側室綽綽有餘……”

鏢師大多喝了些酒,說起閑話口無遮攔,聽得蕭翊怒從心起卻不好發作。

他暗自在桌下攥拳,力氣之大迸得青筋布起,本打算將注意挪開,誰料有人忽然點了他:“蕭兄弟,你說呢?”

他甫一回神,冷著臉掃了一圈眾人,寒聲道:“方娘子嫁誰不好,去給穆家做妾?我看寧江也沒人配得上她。”

眾人噤聲相覷,自討沒趣,又一時不解蕭翊怒從何來。

他言罷也是一怔,忽而醍醐灌頂那般……他當下聽得所謂正妻側室之論已惱怒非常,遑論彼時方柔親耳聽他說隻給她一個妾妃之位,更口口聲聲責怪她在作鬧爭寵。

她要的不過是一心一意的對待,於方柔來說,哪怕先前無名無分,可她也心甘情願跟了他那樣久,安安靜靜在王府過日子,隻要他陪著她就好。

她從沒鬧過,更沒找他討要賞賜榮譽,一切矛盾的源頭都是,她得知他與沈清清早有婚約。

她要的是蕭翊專心對待,而非所謂爭搶正妃側妃之位……

他踐踏了她這份真心,還將她牢牢困住,認為她生出離開的念頭是大逆不道。

蕭翊醒悟過來,並非情愛在何處,恩典就在何處,他大錯特錯,一時怔然無措。

他騰然間站起身,又察覺眾人的目光忽而落到他身上,皆是疑惑不解。

這便沉聲解釋:“我不勝酒力,先去緩緩,師兄們繼續盡興。”

陸永鏢局沒有勸酒的惡習,這邊風俗外放坦**,不願意喝沒人.強.迫,眾人隻調侃了幾句,暗道蕭翊方才應是醉酒說了胡話,由此並沒將他的反常放心上。

在他們眼中,蕭翊不過才來寧江幾日,許是為人秉性正直,由此對三妻四妾之論比較反感,斷不會以為他與方柔有什麽瓜葛。

此間宴席正酣,沒人留意到蕭翊的動靜,他退出熱鬧,慢慢行至暗處。

食樓今日沒幾桌客人,此時也已過了飯點,大堂安靜,與二樓有鮮明的對比。

蕭翊被鬧得有些頭疼,他緩步走下樓梯,一層燈火半閉,桌椅都被夥計收拾妥當,門簾掩起,大門也關了一半,瞧著便是打烊謝客的模樣。

也正是此際,他聽得大堂一角傳來乘乘的聲音:“這話本說得是神話故事,講有位小花仙救了個凡間的諸侯王,本來他們兩情相悅,小花仙不顧仙界的規矩跟諸侯回了家鄉,可諸侯醉心權勢,不懂真心愛慕一人該如何相待,小花仙越來越不理解諸侯的做法,傷心離去……”

又聽方柔責怪:“哪來的話本?小孩子家家看什麽情啊愛的,你看得懂?”

她一把收了那書,隻覺荒唐,不知是誰誤人子弟。

乘乘伸手去搶,自然爭不過,噘著嘴:“陸綿從家裏偷偷帶出來的,原先我倆比誰識字多來著,後來他比不過我,找了書鋪的白掌櫃逐字逐句念給他背下,想贏了我逞威風。阿娘,我都聽過這故事了,你拿了書也沒用。”

方柔一時語滯,隻歎:“綿哥兒真是胡鬧,連帶著你一塊兒不學好。你們才幾歲,就找話本看?今後上書院豈不是日日開小差。”

“再說,話本也有你們這個年紀能看的,偏巧找了這本稀裏糊塗……”方柔嘴裏說著,手展開那本書,嘩啦啦地翻了個大概。

“阿娘,舅母與我說過你也喜歡看話本,怎麽偏偏怪我。”乘乘嘟囔著嘴,語氣很是不忿。

“我是大人,你是小孩兒,還是小女孩。”方柔說得有板有眼。

蕭翊聽到這,終忍不住輕笑出聲。原以為她當了娘親性子會有不同,豈料仍存著孩子氣的一麵,與女兒鬥嘴不亦樂乎,誰也不讓誰。

在角落的二人皆是一怔,方柔回過身,見蕭翊靠在帳台旁,好整以暇地望她出神。

乘乘瞧清了來人,登時喜上眉梢:“叔,你不吃酒去麽?”

不待方柔阻攔,她已蹦蹦跳跳跑上前,衝著蕭翊咧嘴一笑。

帳台邊燈火幽暗,蕭翊愣了愣,一時有些恍惚,還沒來得及看仔細,方柔厲聲道:“乘乘,回來。”

她揚起手裏的話本,語氣嚴肅:“去將這書還給陸綿,他哪怕來吃席,也記得在房裏把功課做滿,你以後也學點兒人家的好。”

乘乘衝她作了個鬼臉,又不敢再惹方柔不開心,忙跑上前取過話本,撒腿往後院跑。

方柔在後邊喊:“慢點兒,還給人家不許再看了。”

她目送著乘乘掀簾子跑進後院,這才鬆了口氣,沒理會蕭翊,回過身在桌前收拾東西。

那些物件都是書院下午送來的,說是入學前最好能帶著孩子把書溫個大概,不求鑽研,隻當過個眼熟。

方才她拉著乘乘一塊整理,說著閑話這小丫頭漏了陷,沒忍住把話本拿了出來,被方柔逮個正著。

她壘著書,身邊落下一道影子。

一雙白玉般的手伸出來,五指修長有力,自然地接過她手裏的活兒,先理了一遍,又掀開書目瞧了瞧。

蕭翊低聲:“乘乘還沒到去書院的年紀吧?”

方柔垂眸,臉色如常:“在店裏看不住她,我平時忙起來也沒空,不如送去書院由夫子開蒙管教,姑娘家念書早也不是壞事。”

蕭翊訝然地望著她,久久沒有言語。

方柔被他看得不自在,皺眉道:“你別這樣看著我,有話就說。”

蕭翊竟道:“你……第一次與我說這麽多。”

方柔一怔,咬了咬唇,心道她隻怕蕭翊察覺出什麽不對勁,一時間想把話題蓋過去,不由自主說了許多,語態也十分平和。

她隻道:“你我隻要井水不犯河水,你別故意讓我不舒服便好。”

蕭翊:“我怎會……我隻想與你說會兒話。”

方柔下意識回眸望了他一眼。

他應是陪著鏢師喝了些酒,眼神之中有她熟悉的迷蒙之色,於是又將心底的話毫無保留地說了出來。

她冷道:“你最好是真不會。”

蕭翊自嘲地笑了笑,將那壘書放好,遞給方柔。又說:“這支筆乘乘用應當不合手,她腕勁不足,易發錯力,該換支不同材質筆鋒的日常用。”

方柔不是嘴巴厲害的性子,她受了蕭翊的好意提醒,抿了抿唇,低聲謝過,說改日會去四寶坊挑個合適的。

蕭翊本想說他去也可以,一轉念,還是把話吞回了肚子。

他哪來的立場對她和乘乘好,隻怕這話說出來,兩人又沒法好好繼續說會兒話。

趁著這會兒方柔願意搭理,他冒熱打鐵,“夫子要求在家先溫書麽?”

方柔耐著性子:“是這樣說。”

她將東西逐一收回匣子裏,舉了油燈往帳台走,蕭翊默契地讓開路,跟在她身後,有些猶豫,卻見方柔並沒開口趕人,心中又是一陣暗喜,緩步走上前。

他一時忘形:“小時候父皇也給我找了位學究,先生也說得提前溫書。父皇就陪我一塊讀,也時常與我講學,久而久之他便辭了那學究,自覺由他輔教也無妨。”

方柔本來靜聽著,這些事蕭翊從前並沒機會與她分享,她當聽個新鮮。

她沒有意識到,原來她沒有這樣反感聽蕭翊說閑話,直到她聽見他自告奮勇:“若乘乘需要溫書,我倒想……”

“不必了。”方柔忽而打斷他,臉色已經沉了下來,“蕭翊,先前的話,你說到做到便好。”

正僵持著,有人從外掀了簾子。

“阿柔,我送你和乘乘回家。”穆珩換了身禮製齊全的衣裳,貴氣.逼,人地走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