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意識不會騙人◎

穆珩看清大堂內站著的二人, 先是一怔,隨即笑道:“蕭兄弟,實在有緣,要不咱們擇個吉日換生辰帖, 拜個把子吧!”

蕭翊難得卸下斯文偽裝, 當即冷言冷語:“隻怕我身微命賤, 高攀不起穆公子。”

方柔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生怕蕭翊被激怒又開始行極端之事, 忙插話:“玉章,哪有你這般成天找人結拜的, 你若無心就別口無遮攔四處惹事。”

她忽而往前走了半步, 好像刻意要擋在二人之間, 明明蕭翊垂眸都能瞧清楚她發髻的綁法,可方柔堅信此舉聊勝於無。

蕭翊看透了她的心思,原來她這般在意穆珩的安危,竟願意主動替他擋去風波。

他心中悶出一絲苦笑,低聲道:“穆公子抬舉了,告辭。”

不待二人作何反應, 蕭翊提步出了食樓, 高大的身影沒入幽暗的長街。

方柔輕出了口氣, 這才抬眸看向穆珩:“你怎麽來了?”

她將書匣子放在帳台後,又仔細地把賬本和筆墨收拾好, 那油燈映在她的側臉,勾勒著柔美的線條,穆珩一時看得出神。

長富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 穆珩神思回落, 忙道:“今夜招待兩位關外遊商, 散席見天時尚早,就打算過來送你回家。”

他笑了笑,又好奇地環顧大堂,“阿柔,乘乘呢?”

正說著話,乘乘掀了簾子從後院跑來,狐疑地望了眼,“阿娘,翊叔怎麽走了?”

見了穆珩,又恭謹地問好:“穆公子好。”

穆珩拍了拍她的腦袋,“乘乘想坐馬車麽?走,我送你們回家。”

乘乘抬眸望了眼方柔,又看向穆珩:“我跟阿娘一塊兒。”

方柔解下袖口的綁帶,無奈地看著穆珩,隻說:“我與阿嫂知會一聲。”

不多時,方柔回了大堂,卻不見穆珩和乘乘的身影,她一驚,這才看清站在門邊的長富。

他滿麵笑容:“方娘子,公子已在馬車上候著了。”

方柔點點頭,緩步走出食樓,獨自登上馬車。乘乘此時正坐在一旁吃穆珩備的糕點,嘴裏已塞了幾顆,鼓起來像小動物進食。

方柔說了一句沒規矩,穆珩忙替她解圍。

馬車慢慢前行,方柔與乘乘坐一側,穆珩凝望著她,方柔攬著乘乘的胳膊,低聲說:“玉章,多謝你了。其實不必麻煩,梨園巷離食樓並不遠。”

穆珩動.情.道:“阿柔,我想對你好,想對你們好。你明白我的心意……”

她下意識捂住乘乘的耳朵,小姑娘不明所以,掙紮了幾下,抬頭見穆珩一臉癡醉,又瞥見娘親麵若寒霜,於是消停下來。

穆珩欲言又止,方柔別過臉,好在馬車緩緩停在了巷口。

方柔鬆開了手,拉著乘乘下了車,穆珩緊隨其後。

她沒阻止,隻是俯身對乘乘低聲道:“你先回家去,看著路別亂跑。”

乘乘難得沒調皮,認真地點了點頭,借著每戶門外掛的燈籠光,一步步走進巷子深處。

穆珩知曉方柔有話想說,他懇切而期盼地望著她,心道難不成方柔當著孩子麵難為情?

胡伯趕著馬車往前走了一段路,與長富一同避嫌。

二人走到巷口對視而立,方柔冷靜地看向他:“穆珩,我很感激你對我的好。我們來到寧江謀生雖算不上難,但確實不太容易,也有幸與你相識,有你多次相助。你為人熱心,沒什麽城府,師兄欣賞你,我也覺得你是好人、善人。”

穆珩動了動嘴,可方柔抬手製止他說話,繼續道:“這些話本不該說的,難免傷感情。你我可以做朋友,又或者你認為我可靠,我們以姐弟相處也無妨。”

穆珩臉色一變,忙搖頭,再忍不住:“阿柔,怎又說到姐弟了?你不比我大幾個月,你不要介懷,我能照顧好你,我想娶你為妻。”

方柔靜望著他,臉上沒有什麽明顯的表情,這模樣看得穆珩心裏沒底。

方柔的臉上一慣帶著笑,與人相處和風細雨,還有些不自知的俏皮靈動,因入世有經曆,氣質多了分沉澱的溫婉。

她對著他,從來沒有這樣嚴肅。

“穆珩,你知道我是什麽人嗎?”方柔終於開口。

穆珩張了張嘴,支吾道:“你……就是你啊。”

方柔一笑:“你知曉我以前的事麽?你知曉我的出身來曆,我的性情喜好,我為什麽會獨自撫養乘乘,又為什麽來了寧江麽?”

穆珩沉吟片刻,忙道:“你說與我聽,我自然知曉了。”

方柔搖了搖頭:“你不必知曉這些,我也不欲與你提起。你如今見到我是什麽模樣,你就當我是這樣的人便好。”

穆珩快聲:“好,我不追究你的過去,我隻想娶你進門,與你好好過日子。”

方柔看著他,“穆珩,話不必說太滿,你我不合適的。”

穆珩默了片刻,這才不死心道:“你是不是還惦記著乘乘的爹?你心裏放不下他,所以不願接受我。”

方柔一怔,下意識抬眸看向穆珩。

她良久沒有答複,穆珩已有了判斷:“好,我心裏有數了。你不願回答,不知如何回答?我就當你放不下他。”

“你從沒提過他,那人有多好?過世這麽些年也能教你念念不忘,在軍營當差,想必不是讀書人?這點我肯定比他強。論財力,我不自謙,穆家在西北也算是響當當的高門。若你喜歡身手好的,我找陸總鏢頭練些拳腳也無妨。”

方柔見他越說越遠,下意識道:“他沒有那樣好。”

話音才落,她心底一墜,一股莫名的恐慌自深處蔓延,她不願承認,更不想麵對。

穆珩也是一怔。

他望著方柔,半晌才道:“原來我說中了。”

方柔咬了咬唇,搖頭:“你誤會了。穆珩,我沒打算再嫁,如今我與乘乘過得很好,也沒打算改變現狀。你當娶個門當戶對,兩情相悅的姑娘,好好經營。”

穆珩隻說:“沒有什麽門當戶對,我隻想娶你。”

方柔見他說不通,隻得無奈地長歎一聲,穆珩趁機又道:“我會讓你點頭答允的,阿柔,你給我機會,我必不會委屈你。”

她還沒來得及再說些回絕的話,穆珩已鄭重朝她作揖,隨後闊步走向不遠處的馬車,瀟灑地登車離去。

方柔朝著遠去的馬車輕聲一歎,心道穆珩怎也是個執拗的性子,好賴話都說了,偏是跟石頭一般不回頭。

她兀自搖了搖頭,慢慢轉過身,見著暗處模糊的人影,霎時怔住。

蕭翊提著個紮袋站在巷子裏,他半個身子沒入黑暗,隻能瞧見那雙眼眸一直望過來。

方柔心底一驚,方才她與穆珩說的話,他聽去了幾分?

她攥緊袖口,緊張地站在原地,呆愣愣地望著蕭翊,一時邁不動步子。

蕭翊緩步走到亮處,神色平靜,他瞧出方柔臉上的慌張,以為她又誤會是他圖謀不軌,這便沉聲道:“柳大娘委托鏢局辦事,我不知她白日何時在家,所以晚上來一趟免走空。”

他說完,朝她稍稍頷首,邁步繼續往前。

又幾步,他停下,“這是乘乘給我的,若你心中不悅,拿回去便是。”

他提起指間掛著的那個紮袋,方柔瞧了幾眼,似乎是她偷偷從食樓打包回家的炒栗子。

方柔搖搖頭:“你留著吧,她怕被我發現偷藏零食得挨罵,找你銷贓呢。”

蕭翊的臉上閃過絲怔然之色,很快化作一抹淡笑。他頷首,終於走出了巷子。

方柔的心怦怦跳著,隻盼蕭翊沒聽得多少,又或者聽著了也覺察不出異樣,她往家走,輕手輕腳地開門,複又關緊上鎖。

蕭翊見著那扇門緩緩閉合,方柔裙擺的一角逐漸消失,這才轉身離去。

他滿腹心事,竟一路從城南走回了鬆子巷,何沉點著燈在等他。

蕭翊順手將那袋炒栗子擱在桌上,何沉好奇地瞧了一眼,蕭翊竟格外謹慎地將袋子往身前一拉,並不打算跟他分享。

何沉古怪道:“公子,什麽東西?”

蕭翊道:“乘乘給的。”

何沉語滯,暗道就算蕭翊性情再怎麽變,骨子裏的占有欲始終不可能消散殆盡。

末了,他又道:“公子,已打探過了,城北一帶都是穆家的產業,咱們住的鬆子巷也不例外。穆家的確是在一年前才開始布善,核實多方說辭,好像都說是穆公子自己做的主,為了討好方姑娘沒錯,其中應當沒什麽古怪。”

蕭翊默默頷首,沉聲道:“寧江的商戶攤販每月都交一筆措安金,你知曉麽?”

何沉:“這幾日我也聽聞此事,說是穆家牽的頭,穆家出大九成,城中每戶按人頭繳納補齊,正因這招妙計,寧江才免受馬賊侵擾,過著安生日子。”

蕭翊冷哼:“妙計?”

何沉低聲:“我覺察城中百姓對此似乎感激多餘質疑。”

蕭翊不屑道:“小小的寧江竟出了位活菩薩,穆家不簡單。”

何沉不敢妄言。

蕭翊又問:“這麽說來,馬賊沒有入寧江劫掠過?”

何沉點頭:“正因如此,所以百姓感激穆家。隻是離了寧江就不好說了,許是有人被打劫過,但據說報上穆老爺的名號曾僥幸逃脫。”

蕭翊斂眸沉思,長指輕輕叩著桌麵,沉聲:“繼續查。”

何沉應聲,過了稍稍,又想起什麽:“公子,今早你吩咐的事情已辦了。我倒沒隨意丟棄,心想著做個人情日後好辦事,找了個由頭送了隔壁那對夫妻。”

蕭翊沒有異議,剛打算誇何沉考慮周到,結果,那陣曖昧的動靜又透過土牆傳了過來。

他臉色一變,瞪了何沉一眼,何沉尷尬地撓了撓頭,忙說:“已經在尋合適的住處了。”

蕭翊鐵青著臉:“盡快。”

自那晚酒宴又過了幾日,穆珩消停了兩天,方柔以為這回他終歸死心了,可第三日,他又風雨無阻地出現在食樓。

這回決心還更足了那般,說是定要方柔放下過去,全心全意過好日子。

方柔實在拿他沒轍,又礙於謝鏡頤明示暗示的撮合,隻道別做太過真撕破臉,今後朋友也沒得處。穆家長輩必然不會任由穆珩胡鬧,待到他須得繼承家業成婚生子,屆時便消停了。

安心下來,日子照過,乘乘也如期去了書院。

她倒鬼精,方柔隻送了幾回,後來非說長大了不要娘親接送,其實心底體恤方柔勞累,背著書囊獨自來回。

這日後廚清點,沈映蘿說香料該不夠了,方柔解了袖帶出門。

香料鋪子開在西橫渡附近,和其他做小生意的攤鋪擠在一起,采買十分方便。

方柔找相熟的掌櫃逐樣買了些,剛打算出門回食樓,忽聽得街上一陣嘈雜,馬蹄聲四起,不知發生何事。

孫掌櫃與方柔對視一眼,皆好奇地出到門外,不料竟瞧見五六人馬自小西門奔襲而來,沿途揚了馬.鞭砸.抄不少攤鋪,一時兵荒馬亂,尖叫聲四起。

方柔一驚,隱約察覺那夥人像是馬賊。

她不由疑竇四起,想起寧江那個不成文的規矩,百姓隻要交了措安金便能安生過日子。

他們初時剛到寧江,本十分不解,可見城中百姓對此並無異議,那些馬賊倒也守諾,的確沒有入城侵擾百姓。

隻是為何今日忽而又背棄約定,公然闖入城中劫掠?

她本想盡快趕回食樓找人去鏢局知會謝鏡頤,一轉身,竟瞧見柳大娘正匍匐在馬蹄之下,那幾板豆腐被落下的馬鞭揮斷,濺了一地白。

柳大娘嚇得跪在地上,還想伸手去撿,為首那名馬賊眼光銳利,又一揚鞭,電光火石之間,不知從哪飛來一塊石頭,正砸在馬腿上。

坐騎忽而受驚那般高昂起前身,就要將那馬賊摔下地來。

緊接著,就當那馬鞭揮落之際,有一抹白影擋在柳大娘身前,那人徒手拽緊長鞭,猛地一扯,那馬賊本已穩下身形,這一下去勢收不住,直接摔了個狗啃泥。

方柔一驚,看清來人,心中不由漫起疑思。

蕭翊泰然自若地站著,瞥了眼狼狽的馬賊,又俯身扶起柳大娘,勸慰她別再可惜地上碎成渣的豆腐。

柳大娘方才受了挫傷,此刻站不穩,方柔沒多想,當即放下香料跑上前攙扶著她。

蕭翊抬眸,二人對視著,方柔抿唇朝他點了點頭,隨後扶著柳大娘避到了一旁,細心地替她查看腿上的傷。

那馬賊此際已爬起身,右手顫抖著,掌心有一道極深的紅痕,因方才被蕭翊徒手奪去馬鞭而狠抽了一把,現今五指仍在脹痛發麻,一時間握不住任何事物。

“直娘賊,睜大狗眼瞧看清楚,竟膽敢跟你老子動手!”他將那隻手背過身,不叫蕭翊瞧出異樣,其餘四人皆已下馬,抽刀護衛左右。

“直娘賊罵誰?”蕭翊冷眼拂過一眾馬賊,細點他們的身手來路,瞧著並不像中原的招式。

可他們說的卻是一口正經的西北腔官話,著實可疑。

那粗漢頭腦簡單,自然上當:“直娘賊罵你!”

蕭翊冷笑:“禽獸不如,連自己親娘都不放過,你也有老子?”

馬賊怒目圓瞪,過了半晌才轉過彎來,這話不可謂不粗俗,兜兜轉轉他把全家給罵了一遍,深知著了蕭翊的道,周圍忽而笑聲四起,百姓指指點點皆在看他笑話。

方柔掩嘴隱著笑,臉頰泛紅,雖知這粗話不雅,可見那馬賊當眾出醜,忍不住被蕭翊這番戲弄之詞逗得起了絲笑。

那馬賊咬牙切齒地後撤了半步,四人持刀壓上。

蕭翊抖開了馬鞭,見他們踟躇不前,似乎也在掂量他的來曆。

“不敢打就滾,我耐心有限。”他猛一甩鞭,那鞭尾折斷了路邊倒下的一張木桌。

語罷,那馬賊終於推搡著揮刀上前,蕭翊遊刃有餘,他很快發現,這些人隻是瞧著凶神惡煞,或許對付普通百姓足夠,但真功夫遠不及真正的練家子。

馬賊頹勢漸顯,已有兩人被長鞭揮得甩了刀,捂著胳膊再不敢動。

就在蕭翊即將製勝之際,冷不防聽得一人喝道:“兄弟當心!”

說時遲那時快,耳畔忽聞風聲,他不及反應,忽而察覺有人抱著他的腰往後拉了一把。

緊接著,有“砰砰”兩聲,一塊裝豆腐的木板被人抄起揮落,淩空裂成兩半,仔細一看,竟是毒鏢暗器。

蕭翊不受控地後撤了幾步,鼻間一陣幽香襲來,垂眸,才瞧清楚那抱著他躲開暗器的人竟是方柔。

她細喘著,察覺四下沒了動靜,便又一怔,忙抽開手站直身子。

她驚詫地望著蕭翊,支支吾吾,隨後低聲道:“我……”

方柔想不出合適的緣由,因連她自己也不清楚方才這下意識的舉動。

好在那出手相助的義士已走上前來,蕭翊轉眸看去,發現竟是住在鬆子巷的那位鄰居。

“兄弟,沒事吧?”他好奇地瞥了眼方柔,轉即正視著蕭翊。

蕭翊拱手道:“多謝相助。”

隨即又側身掃了眼那幾名倒地不起的馬賊,他們俱已脫刀按著受傷的部位,想來沒有還手之機。

發出暗器的是最先被蕭翊羞辱的頭目,他應是慣用右手,所以方才左手施力不當,角度偏移速度也慢,由此讓旁人有機會提醒蕭翊。

蕭翊冷聲:“滾。”

那幾名馬賊對看著,彼此悄悄打眼色,最後撿起兵刃蹬上馬鞍,疾行而去。

蕭翊皺了皺眉,遠望著他們倉皇離去的背影,隻覺此事蹊蹺。

那鄰居名叫趙鐵雲,此際與蕭翊寒暄一番,隻說急著趕回商隊幹活,由此匆匆告別。

方柔退到一旁,關切地詢問著柳大娘的傷勢,隻聽她不住在哀歎,想來年紀大了摔一跤不免傷筋動骨。

蕭翊走到方柔身旁,道:“送她去醫館吧。”

方柔點點頭,挽起袖口,長發撥到一邊,剛打算扶柳大娘站正,蕭翊也恰時俯身伸出手。

溫熱的手掌霎時貼緊她的手背,方柔一顫,下意識抽開,蕭翊長睫微動,不露聲色地攙扶起柳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