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
幾日風平浪靜, 蕭翊也沒格外胡來,就是三不五時來敲門,不是要蹭飯,就是借口給乘乘輔學功課, 他手段多, 總是拿乘乘當擋箭牌, 弄得方柔無法拒絕。
後來穆珩到食樓找過她幾回,也正是穆夫人來梨園巷不久, 他許是知曉了些內情,料想到自己的母親與方柔說得不太愉快。
他一麵替穆夫人開脫, 說她聽信小人讒言, 誤會了方柔的人品。另一麵又勸方柔大度, 說等她過門,二人好好相處一段時日,她隻要按照長輩的意思守規矩,穆夫人自然不會再為難。
一番話說得方柔憋了滿肚子火,可對穆珩又不便發泄,隻道二人果真不合適, 當初就不該與他來往這樣多。
轉頭這一邊, 蕭翊也窮追猛打變著法兒討好, 雖令人不甚煩惱,但方柔細細一品, 總歸不討厭。
又轉過幾日,蕭翊嫌少露麵,方柔猜測他大概去了忙那件秘而不宣的正事, 白日裏不怎麽見人。
方柔樂得自在, 還打算找個食樓不忙的空檔, 帶乘乘去趟丘城給她過生辰。
中秋一過,寧江百業安穩,謝鏡頤在這日午後給方柔遞了份請帖。
她站在帳台後瞥了一眼,登時抿了抿嘴:“師兄,你可別再做爛好人。”
謝鏡頤笑嗬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再說,小小,你與玉章近來怎麽了?他說你躲著他,可是鬧了不愉快?”
方柔推開請帖,隻道:“免得誤會,不該去的地方,不該答應的事情,自然不能做。”
她不願將穆夫人的惡行擺到台麵,如此好像她有意挑撥謝鏡頤和穆珩的關係,男人事歸男人說,女人家自有主意,彼此無需幹涉。
謝鏡頤一歎:“是不是姓蕭那狗東西……哪怕他做一萬件好事,難道能彌補對你的傷害?何況剿匪本就在朝廷職責之中,他過來擺擺樣子,順水推舟的事……真不懂阿蘿怎就對他改觀,反倒說起那狗賊的好壞了!”
“師兄!”方柔瞪他,“我與穆珩的事情跟任何人都沒關係,我與他,就是不合適。”
謝鏡頤道:“怎麽就不合適了?他性子灑脫,心思純簡,沒那樣多花花腸子。你錯過裴……”
方柔心底一跳,忙盯著謝鏡頤,認真道:“無論是裴昭,還是蕭翊,都與這件事無關。師兄,這些都已經過去了,我對穆珩毫無男女之情,論到最親近,也隻堪堪認個姐弟作罷。”
謝鏡頤語塞,半晌才道:“一點機會也不給?”
方柔平靜地望著謝鏡頤,終於坦白道:“師兄,我認真問你,你不要帶著偏見回答我。拋開其他不講,難不成你覺得穆珩比蕭翊、比裴昭要好麽?”
謝鏡頤一怔,仔細回想一番,下意識搖了搖頭,可轉口忙道:“但他也並不差,隻是年紀輕閱曆不足,秉性還是很好的。”
方柔搖頭歎息著,“或許在你眼裏,作為兄弟朋友,他人品的確不錯。可於我看來,若要將他視作夫君,他與我哪哪兒都不合適,他的家庭就更是如此。”
謝鏡頤皺眉,思索了片刻,隨即又道:“若是如此,你當此次隻是朋友作客,有機會,你與他說清楚講明白,也免外頭說你是非。”
方柔這才拿起請帖,揭開看了幾眼,原是穆珩的長姐節後回娘家省親,難得回來一趟,又正逢新出生的幼子百日,由此穆家主持宴請,也正好共邀一幫親朋好友在府上聚會。
瞧著名目正當,不是專為她而來。
謝鏡頤目光帶著探詢,穆珩應當花了不少心思來求,她不願師兄夾在中間難做人,又暗道或許能借此機會,當著穆家長輩的麵,清清白白地回絕他,這樣一來穆珩便能死心。
方柔心中有了主意,這便收下請帖,但嘴上仍對謝鏡頤道:“師兄,咱們可說好,再無二次。”
謝鏡頤心滿意足地拿貨進了後院。
這段時日,乘乘離了書院便直奔梨園巷,再沒來食樓等方柔,嘴上說是認真溫書做功課,實則跑去找蕭翊偷懶。
也幸好蕭翊並不嬌慣小姑娘,該學的一刻不耽擱,學成後才答應陪她瘋鬧。
方柔一開始十分介意,可幾次下來,乘乘的課業突飛猛進,連朱夫子都特地來了趟食樓,說乘乘近來進步神速,還以為是方柔在家用心教導的緣故。
後又說起戶籍入冊一事,讓方柔多留意,再去衙門走走關係,掛靠始終名目不正。
她一麵不願意事情敗露,一麵也感激蕭翊替她看著乘乘,就在這擰巴又無奈的局麵下,日子得過且過。
這日她回來早,輕車熟路敲了敲蕭翊的家門,應聲的卻是陳三娘。
“方娘子,阿翊帶著乘乘在你家呢!”她在院中洗菜,頭也不抬便知來人,當即交代了一句。
方柔一怔,忙謝過陳三娘,快步回到家中。
這些日子他們往來頻密,鄰裏看在眼裏嘴上不說,其實都明白過來怎麽回事。
就連柳向婉也旁敲側擊過,得到陳三娘隱晦的答複,就更少前來梨園巷。陳三娘與趙鐵雲夫妻夜話之際也曾八卦,說起柳姑娘不是個死心眼,如此也算各不耽誤。
又提到蕭翊不像池中物,真不知方娘子心中作何打算?他二人關係古怪,作為外人也不好多嘴,隻當不覺。
方柔推開門,隻見乘乘正襟危坐,俯首在書案前書寫。蕭翊拎著把戒尺,氣定神閑地站在一旁指點。
她皺了皺眉,剛走兩步,蕭翊聞聲抬眸,衝她撩嘴一笑。
方柔訥訥:“這……”
乘乘麵前擺了張嶄新的書案,比先前的萬用桌合適規整,她坐在案後,身姿體態的確像模像樣。
蕭翊撥正乘乘的腦袋,不讓她湊熱鬧,他獨自繞到方柔麵前:“我先前與你說過,讀書寫字講究多,並非換支筆便能成才。”
方柔抿了抿唇,低歎:“你費心了,我把銀子還你。”
蕭翊目光深沉,“你明知我不會收。”
方柔拿他沒辦法,隻得叮囑乘乘幾句,轉身去了廚房。
她坐著洗菜,沒一會兒,蕭翊默默走到了門邊,她抬眸:“我們今天吃麵,你要……”
話說到一半,忽覺不妥,她為什麽要主動留蕭翊一塊吃飯?登時不再言語,忙低下頭繼續摘嫩葉。
蕭翊抱臂望著她,低聲道:“隻要跟你一起,吃什麽都好。”
方柔難得駁嘴:“話別說太滿。”
蕭翊隻覺心間一刺,很快地,這陣不適化作青煙散去。
他心知肚明,幾年前在京都,她這樣說隻為了故意刺激他,讓他懷疑她與裴昭已有夫妻之實,她肚子裏孩子或許該姓裴。
而事到如今,事實不可再辯駁,方柔自然不清楚。
他低笑:“試試看,阿柔。”
方柔蹙眉瞪著他。
他望著她,“你曾經愛慕我,你很在乎我,不是麽?我是個能令你動心的人,重新來過沒有那樣難。”
方柔冷聲:“你真自以為是,從頭到尾沒有變過。我不會靠近一個傷害過我、傷害過我親人的瘋子,你再糾纏,我現在就會將你趕出去,哪怕乘乘不願我也再無顧忌。”
蕭翊卻道:“親人?所以,你現在隻拿裴昭當親人。”他抬指蹭了蹭鼻尖,“這對我來說是好事,阿柔,我忽然不再好奇你與裴昭發生了何事,我隻看結果。”
方柔一怔,剛打算反駁,不料蕭翊卻道:“阿柔,我和乘乘等著吃麵。”
說罷,他瀟灑地轉身離開,方柔甚至來不及說半個字。
她覺著古怪,卻又瞧不出端倪,隻當蕭翊這些年越來越厚臉皮。
三人對坐著吃完麵,乘乘被方柔帶去洗漱,等她穿戴好再回來前廳,隻見蕭翊已將碗筷都收拾妥當。
他挽起袖口幹活,精壯的手臂青筋隱現,在燈幕下透出一種別樣的男性張力。
方柔一時出神,忽而在想,他那樣高的出身,要從零開始一點一滴學著自力更生,也許比普通人難上許多。
骨子裏生來有的習慣打破重塑,並非一件易事,可蕭翊的確辦到了。
在這一刻,他卸下了那不可一世的傲慢,雖姿態仍優雅得格格不入,幹粗活也有一分成大事的鎮定從容,細致、講究,帶著不太妥貼的偏執。
方柔心思浮沉,緩步走上前:“我來吧。”
她接過那些碗筷,逐一擦幹水珠,忍不住問:“你的事……辦得如何了?”
方柔自己也沒意識到,她其實也已變了。
在京城那段日子,她從不過問蕭翊的去向,也不關心他的公務,而現下,兩人卻像親密無間相處多年的尋常夫妻那般,吃過飯安頓好孩子,對坐著說些閑話。
蕭翊姿態閑適地坐在桌前,翻出杯子倒茶,“上回讓李明錚探了探這幫馬賊的底,留了幾個活口派人秘密跟去,還在確定最後的部署。”
方柔驚訝地瞥了眼蕭翊,顯然沒料到他這樣坦白,更沒想到此事進展如此順利。
她頓了頓,又問:“不怕被報複麽?”
蕭翊輕笑:“他們自然會蓄意報複,隻不過,我先攻心。”
方柔不解地看著他。
蕭翊神色自得:“若有利益衝突,聯盟自內瓦解,其心各異便能逐一擊破。”
方柔一時訝然,她無話可說,默默忙著手裏的事。
她想她的確很了解蕭翊,某個方麵,某個時刻,她知曉蕭翊很聰明,更善於運籌陰謀,如他一如以往的傲氣,他有這樣的資本。
她最初隻覺著,這世間怎會有這樣厲害的人?當然,她彼時並沒料到,這一份“厲害”最後也會落在她的身上。
二人的關係回到當下,有些當初的影子,於是,方柔又有了這樣的感慨。
蕭翊的確很厲害,手段高,會令人下意識心生歎服。
方柔又聽他道:“放心,阿柔。今後西北一帶必然安定如初。”
她默默應聲,回過身,怔怔望著他。
蕭翊挑了挑眉,方柔緩聲道:“你該回去了。”
他握著杯子,輕輕摩挲杯沿,忽然站起身,嚇了方柔一跳。
她緊張地看向蕭翊,不自覺往後挪了半步。蕭翊勾起嘴角輕笑:“要趕我走?”
方柔:“你、你要幹什麽!”
她背手,五指緊緊捏住櫃角,蕭翊一直盯著她,這眼神令她心跳飛速。
誰料他笑意更濃,隻站在原地就已令方柔慌了手腳。
他沉聲:“阿柔,早些休息。”
方柔目送他離開,等到院門被關緊,她才徹底放下心來。
一夜無夢,方柔睡得好。
今日書院旬假,乘乘跟著方柔先到楊樓街,她安頓好女兒,拿著那份燙手山芋般的請帖,最後還是隨謝鏡頤去了穆宅。
誰料謝鏡頤將她送到大門外,又說鏢局有差事,不能陪同,將方柔一人留在穆宅,鄭重地托付給了穆珩。
方柔隻道師兄鬼迷心竅,一門心思認定穆珩是個值得托付之人,他看人看事多年如此。莫說裴昭,就是蕭翊,謝鏡頤初時也將他誇得天上有地下無。
穆珩見方柔赴約,自然欣喜若狂,忙將她親自帶入園中。
穆夫人此際在招呼貴客家的女眷,瞥見方柔隨穆珩進來,眉心直跳,沒料到她居然這樣厚臉皮。
可一時抽不開身,隻得不住地瞪穆珩,她的寶貝兒子滿心滿眼隻有方柔,哪留意得到這份不滿。
穆珩將方柔安置在穆府表係女眷那桌,俱是本宗外嫁的表姐妹,大家都是寧江人,都與方柔有一麵之緣,她們倒還算好相處。
穆珩悄聲與方柔說稍候,他還需出外迎客,方柔讓他顧好手底的事,本也打算稍坐片刻便提前離去。
她靜聽著穆家姐妹閑聊,都是家長裏短,說婆家、說郎君、說孩子,偶爾與方柔搭幾句話。
方柔無意間掃過席前兩桌,長富和羅萬安在旁候著,她猜想那裏坐著的應當是穆家的貴客。
她剛打算收回視線,卻忽然察覺有道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叫她無法忽視。
方柔心底一沉,悄眼瞥了瞥,隻見是個留著胡子的壯漢,穿著打扮與中原男子無異,可模樣卻有些怪。
隻一打眼,方柔更加確定那人在盯著她打量,目光裏並無善意,全是審視和侵犯。
她被看得不自在,稍稍別過身,這一下,又瞧見穆夫人正皺眉望著她。
這回是前後都不痛快,她隻盼穆珩早些入席,她與他說清楚講明白,也好盡快脫身。
酒水開了第二輪,方柔沒瞧見穆珩的影子,長富卻神色古怪地湊上前來,先與各位小姐見禮,隨後示意方柔借一步說話。
方柔以為穆珩有事相告,與長富走到園子外邊避開人聲。
隻聽他道:“方娘子,貴人邀您別院一敘。”
方柔好奇地望了長富一眼,隻覺他今日說話古怪。
她以為穆珩又故弄玄虛,低聲問:“他有說是何事麽?”
長富訕笑:“方娘子一去便知。”
說罷,他在前引路,方柔不作他想,慢慢跟上長富。
穆府今日擺宴後園,長富所說的別院在東邊小花園旁,方柔第一回 來穆府,隻覺小小的寧江首富竟有這般排場,穆宅勾欄畫棟,實在令人歎為觀止。
那處別院分外幽靜,就藏在假山之後,若沒人帶路實在不好尋找。
長富恭謹地請她入內,站在屋外再沒往裏的意圖。
方柔狐疑地望著他,隻見他彎腰俯身,笑容懇切,姿態格外地低。
“方娘子,奴在外候著,貴人自有安排。”
方柔提裙踏進屋裏,廳堂並無人影。
她已往裏走了幾步,心說古怪,剛轉身打算問清楚,房門竟忽然被關緊。
方柔一驚,下意識奔上前,不料整個人忽而被摟進懷中,她剛要張嘴驚呼,寬厚的手掌已捂住了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