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硯在行宮的寢殿是一座樓閣, 離白菀的碧霄宮同樣極近,近得他站在樓宇上,便能瞧見碧霄宮內她的一舉一動。
他才沐浴過, 穿著一身雪色中衣,墨發披散在身後,慢悠悠地踩著樓梯往樓上走,元祿跟在他身邊不遠。
“寶珠和碧玉查閱了太後娘娘的脈案,”元祿低聲道:“以及愉嬪娘娘那邊的每日進膳。”
霍硯漫不經心地點頭:“隨她去吧。”
這個回答正在元祿意料之中, 他毫不意外的應聲退下。
元祿離開後, 就剩霍硯孤身一人繼續拾級而上。
他在牆邊站定,將微熄的壁燈重新挑燃, 省得晚些白菀來時看不清路。
他知道, 白菀一直想拉攏太傅舒崎光, 可舒崎光是薑瓚一手提拔的親信, 兩人更有幼年伴讀之誼, 豈是那麽好拉攏的。
最好的辦法,也是唯一的辦法,就是讓舒崎光對他忠心耿耿的帝王徹底失望, 恰巧舒崎光又有個不那麽聰明的妹妹, 他又是個偏疼妹妹的好兄長。
如今太後受毒物侵噬, 纏綿病榻, 其間牽扯白蕊和舒瑤光。
可以是舒瑤光為了扳倒白蕊, 借白蕊的手向太後獻上毒物。
也可以是白蕊善妒, 不滿太後勸誡皇上雨露均沾, 獻上毒物栽贓舒瑤光。
稍稍扭轉前因後果, 得到的答案就會截然不同。
端看白菀怎麽向舒崎光賣這個好而已。
可惜太後必須死。
霍硯一路上到頂樓,憑欄而立, 呼嘯的寒風吹得他衣袍鼓動,墨發飛揚。
洋洋灑灑的絨雪在融融月色中飛舞,遠處是接連綻放的火樹銀花,照得夜空恍如白晝,絲樂聲被寒風送至他耳畔。
他想起那日,霍惠妃將他藏在桌下,當時連皇後都不是的太後,親自端來鴆酒,苦口婆心的勸她去死。
讓她為了霍家想想,為了他想想。
他無數次想從桌下衝出來,將這個佛口蛇心的人打出去,可霍惠妃死死摁著他,長長的桌布阻擋了他的身形。
他聽見她應允,他看不見,隻能想象,想著她一臉決然,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再後來,摁著他的手已經鬆開,她倒在地上,烏黑的血從口中噴湧,她舍不得閉眼,張合著嘴,無聲的告訴他。
“好好活下去。”
他垂下眼眸,看著白菀的步輦停在碧霄宮外,她攙著婢女的手下來,身形踉蹌,甚至有些跌撞。
沒關係,隻要利用好太後的死,同樣能讓舒崎光重新站隊。
他相信,他的菀菀能做到。
畢竟她那麽聰明,他從未透露隻言片語,她卻僅憑一個眼神,一句話,就能拚湊出細碎的線索,將其串聯成片。
霍硯遠遠看著白菀霜白的臉,他看不清她麵上的表情,她步履匆匆,細小的身形縹緲。
文有舒崎光,武有鎮國將軍府,東廠交給陳福,司禮監留給元祿,他們都與她相熟,即便是日後他不在了,她也能憑借他們迅速穩住朝堂。
霍硯算著白菀應該會過來尋他,便回身往樓下走,邊走邊在想,朝中還有哪些得用人,想著想著,便忍不住嗤聲:“嘖,滿朝的酒囊飯袋。”
才下到半路過拐角,他邁下最後一截階梯後站定,眼神隨意略過牆角那一抹鳶色裙角,淡聲道:“楊昭儀不聲不響藏在暗處,可不是磊落作風。”
見已經被他察覺,暗處的人影也不再躲藏。
楊景初一步步走出來,周身繁複的華服未除,發間還佩著珠玉,她麵色冷凝,手中拿著一柄寒光凜凜的樸刀,刀尖直指霍硯。
“楊昭儀是要為民除害?”霍硯站在原地不動,慢悠悠地抬眼看過去。
這一眼看似輕飄,唯有楊景初才知道,那裹挾而來的,血雨腥風般的氣勢,幾乎駭得她手腳震顫。
但她好歹曾是戰場上的將軍,也曾麵對過千軍萬馬,那陣令人顫栗的懼意被她強壓下來,指著霍硯的樸刀分毫不動。
“楊家向來明哲保身,與東廠井水不犯河水,我今日來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希望掌印能明白,身份有別,適可而止。”
她這話說得隱晦,但她知道,霍硯一定明白她的意思。
霍硯當然明白,但他的作為又豈能容旁人置喙,他噙著蔑笑,眉目間寒霜密布:“既然如此,那楊昭儀長刀相向,又算什麽?”
“掌印顧左右言他,就別怪我說話不中聽,”楊景初心下怒火翻騰,但仍舊強忍著道:“請你,離阿滿遠一點。”
她顧忌著白菀的名聲,口裏說著她鮮為人知的乳名。
“阿滿並不是孤立無援,我楊景初,鎮國將軍府,同樣是她的後盾,”楊景初索性將一切徹底攤開,話語中直將威脅擺在明麵:“掌印也沒有那麽一手遮天,至少,鎮國將軍府尚且還有實力與東廠抗衡。”
“怎麽?楊昭儀的意思是,楊家要與咱家為敵了?”霍硯動作隨意的站著,長指捏著枚殷紅如血的玉戒把玩,他甚至沒有抬眼看她。
楊景初警惕地看著他,霍硯惡名在外,她心裏還是懼怕的,握著刀柄的手越發緊,咬牙道:“楊家與霍家從來都不是敵人,但,若霍世子執意不肯放過阿滿,楊家也不懼與你為敵!”
她不再稱他掌印,喊一聲霍世子,提起了楊霍兩家從前的私交,企圖喚起他的一點良知。
霍硯似是聽了什麽笑話,嗤笑出聲:“楊昭儀當真是義薄雲天。”
等他笑夠了,才望著楊景初,唇角慢慢勾起一抹薄涼的弧度:“將白絹染汙的滋味過於美妙,咱家又怎可能放過她呢?”
楊家清貴,不可能容忍白菀和他同流合汙,所以,她在楊景初眼裏,還得是皎白如雪,被迫委身於他這個奸賊。
霍硯這近乎無恥的語氣讓楊景初忍無可忍,甚至顧不得自己到底能不能打贏他,刀鋒一轉,便朝他脖頸劈過去。
她發難來得突然,閃著寒光的刀刃破空而來,霍硯負手而立的動作都未曾改變,隻微側頭,讓過那凜厲一刀。
一刀落空,楊景初幾乎紅了眼,折刀回轉,下一刻又掄起追過去:“天下女子何其多,你為何單單要折辱她!”
她話音淒厲,刀法淩亂,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楊景初又怎會是霍硯的對手,哪怕憤怒之下爆發的絕境之力,也無法傷他分毫,她刀刀用盡全力,卻刀刀落空,周邊的磚牆梯石在劈砍之下沙石飛濺,露出斑駁刀痕。
眼看著整個緩步台被打砸得不成樣子,霍硯的耐心徹底耗盡,在楊景初又一刀朝他腦袋劈來時,他不再避讓。
凜厲的刀風撲麵而來,掀起他未束的發絲飛舞,霍硯長指一曲,將手中把玩的玉戒彈起。
玉戒撞上刀刃,發出一聲脆響,**開一抹看不見的漣漪。
離霍硯頭頂不過咫尺的刀鋒,被無形的力量震開,連帶著楊景初也受牽連被仰麵掀飛,狠狠砸在地上。
珠翠四散,佩環碎裂一地。
楊景初倒地便吐出一口血來,粘稠的鮮血染紅了她胸前的衣襟,她毫不猶豫抬手抹去唇邊的血跡,怒瞪著霍硯的雙目血紅,漆黑的瞳仁中跳動著仇恨的火焰。
滿腔怒火驅使她再次伸手,試圖抓起滾落在旁的樸刀。
霍硯抬手在虛空中抓握,刀身憑空而起,直飛落到他掌中。
楊景初猝不及防撲了個空,心中大感不妙,等她翻身欲逃,回轉頭,鋒利的刀尖正對她額心。
霍硯手握刀柄,慢慢抬眼,居高臨下地望著楊景初,聲音冷若冰霜:“看在她的份上,咱家不殺你……”
他話還未說完,“噔噔噔”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霍硯還未出口的話被咽下,看了眼麵上仍舊忿忿的楊景初,不疾不徐地收回手,將樸刀扔回給楊景初。
等了片刻,他才覺出不對,這不像白菀來時的動靜。
霍硯微眯的鳳眸睜大,往樓梯口走了幾步,正巧遇上急跑上來的元祿。
他連氣都來不及喘勻,一瞧見霍硯,便慌張喊道:“掌印,碧霄宮出事了!”
幾乎在元祿話音落下時,霍硯轉身一掌揮開近處的窗門,如同疾風驟雨般掠出去,眨眼間不見了身影。
楊景初如遭雷擊,她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甚至來不及去撿自己的刀,一把拽住要跟著跑的元祿,急聲問:“究竟怎麽回事!”
元祿哪裏有閑心和她多說,一想到皇後娘娘在那麽多番役的眼皮子底下憑空消失,他的心跳都幾乎停滯,他仿佛已經看到血流成河。
“皇後娘娘不見了!”他匆匆丟下這句話,也不敢歇息,他不會掌印那些騰雲駕霧的本事,隻能老老實實又衝跑下樓。
他還得趕緊把陳福喊起來救命。
楊景初跌跌撞撞地跑進碧霄宮,偌大的宮殿空無一人,她在內殿門口看見了周身煞氣縈繞的霍硯。
殿門大敞,殿內黑洞洞的,彌漫著淺淡的血腥氣,猶如一頭大張著嘴的野獸,白菀的身影不見,隻有寶珠和碧玉分別歪躺在地上的屍首。
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慌籠罩在她心頭。
阿滿從不與人結仇生怨,究竟是什麽人能在戒備森嚴的行宮,將她無聲無息地帶走?
霍硯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環佩,指腹抹掉上麵濺上的血漬,眸底翻湧的癲狂攀升至極,被粘稠的血色籠罩。
元祿和陳福領著東廠番役匆匆趕來。
看著如凶神臨世的掌印,陳福下意識屏息靜氣:“奴才帶人搜尋了遼國人暫住的宮殿,裏頭已經空無一人,行宮偌大,興許他們正躲在某個地方。詳細搜尋定能找到,若他們僥幸逃出行宮,城門也早已經落鑰,他們插翅難飛。”
霍硯將環佩握在手心,緩緩閉目,再睜開眼時,眼底潛藏的殺意鋪天蓋地,他一拳砸在身旁的廊柱上。
“耶律驍,爾敢!”
*
臨近子時,宮宴已歇,唯有樂舞依舊。
各國使臣已經散去,剩下楚國朝臣及家眷,陪同帝後一同等待新時的到來。
薑瓚抬眼向外張望,疑惑白菀怎還沒來,正要招童海來問時,他卻一臉驚慌的俯身在他耳邊低語。
他臉色驟變,壓低了聲音,不可置信地反問:“皇後不見了?”
童海臉色難看的點頭。
薑瓚麵上的笑意凝固,他為耶律驍大開方便之門,不是沒有提防,可他怎麽也沒想到,耶律驍沒有帶人刺殺他,受牽連的反而是從頭到尾無辜至極的白菀。
“東廠已經將整個行宮圍了起來,元祿親自帶著人,在各宮搜尋,陳福也帶隊出宮去了,似乎是要搜查整個京城,”童海接著說。
薑瓚心裏掀起滔天巨浪,一點疑慮漸漸浮出水麵。
霍硯真的會為那樣一個泯然眾人的宮女,做到這個地步嗎?
白菀,又真的無辜嗎?
他似乎離真正的答案隻隔一層紗,但他不敢,不敢掀開去看哪怕一眼。
已經有朝臣注意到高堂上的動靜。
“已近子時,皇後娘娘怎還未來?”
薑瓚循聲看過去,問話的,是出了名頑固的老言官。
他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方才皇後身邊的宮女才來說,皇後身子不適,朕便沒讓她過來。”
*
“娘娘,娘娘……”
白菀猝然睜開眼,坐起身,急急喘氣。
她的記憶,停留在殿門被猛然推開,一個鐵塔般的壯漢帶人闖進來,寶珠和碧玉死在他們刀下,接著,便是連通至現在的,抹不開的黑暗。
床邊坐著個朦朧的身形,看白菀醒來,忍不住喜極而泣:“娘娘您終於醒了……”
白菀聽出了清桐的聲音:“他們可曾傷你?”
她看不見,便摸索著清桐的手臂,順著查探她上半身。
清桐哭著搖頭。
白菀也沒聞到血腥氣,才稍放下些心來,她揉揉眼環顧四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籠罩著她們,連一絲聲音也沒有。
她連她們在哪兒都不知道,這可怎麽給霍硯送消息。
隨即,外頭便響起一陣沉重的機括轉動聲,伴隨著沙礫摩擦,白菀這才反應過來,她們應該身處一間密室之中。
石門緩緩開啟,微弱的光線透進來,將門口的人影拉得極長。
那道人影太過熟悉,讓白菀有片刻怔愣。
半響後,她歎了口氣,道:“既然來了,為何不進來。”
“遼太子,耶律驍。”
她反應太快,讓門外的人一時呆滯,他甚至躊躇許久,才邁步走進來。
他手裏端著油燈,跳動的燈火映出他的臉。
不是耶律驍又是誰。
耶律驍望著白菀,也不說話,癡迷的目光一寸寸逡巡著她的模樣。
白菀端坐在床榻邊,鬢邊的發絲微亂,她靜靜地回望他,眸中難掩失望:“請太子殿下將本宮送回去,大錯未成,尚有回緩的餘地。”
耶律驍握著燈台的手發緊,被燈火映得發亮的瞳孔中,逐漸攀上痛苦,他淒聲道:“阿滿,你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知道,你認得我的,我是步離。”
“太子殿下在說什麽,本宮聽不明白,再者,本宮與太子殿下素未謀麵,這種惹人非議的話,請不要再提,”白菀麵色沉肅,毫不猶豫地將耶律驍的妄想斬斷。
耶律驍聞言竟笑起來,笑著笑著,眼下淌出一行淚:“阿滿不肯認我,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他像是在問白菀,卻又不需她回答,他端著燭台,將旁邊的壁燈點燃,昏黃的燭光驟然盈滿室內。
耶律驍自顧自地說道:“我不會放你回去的,我好不容易才得到你,你跟我回遼國吧,耶律馥已經死了,耶律斛也命不久矣,無人能再是我們之間的阻礙。”
他說著說著,便歡欣笑起來,燭火明滅,令他臉色晦暗,顯得那笑容也森然怪異,讓人止不住心下生寒。
清桐緊緊抱著白菀的胳膊,眼瞳瞪得極大,她記憶中的步離,是身染奇病,仍舊堅韌不屈,笑起來燦若烈陽。
而眼前的人讓她感覺到無比陌生,甚至懼怕,就好像真的,她真的從未認識過他。
隨後她又在心裏自嘲地笑笑,她確實不曾認識遼國太子,就像皇後娘娘說的,她們素未謀麵。
耶律驍正要邁步往裏,清桐頓時如臨大敵,撲在白菀身前,張開雙臂像護崽的母雞:“你離皇後娘娘遠些!”
他眼中的亮色點點暗沉:“我無意傷害你們,但事已成定局,楚國皇帝不會留一個有汙名的皇後,沒多久“皇後”就會病死,世間再無皇後白菀。”
四周亮堂,讓白菀徹底看清耶律驍滿臉的偏執癲狂,他說的話太過篤定,讓她的心驟然跌落萬丈深淵。
她閉了閉眼,唇角勾起一抹滿是譏諷的冷笑,她到如今才徹底想明白,所有人都在利用她。
薑瓚,耶律驍,還有……
霍硯。
白菀手下攥緊,心底蔓延的鈍痛幾乎讓她窒息,等她再抬起頭,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澄澈的杏眼盯著耶律驍,一字一句反問:“大楚有我的父母親朋,在這兒我是最尊貴的皇後,你知不知道什麽叫奔為妾?你憑什麽以為本宮會放棄手中的一切,跟你去遼國當個永遠抬不起頭的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