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個晝夜, 富貴繁華的上京城徹底成為一座牢籠,甚至波及周邊所有州城,十二州城門閉鎖不再開啟, 由重兵把守日夜巡邏。

熱鬧喧囂的年味驟然消失,街市巷道空無一人,家家戶戶家門緊閉,人人不得邁出家門半步,東廠番役帶著半人高的獵犬, 一遍又一遍搜查每家每戶, 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除夕夜參宴的所有人,上至皇帝下至朝臣, 甚至即將返程的各國使臣, 都被困在九黎行宮, 霍硯身邊的元祿, 無數次拿著參宴的名錄, 在各宮搜查比對。

又一個日升月落。

碧霄宮中燈火通明,霍硯麵無表情地坐在一張太師椅上,身邊的不遠處, 跪著耶律驍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落在行宮的耶律馳。

他麵上驚恐未消, 身上血跡層疊, 顯然已經盤問過不知多少回。

“我真的, 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耶律馳跪在地上嗚咽。

霍硯的雙眼從虛無落到他身上, 令耶律馳不自覺的顫抖。

他在遼國也是天之驕子, 可霍硯就這麽靜靜地坐在那兒看著他, 甚至不需要說話,那一個眼神, 竟讓他覺得自己恍若螻蟻。

耶律馳從那淡漠至冷的眼神中,察覺到危險,腦中頓時尖嘯,他瑟縮著,一點點試圖往外挪,一邊語無倫次道:“你放過我,放過我吧,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我,我可以幫……”

在他摸到門檻,心底升起雀躍的一瞬間,他的喉嚨被一劍洞穿,直愣愣的釘在門板上。

霍硯眸中遺留的殘狂漸消,僵硬的瞳孔緩緩從耶律馳的屍身上挪開。

很快有人上來收拾殘局。

他抬抬眼,看著窗外殘缺的月,他想起鎮國寺山下,遼人的圍追堵截,白菀一身血紅撲進他懷裏。

他那時明明已經後悔,為什麽,為什麽他還不肯將她從局中摘出來,以至於他再一次,再一次讓她身陷險境。

她明明早已經告訴他,她隻想好好活著。

為什麽。

霍硯無數次捫心自問。

但他早已經知道答案,白菀出不來,棋局以她成型,她才是這個局中的核心,她一直都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環。

明明,還有別的法子。

當第一顆棋子落在棋盤上,從耶律驍流放到楚國,被白菀救下那一刻開始,齒輪已開始轉動。

好像所有事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最大的紕漏,是他放任自己愛上白菀。

薑瑾啊薑瑾,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這是報應吧,這是他這麽多年來,濫殺無辜草菅人命的報應。

霍硯的手無意識震顫,露出壓在掌下的一本地藏經,以及一串小葉紫檀佛珠。

摩挲著粗糙打卷的書頁,他緩緩將佛珠戴在腕上,眼前浮現白菀一日又一日跪在佛龕前,無數遍重複誦讀經文。

如同附骨之疽的銳痛,仿佛將他整顆心刺穿,喉口漫上腥甜,霍硯再也壓抑不住,一口血湧出來。

他的錯,是他的錯,菀菀,對不起。

*

“他竟然還敢傳信來,讓朕替他想法子離開京城!”

伴隨一聲怒喝,一個紙團砸在正要進門的桑落頭上,她看了一眼臉色鐵青,明顯處於暴怒中的薑瓚,什麽也沒說,彎腰撿起紙團展開來看。

這是耶律驍傳來的信,信上解釋說,在他們派人綁走清桐時,卻不慎被皇後發覺,無可奈何才把皇後一同帶走,而如今,遼國耶律斛那邊已經得到消息,正親自帶兵前來接應,為了保證後續的計劃順利進行,請薑瓚派人助他離京。

薑瓚這時也看到桑落,他扭過頭,麵上的神情依舊難看,他緩和著語氣道:“你看過便罷了,這消息不能外傳。”

桑落乖巧地點頭,將信紙投進一旁的火盆裏,看著明火乍現,橙黃的火舌將信紙吞噬成灰,她柔聲問:“皇上可想好了對策?”

薑瓚的太陽穴突突直跳,腦袋發緊的疼,彼時也沒什麽耐心,揮手讓她下去,同時從袖中取出一枚哨子吹響。

桑落與翻身進來的裴雲渡擦肩而過,兩人均目不斜視,卻在薑瓚看不到的地方,悄悄交換了眼神。

殿門在桑落身後合攏,她抬抬眼,看向遠處的晨光微熹,金紅的圓日在雪幕中漸漸探出頭。

桑落不知不覺走進雪中,探手接雪,雪花融在她掌心,留下點點冰涼的水漬。

身旁有宮女結伴路過,其中一人在她身後稍頓,桑落側目撇過她鵝黃的裙角,張口輕聲,一句“琉璃道”,在風雪中消散。

宮女們漸漸走遠,桑落回身時,恰好裴雲渡推門出來,兩人廊前階下遙遙相望,相顧無言後,各自往相反的方向離去。

*

除夕過後,仍舊沒有春日來臨的跡象,暴雪肆虐,似是在趁著最後的嚴寒逞凶。

陰冷狹窄的巷道裏,一身粗布麻衣的白菀被同樣百姓裝扮的耶律驍拉拽著,身後跟著十來個身穿短打的遼國武士。

在避過搜尋的東廠番役後,一行人快速鑽進一間廢棄的宅院。

白菀一邊被耶律驍拽著走,一邊左右打量著,暗暗幾下沿途的路線,這已經是他們第三次轉移。

白菀後來才知道,耶律驍原來就將她藏在使臣驛館底下的密室裏,那原是個極隱秘的地方,可東廠帶著獵犬,扛不住掘地三尺般搜尋,沒多久便被人察覺。

耶律驍派人拖延,自己則帶剩下的人和她,從另一處出口轉移。

在地麵上,這次東廠的人來得更快,不過半日的功夫,陳福便帶人殺了過來,耶律驍不得不再次帶著她逃離,身邊的侍衛原有四五十人,到現在隻剩十來個不到。

耶律驍則無暇顧忌她在做什麽,腳下匆匆,直奔後院,在一處巍峨的假山前站定,命令侍衛將假山推開。

白菀望著耶律驍攥在自己腕上的手:“太子殿下,男女授受不親。”

她眉目間具是冷淡,耶律驍像是被刺到,神情有些受傷,最終還是將她的手放開,啞聲說了句:“抱歉。”

清桐連忙從侍衛手裏掙紮出來,撲到白菀身邊,看著她被粗布衣衫磨蹭得發紅破潰的肌膚,心疼得直掉淚:“我們娘娘從未吃過這種苦。”

耶律驍看過去,被白菀頸邊隱約的紅腫灼得眼酸,聽著清桐埋怨的話,他下意識解釋道:“隻能,先委屈些,等回到遼國,天下珠寶器物綾羅綢緞,我定會悉數奉上。”

白菀扶著清桐的手,從容地站在那兒,哪怕一身灰撲撲的粗布衣裳,也無法將她與生俱來的風姿減輕半分。

“你若不想委屈我,大可現在放我回去,”白菀摩挲著清桐的袖口,耶律驍為了防止她身上的氣味被獵犬追蹤,將她衣衫首飾全部換下,而清桐的卻還在。

她不動聲色揪下清桐腰上綴著的珠玉,麵上苦口婆心地勸耶律驍:“你也看到了,外麵鋪天蓋地的兵馬,你帶著我,別說離開楚國,即便是想離開京城,也不可能。”

說來也奇怪,不論是薑瓚還是耶律驍,隻會一遍一遍重複許諾遙不可及的以後,而霍硯卻不同,他總說,不能委屈了娘娘,將她隨口一提的話記下,將他認為好的,通通給她。

耶律驍低低笑起來,正要開口說話,留在門口望風的侍衛煞白著臉跑進來,嘴裏嘰裏咕嚕地喊。

白菀聽到他對耶律驍說,那個太監來了。

她下意識篤定,來的人是霍硯。

一定是他,耶律驍用她隨身的衣衫首飾,擾亂了東廠番役搜尋的視線,但他一定會發現,她用清桐身上的珠玉,給他留的記號。

果然,耶律驍臉色驟然變得難看,低聲咒罵:“這閹賊來得這麽快。”

他看著漸漸敞露出來的,暗道的入口,擰緊的眉頭仍舊沒有鬆懈,催促道:“快點!”

白菀將手心裏拇指大小的碧璽珠攥緊,連日緊張難安的心逐漸安定下來。

在耶律驍一遍遍催促聲中,半人高的密道口徹底顯現,他不再多言,回身就要去拉白菀。

白菀被清桐護著避過,轉身便往假山林中跑,想著再拖延些時間,等霍硯來,便能雨過天晴。

可她到底是個姑娘,哪裏跑得過耶律驍,他推開攔路的清桐,幾個大跨步上前,便一把抓住白菀的手腕,把她往密道口拖。

他力大無窮,白菀又摳又打也掙紮不過,她手腕本就被磨破了皮,被他一拽一扯鑽心的疼:“耶律驍你放開我!你不要讓我後悔當年救了你!”

耶律驍動作一頓,回首望著白菀神情難掩興奮:“阿滿,阿滿你終於肯認我了嗎?”

白菀對耶律驍確實是失望的,她別開眼,不願再看他,疲憊道:“我從未喜歡過你,強扭的瓜不甜,你放我回去吧。”

這麽多年,耶律驍跌宕起伏,隻憑借一股氣拚死熬過來,可如今這卻被白菀輕飄飄一句話捅破,讓他徹底喪失理智。

“那你和那個太監呢?你就心悅他嗎?你被他壓在榻上褻玩的時候,就是滿心歡喜的嗎?”耶律驍神情扭曲,控製不住地說出些惡毒不堪的話:“我一個健全的男人,我是遼國太子,未來的天子,還比不過那樣一個低賤肮髒,殺人如麻的閹人嗎!”

他尖利的話音幾乎要刺穿白菀的耳膜,她忍無可忍,一掌摑在他臉上:“耶律驍你畜生!”

清桐尖叫著要撲過來,卻被耶律驍的侍衛死死攔著。

這一掌仍舊沒將耶律驍打醒,反而讓他徹底陷入癲狂,他用力一扯,將白菀拉到自己懷裏,掐著她的臉道:“對,我是畜生,你不必再試圖激怒我來拖延時間,霍硯很快就沒時間再來找你了,他殺了耶律馥,耶律斛自會找他索命,你們楚國的皇帝也巴不得他快些死。”

耶律驍雙目猩紅,猛的將白菀推進地道,麵無表情地看著她踉蹌險些跌倒:“他必死無疑,而你,隻能是我的。”

白菀踉蹌的那一下,在被黑暗徹底籠罩之前,將藏在手裏的玉珠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