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坍塌得很快, 琉璃棧橋幾乎被爆炸全部震碎,牽連地下洶湧的暗河,白菀隻來得及看霍硯一眼, 便被鋪天蓋地的冰冷河水徹底淹沒。

太冷了。

被水浸透的一瞬間,呼吸驟失,刺骨的冷意將她包裹,耳朵裏全是咕嚕的悶響,湧動的河水裹挾著她, 向四處推擠, 白菀不敢睜眼,也沒法睜眼, 徒勞地揮舞著雙手, 試圖抓些什麽穩住身形。

胸腔中最後一絲氣息被擠壓殆盡, 隨之而來的, 是瀕臨死亡的窒息感, 窒痛從心肺蔓延至四肢,白菀嗆出一串氣泡,揮動的雙手漸漸失力。

他看到她了嗎?

白菀失了所有掙紮的力, 像離根的水草, 被水流隨即擺布, 她忍著眼中酸澀的痛, 緩緩睜開眼。

失去禁錮的暗河水徹底肆虐, 推著她離那一道光亮越來越遠, 粼粼模糊的水波中, 一抹濃重的緋色快速向她遊來。

霍硯……

他在朝她伸手。

白菀下意識抬起手向他探去。

隨即手腕一緊, 她被拽著逆流而上,徑直撞進霍硯的懷抱裏。

冰涼的嘴唇上傳來同樣冰涼的觸感, 霍硯及時渡來的一口氣,讓白菀幾乎炸裂的胸腔得以緩和。

他抱著她一路往回遊,在躍出水麵的那一刻,白菀如獲新生,長吸一口氣後,便是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出了水,霍硯也沒將她放下,反而越發抱得緊,險些失去白菀的恐懼籠罩著他。

胸膛劇烈起伏著,發紅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看,眼底跳動的癲狂被血色覆蓋,顫著手在她後背輕撫。

“清,清桐……”

水麵和水裏幾乎同樣的冷,濕透的衣衫黏膩在肌膚上,附骨之疽般的寒意讓白菀渾身顫栗,她臉色口唇發青,幾乎氣若遊絲,卻仍舊掙紮著抓緊霍硯的手腕:“去救清桐。”

霍硯低下頭,藏住眼底的瘋狂,無限溫柔地輕蹭她的額角,抵在她後心的手掌,源源不斷地散發著熱意,讓她幾乎被凍僵的身子逐漸回暖。

看著她青白的臉色逐漸紅潤,霍硯狂跳地心才漸穩,伸手將她臉上散亂的青絲撥開,貼著她依舊有些泛涼的臉,將自己的聲音壓低,變輕:“不必擔心,陳福帶著人下去救她了。”

在他話音剛落,陳福便抱著已經昏迷過去的清桐躍出坑洞,又是拍背又是擠壓心口,折騰了好一陣,她才將嗆進去的水咳出來。

霍硯接過元祿抱來的狐裘,將她一絲不露的裹進去。

陳福忙著照顧清桐,元祿帶著東廠番役遠遠躊躇著,連連瞥眼去看那被火藥炸開的坑洞,看看底下湧動的河水,又看看掌印和皇後娘娘,終究沒敢出聲打擾。

跑了就跑了吧,敢這麽對皇後娘娘,即便他跑到天涯海角,掌印總要將他逮回來挫骨揚灰的,不急這一時半刻。

眼下還得是娘娘的安危更為重要。

白菀則盯著清桐看,見她安然無恙,才放下心來,察覺到霍硯仍還抱著自己沒鬆,便回過頭,強撐著睜眼看他。

一連幾日擔驚受怕,無法安寢,她已然極為疲憊,對上霍硯血紅的眼,勉力扯出一抹微笑:“你也利用了我一回,我們算打平了。”

她一向溫柔,這回遭了難,上挑的眼尾也耷拉著,以往水光盈盈的眼眸暗淡,安靜柔順地由他抱著,看著有些可憐。

白菀從狐裘裏探出手,摸了摸霍硯短短幾日不見,瘦削得越發棱角分明的臉龐,張了張嘴,想再說些什麽,眼皮卻沉得抬不起來,還沒來得及張口,便昏睡過去。

霍硯接住她無力垂落的手,他內力帶給她的暖意漸漸褪去,涼意從她指尖開始蔓延,他怔忡地望著她腕上的擦傷,又是泡水又是受寒,傷口難以愈合,泛著慘白。

她肌膚本就嬌嫩,難以想象,這還隻是瞧得見的地方,其餘衣衫遮擋之處,恐怕早已經鮮血淋漓,慘不忍睹。

霍硯顫著手摸過白菀頸側的破潰,那一點輕微的觸碰,都讓她皺著眉瑟縮躲過。

他忍了又忍,最終一拳砸在地麵。

他如珠如玉般的寶貝,耶律驍怎麽敢,怎麽敢這麽對她!

*

九黎行宮

“我讓你去把皇後給朕帶回來,你倒好,卻讓他帶著人逃了?”

伴隨著一聲怒喝,一盞盛滿茶水的茶碗劈頭蓋臉的砸向裴雲渡腦袋。

裴雲渡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茶碗徑直撞上他的額頭,發出一聲悶響,茶葉水漬淋了他滿頭滿臉,接著彈落在地上,徹底碎裂成塊。

上首的薑瓚一臉怒容,指著裴雲渡厲聲斥責:“你們龍鱗衛自詡精銳,卻連霍硯手底下那一群太監都比不過,不是一群廢物又是什麽!”

“你以為他帶走的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宮女嗎?”薑瓚怒瞪著裴雲渡,眼白裏滿是鮮紅的血絲,顯然這些日子以來,他也無法安眠。

那是大楚的國母,是他的妻子,他才覺出她的好,還未與她好好說幾句話。

一想到這,薑瓚心裏慪得幾乎要吐血,他怎麽也沒想通,耶律驍到底哪根筋不對,竟然敢帶走白菀。

裴雲渡悶著不吭聲,薑瓚看著他肚子裏的火氣蹭蹭直冒,他轉頭看向幾案邊的太師椅上,坐著的人,深呼吸壓下怒氣,道:“望之,朕實在是沒辦法了,你說此事朕究竟該怎麽辦?”

一身緋色官服的男子緩緩抬起頭,赫然便是太傅舒崎光。

他先看了眼裴雲渡,手裏還捧著早已經冷卻的茶碗,修長的食指在杯壁上輕敲,極緩地搖了搖頭:“皇上不該瞞著臣。”

薑瓚知道舒崎光話中指的是什麽。

他是他的伴讀,他奪得大位前走的每一步,都有舒崎光的影子,就連娶白菀為妻,也有他的勸說。

毫無疑義,能年紀輕輕位至三公的舒崎光,是極其聰明的,他所依靠的,並不僅僅是他和薑瓚年少時那點伴讀之誼。

舒崎光家世不顯,在薑瓚提他做太傅前,雖是狀元,卻任七品翰林編修,就連他的父親舒衡也隻是個五品東閣大學士,勉強有個清貴的名聲。

他一躍官至一品,不是沒人異議,可他卻在極短的時間裏,讓幾乎所有人心悅誠服,對他交口稱讚,這讓薑瓚不得不忌憚。

若不是霍硯和楊家惹眼在前,薑瓚登基後第一把要藏的良弓,就是他。

舒崎光太聰明了,這也是薑瓚不敢告訴他自己與耶律驍聯手的原因,若與他多說一個字,以他那聰明絕頂的腦子,薑瓚的所有籌謀都會顯露無疑。

但現在,他不得不找舒崎光尋求幫助。

薑瓚青著一張臉,道:“現在說這些,也為時已晚,朕找你來,就是想讓你替朕想個法子。”

他這話的意思不言而喻,就是讓舒崎光不該問的別問。

舒崎光早通過他和裴雲渡的字句,將他做的事徹底猜透,心下難掩失望,他所擇的良君,怎麽就變成這般模樣了?

亦或是,他本就是這樣?

舒崎光閉眼歎氣,好看的眉頭擰成結,再睜眼時,眼底一片晦暗,他低聲道:“皇上怎能如此輕信他人?您如今來問臣,恐怕是要讓皇上失望了。”

“難道你也想不出辦法?”薑瓚也將聲音壓下,但難掩焦急:“碧霄宮那邊正在稱病,可此法隻能掩藏一時,時日一久,恐怕會有不少人看出問題。”

倘若這事有絲毫風聲傳出去,哪怕白菀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可一個名聲有瑕的女子,又如何堪配國母之職呢。

舒崎光抬眼,定定的看著薑瓚。

他眸光透亮,似乎能直直照進人心,讓所有陰暗無所遁形,那種被洞悉的感覺薑瓚無暇計較他直視聖顏。

“若臣是耶律驍,就不可能放她回來,”舒崎光毫不留情的戳破薑瓚心裏那點自欺欺人的幻想:“甚至會在回到遼國之後,將此事大肆宣揚。”

“皇上,您已落進圈套中。”

薑瓚自然知曉,倘若是他,他也會選擇這樣做,雖然有失君子之風,可勝在有用。

“先稱病瞞著吧,”舒崎光想起那個能對出他下聯的女子,他至今還記得,她站在花燈側,一身華服,無雙姝色以及那雙笑意盈盈的眼。

他第一次後悔,後悔勸薑瓚娶她為妻。

“若瞞不住,亦或是東廠也沒法將人帶回來……”

舒崎光看著薑瓚越發難看的臉色,抿嘴沒將剩下的話說出口,但他們都心知肚明,大楚不會留一個名聲有瑕的國母。

*

舒崎光回到暫居的宮殿時,父親舒衡身邊的小廝正在門口侯著,見他回來,連忙迎身上來,恭敬道:“奴才見過大爺,夫人請您去鬆居用膳。”

今年是新帝登基的頭一年,除夕夜宴排場擺得大,除去內外命婦,朝臣亦可攜家眷同往,舒崎光的父親舒衡身為東閣大學士,他又貴為太傅,又尚未娶妻,母親徐氏自然也在其列。

薑瓚做的那些蠢事,讓舒崎光的心情並不太美妙,但他麵上沒什麽表情,隻略點點頭,腳下一拐,往舒衡居處走去。

他到時,徐氏正和舒衡說著話,見他回來,忙招呼他進來,舒崎光解下外罩的鶴氅遞給一旁的侍女,一麵向兩位長輩問安。

看他端起茶碗飲茶,望著這芝蘭玉樹般的兒子,徐氏心裏有些惆悵,外頭的夫人總在私底下議論她眼光高,等閑的人家瞧不上,實際上,這哪是她瞧不上,是她這頂有主意的兒子瞧不上。

她總疑心舒崎光是不是有什麽暗疾,這也無怪徐氏多想,實在是她這兒子就跟出家也沒甚分別,非但無心情愛,連撥給他伺候起居的通房丫頭,除去頭一回起過新鮮,後來也再沒碰過。

見徐氏望著自己唉聲歎氣,舒崎光隻作不知。

久久不做聲的舒衡,突然道:“你下去瞧瞧晚膳還要多久備好。”

膳食這種東西,哪裏需要徐氏這個夫人親自過問,心裏知曉是這爺倆有話要說,倒也沒多少不情願,從善如流地退了出去。

“你今日去,皇上可有說這宮門還得閉鎖多久?”隨著瓷器輕微的磕碰聲,一道滄桑沙啞的嗓音響起。

順著聲音,舒崎光這才抬起頭看向自己的父親。

舒衡歪靠在炕**,半眯著眼,一手搭在炕桌上,手心裏盤算著兩顆銀亮銀亮的保定鐵球,花白的發梳成一絲不苟的髻,麵上老態盡顯。

舒崎光麵無表情地看著他,舒衡也不過四十出頭,麵上卻皺紋密布,細碎的老年斑分散在臉頰兩側,頭發斑白如同七十老朽。

舒衡從不過問舒崎光和薑瓚之間的事,故而也隻問他何時能離開行宮。

舒崎光卻聽出他話中的別意,誰都知道,霍硯下了死令,不光這行宮,甚至京城內外,任何一個活物踏出家門一步,格殺勿論,甚至連皇上也被困在這兒不得進出,宮門碗閉鎖多久,哪能由薑瓚說了算,舒衡這麽問,也不過是給那堪比傀儡的皇帝留那麽幾分麵子罷了。

回想起自己一路回來,沿途把守的番役神情已然輕鬆不少,舒崎光猜測霍硯已經將皇後娘娘找到。

他淡淡道:“約摸就這幾日了。”他又撿著薑瓚那兒發生的事,隱去白菀被擄,簡短的提了幾句。

室內靜悄悄的,隻有舒崎光的說話聲。

等他說完,舒衡卻沒有回應,反而另外起頭問:“我讓你去查趙正德的事,你可查清楚了?”

舒崎光心下平白生煩,抑著躁意道:“霍硯出手豈會有活口?哪有那麽好查。”

他此話一出,舒衡明顯怒火上頭,盤弄鐵球的動作也停下來,渾濁的眼死死瞪著他:“你堂堂一個太傅,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看著自己父親因怒而變得扭曲的麵容,舒崎光心下煩躁褪去,一股寒意自腳底油然而生。

他望著舒衡滿眼失望:“父親,一朝天子一朝臣,霍家當年的事早應該煙消雲散,您背著皇上暗地裏給霍硯傳消息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此事一旦敗露,不止您一個人,我這太傅也做到頭了,整個舒家都得跟你陪葬!”

這話仿佛戳到舒衡的痛處,他頓時暴怒如雷,操起手中的鐵球便朝舒崎光砸過去。

看著他輕而易舉地避過,舒衡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怒不可遏道:“什麽天子朝臣,那是他們偷來的,他們都是亂臣賊子!”

看著父親瘋魔的模樣,舒崎光的心一點點下沉,他本還想說,即便是先帝竊取了皇位,可事已成定局,甚至如今已是第二任新帝登基,他父親現在的所作所為,又和他口中的亂臣賊子有什麽兩樣?

可舒衡明顯什麽也聽不進去,舒崎光也不再多言,他站起身,冷淡的丟下一句話。

“霍硯手裏有德宗的聖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