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一直以為,拿不出證據的解釋就是蒼白無力的狡辯,可她忘了,在足夠聰明的人麵前,其實壓根兒就不需要解釋。

比如河西家主,比如公子清酒。

公子清酒沒有回頭,卻對身後鬼祟人心了如指掌。

管事趙媽媽以為自己隱藏的很好,掌心按在泱泱肩胛出其不意的推了一下,爾後迅速跑開,緊接著再當眾人的麵假裝從遠處小跑而來。

這些深閨婦人間上不了台麵的小把戲過去不是沒有擺弄過,且每次都能化險為夷,她以為這次也一樣,卻不想……

馬失前蹄。

枉活了半輩子的趙媽媽至死也沒懂,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家家主那般喜歡裝聾作啞,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睚眥必較的人。

由侍從拖出門外的趙媽媽被擰斷脖子咽了氣,而與此同時,泱泱的身子支撐不住,整個人不受控製的朝一側栽歪了過去。

最後一絲意識從腦海抽離前,她好似看見公子清酒朝自個兒伸出了手,還有……

還有不知打哪兒衝出來的阿元,不顧一切的朝她跑了來。

泱泱不確定自己看到的究竟是幻想還是真實存在的,她睜大眼睛想瞧清楚一些,可雙瞼沉重的就像是馱了千斤重擔,無論她如何用力也抬不起半分,隻能任由那抹像極了阿元的影子在瞳仁裏一點一點模糊,直至最後消失不見。

再次醒來,她已經回到了霜月居,而暈倒之前看見的那一抹像極了阿元的影子,此刻就守在她榻前。

見她支起雙瞼,影子疏忽紅了眼,用帶著濃濃哭腔的聲兒指責她,“你瘋了嗎泱泱,為什麽要用白布纏住小腹,大夫說你此次便是由束腹太緊太久引起窒息而導致的暈厥,在莊裏的時候你分明說想留下這個孩子,來了這兒為何又變了卦,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因為後怕,阿元的聲兒止不住的打顫,她結巴了好幾遍,方才完完整整的說出那句,“你知不知道,再晚一些,這個孩子……這個孩子就保不住了……”

守在榻邊的影子一口氣說了這許許多多的話,可泱泱一句也沒有聽進耳朵裏去,她隻一動不動的盯著那抹像極了阿元的影子,忍不住的在心裏想,是夢吧?

一定是夢!

隻有在夢裏,阿元才會像從前一樣待在她身邊,而現實中,她最好最好的朋友阿元寧願同霜月居裏的丫頭擠大通鋪,也不願意搭理她。

既然在夢裏,為何不大膽一點?

這麽想著,泱泱伸出手握住榻邊那抹人影的手腕,指尖夠住的不是虛無的空氣,而是切切實實的、帶著溫熱感的實物,泱泱先是愣了愣,爾後反應過來當下發生的一切不是夢,她蹭的一下從**坐起,張開臂膀一把抱住榻邊人。

“阿元,”泱泱啞著嗓子輕喚,喉間裹挾著懸而欲泣的哽咽,直至現在她還有些不敢相信,一遍又一遍的確認,“是你嗎,阿元,真的是你嗎?”

“是我。”被抱住的人輕輕點了點頭。

得到確定,泱泱的情緒有些失控,她抱住阿元的肩膀又是難過又是高興,最後全都化成了低低的、滿含委屈之意的一句,“你終於願意同我講話了,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想再搭理我了……”

感受到對方融在話弦裏的難過,阿元心中湧起一股酸楚,那根她固執繃緊的弦,突然而然的就斷了。

從侍女口中得知前去奉酒的泱泱闖了塌天大禍,阿元本也覺著自己能硬下心腸置之不理,可事實上,她到底還是低估了自己付諸在泱泱身上的那份情誼。

獲悉消息的那一刻,她不管不顧的跑向宴飲處,躲藏在無人察覺的角落裏聽見泱泱凝望正中主位擲地有聲的道出那句養不教是父之過,她一直悶悶的胸口,豁然就開闊了。

不一樣呢,這個直視河西家主依舊不卑不亢的女子,同她記憶深處的那個人,果真一點兒也不一樣。

她記憶中的那個人,隻會在遇到事的時候躲在角落裏一聲聲喚她的名字,就像八年前霜寒冰凜的風雪夜,莊裏劣童摸黑撬開地窖入口往裏頭扔爆竹,她被炸裂的響聲驚的縮成團狀,卻也隻敢提著哭腔一個勁兒的喊阿元阿元。

阿元聞及異響披衣起床,拎著油燈下到地窖瞧見捂著腦袋瑟瑟發抖的那個人,一時之間又是心疼又是氣惱。

她心疼她被莊裏頑劣不堪的小孩子欺負,同時也惱她膽怯到連個孩子都不敢出聲嗬斥。

那個人……

那個隱藏在阿元心底最深處的人,永遠也說不出養不教是父之過教不嚴是師之惰這種話,或者更確切的說,她根本就沒有親自指責堂堂河西家主的機會。

“阿元阿元……阿元……”

“阿元,阿元……”

又有人在喚她的名字了,有從漫漫歲月長河裏提拎到腦海裏的聲音,也有就在耳邊真真切切響起的聲音,兩個泱泱的呼喊交疊著出現。

腦海裏的聲音一直在念叨:

“阿元,阿婆還說,來年開春你便要同莊裏的孩子一塊兒去學堂念書了,我也想去學堂,想和你一塊兒念書。”

“你到學堂認識了新朋友,會不會就不喜歡我了,阿元?”

“阿元,你近日怎麽總不來看我,我好想你啊。”

“阿元,阿婆帶進來了一隻木匣子,說是主家那邊的人送來的,裏頭裝滿了糖果糕點甜蜜餞,還有一根你曾給我買過的糖葫蘆,阿元,是不是我阿娘還惦記著我?”

“阿元,匣子裏的東西我一口也沒動,全都留給你,你……什麽時候下來?”

“阿元,阿元……”

不停回**在腦海裏的聲音折磨的她頭痛欲裂,在腦袋真的裂開之前,阿元推開環抱住自己的泱泱,踉踉蹌蹌往房間外頭逃。

腳步甫踏出房門,那些從歲月長河裏提拎而來的聲音戛然而止,耳邊就隻剩下現實中被她推開扔在身後的泱泱怯怯地、試探般的問話聲。

她問她,“阿元,你……能不能搬回來,咱們還像從前一樣住在一塊兒?”

在思緒被紛雜混亂的聲音徹底蠶食前,阿元強撐著最後一絲理智轉頭看向還坐在榻上的泱泱,含笑應,“好,今兒有些晚了,明兒一早我就搬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