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孝宗淳熙六年(公元1179年),有一天,洪邁發牢騷諷刺本朝死板的人事製度。他憤憤不平地向我們投訴。

《容齋隨筆·卷十六·吏文可笑》

□淳熙六年,予以大禮恩澤改奏一歲兒,吏部下饒州,必欲保官狀內聲說被奏人曾與不曾犯決笞,有無翦刺,及曾與不曾先經補官因罪犯停廢,別行改奏;又令供與予係是何服屬。父之於子而問何服屬,一歲嬰兒而問曾與不曾入仕坐罪,豈不大可笑哉!

我因為大禮恩澤,要給一歲的兒子保官,材料送到中央組織部門後,他們把材料轉給我所在饒州的有關部門,並要求我在保官的材料內說明以下問題:被保人有沒有刑事犯罪記錄;是不是曾經補官過又被罷免了。我隻好把這些材料補齊交給他們。不料想,中央組織部門又要求我說明:被保人和保人是什麽親屬關係?你們說好笑不好笑,組織部門的官僚化居然到這種地步,我們是親父子,而他們卻問我是什麽關係?我的兒子是個一歲的幼嬰,而他們卻問他是否曾經做過官犯過罪!真是讓人笑破了肚皮!

大宋的中央組織部確實要批評,這樣簡單的事卻需要這麽多的繁文縟節,真讓人不通氣。但組織部門也有苦衷,他們也是例行公事,如果不認真,有些官員混水摸魚怎麽辦?讀者馬上會反問:連一歲的孩子都要保官,難道當官就是你們官員之家的專利?確實是這樣,大宋王朝有個“蔭子”的規定,這個“蔭子”就是:高級官員的子弟不經過學校的考試就可當官,有些甚至懷抱中的嬰兒就委派了,就如上麵洪邁的兒子一樣。範仲淹看不下去了!他做宰相的時候就進行了小改革,注意,是小改,不是大改,大改他絕對吃不消。他隻是淘汰了少數官員,限製“蔭子”的數目,這種限定是:要求確實有兒子(想必沒兒子的也拿親戚冒充),而且必須年滿十五歲才做官。但就是這小小的變動,就引來了大不滿,範隻有立即辭職。改革不能觸動太多的既得利益者,就如洪邁,也算開明人士了,可是,大家都可以享受的我為什麽不能享受!不僅如此,你們做得不對,我還要批評!

《容齋三筆·卷七·冗濫除官》

□自漢以來,官曹冗濫之極者,如更始『灶下養,中郎將,爛羊頭,關內侯』,晉趙王倫『貂不足,狗尾續』,北史周世『員外常侍,道上比肩』,唐武後『補闕連車,拾遺平鬥』之諺,皆顯顯著見者。中葉以後,尤為泛濫,張巡在雍丘,才領一縣千兵,而大將六人,官皆開府特進,然則大將軍告身博一醉,誠有之矣。德宗避難於奉天,渾瑊之童奴曰黃芩,力戰,即封渤海郡王。

為什麽這麽說洪邁呢?因為他也常常這樣批評前朝的事情。他說,自漢朝以來,官員的冗濫到了極點。如新莽末年更始劉玄做皇帝的時候,有“灶下養,中郎將,爛羊頭,關內侯”的歌謠。這樣的諺語還有很多,西晉趙王倫時有“貂不足,狗尾續”;北周時有“員外常侍,道上比肩”;唐武則天時有“補闕連車,拾遺平鬥”。這些諺語雖然有些誇張,但也是實際情況的反映。到了唐中期以後,官員更加泛濫,張巡在河南杞縣時,才率領一縣一千多兵馬,大將就有六人,而且官階都是開府特進之類,也就是說級別都挺高的,但大將軍的憑證隻能換取一次醉酒的錢,非常的不值錢。唐德宗避難奉天,有個家僮叫黃岑的,因為大力戰鬥,立即被封為渤海郡王。到了唐僖宗、昭宗時,於是有“捉船郭使君,看馬李仆射”的諺語了。周行逢占據湖湘一帶時,他的境內有“漫天司空,遍地太保”之說。李茂貞在陝西做官時,內外掌管鑰匙的人,也都是司空和太保。

由此說來,洪先生對冗官泛濫也是非常有微詞的。他也看不慣這樣的現象,為什麽有這麽多的官員?幹嗎要弄這麽多官員?這麽多官員到底幹些什麽呢?

這樣說下來,肯定要說到官員的製度了。這個話題我沒有太多的研究,我隻想說兩件和這個相關的。

一是致仕。也就是退休。有許多朝代退休並不是到了六十歲就退了,而是要看具體情況。比如像沈德潛,考試就差不多考了半個世紀,考上已經快七十歲了,你怎麽退?還有,有的官員,身體好,可以繼續幹,不是說到了58歲,一定要從副廳級官員退下來做巡視員的。你如果精力充沛,又有很多想法,把一個部門治理得很好,那是可以幹到幹不動為止的。也就是說,老官員減少的速度和新官員增加的速度不是正比,加上官員的各項條件總要比一般人優越些,特別是醫療條件。因此,官員的隊伍越來越龐大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二是官年。什麽叫官年呢?這是宋代特有的。宋代士大夫敘官進位的年齡,有所謂“實年”和“官年”的說法。平民初次應舉,一定要虛減歲數,以期及第後憑少壯年歲的條件向富室人家求婚。而位居公卿品官的人,要蔭補他的子孫,想讓他們盡早登入仕途(因為有許多都還在幼童期),一般要多虛增年齡,有的要加好多歲數。簡單說來就是,這個年齡是因為工作需要可以適當加減的。這就出現了很有趣的現象:這個人明明七十多歲了,可以退休了,但他實際年齡遠遠沒到;那個人看看履曆表隻有五十多歲,卻已經六七十了,老態龍鍾,工作根本幹不動了。這種事情明顯屬於弄虛作假,政府絕對不允許,所以,要做也隻是潛規則。所以你要在正宗的史籍上查到是很難的,這也是洪邁先生告訴我的。

還有一個問題是,大批量官員的薪酬是由哪裏支出開支的?這顯然很弱智,當然是國家財政。各朝各代的財政狀況有好有差,官員的待遇自然也有好有差。可是,不管如何,政府要靠大量的官員來運轉國家機器,那麽待遇自然不會太差,否則誰來給你賣命?另外,掌握權力的官員們一般也是不會虧待自己的,我為百姓工作得辛辛苦苦,創造了這麽多的價值,吃點喝點拿點,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嘛。

《容齋四筆·卷三·實年官年》

□士大夫敘官閥,有所謂實年、官年兩說,前此未嚐見於官文書。大抵布衣應舉,必減歲數,蓋少壯者欲藉此為求昏地;不幸潦倒場屋,勉從特恩,則年未六十始許入仕,不得不豫為之圖。至公卿任子,欲其早列仕籍,或正在童孺,故率增抬庚甲有至數歲者。然守義之士,就曰兒曹甫策名委質,而父祖先導之以挾詐欺君,不可也。比者以朝臣屢言,年及七十者不許任監司、郡守,搢紳多不自安,爭引年以決去就。江東提刑李信甫,雖春秋過七十,而官年損其五,堅乞致仕,有旨官年未及,與之外祠。知房州章騆六十八歲,而官年增其三,亦求罷去。諸司以其精力未衰,援實為請,有旨聽終任。知嚴州秦諴乞祠之疏曰:『實年六十五,而官年已逾七十。』遂得去。

說了這麽多宋朝的事情,問題真的很多,但當權者難道沒看到嗎?絕對不是這樣的。宋太宗趙光義,從他兄弟趙匡胤手中接過大宋江山後,就弄了個《戒石銘》,想讓官員永久銘記。這四句話我們許多官員都耳熟能詳:“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我的理解,他突出和深化了最主要的三層意思:第一,百姓是你們的衣食父母,不要搞反了。以為你在為百姓工作,以為你有多大的能耐呢,你吃老百姓,喝老百姓,你們就應該是百姓的公仆,什麽叫公仆?就是大家的仆人。怎麽做仆人?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第二,這個錢是老百姓的血汗錢,是一分一厘匯聚起來的。納稅人起早貪黑,納稅人節衣縮食。不錯,你也是納稅人,你想對了,如果你經常這樣想,你就會對這個錢珍惜了,十分地珍惜。一頓飯一頭牛,屁股底下一棟樓,你不會那樣做的。第三,要發自真心地對百姓好。既然是你的衣食父母,既然是分分都來之不易,那麽,就應該敬之愛之撫之惜之,上天時刻在看著你的一舉一動呢。

還要再叉開一下。前幾天,我在讀《太平廣記》,看到了一個非常具有市場經濟頭腦的縣官:唐朝的時候,浙江新昌縣令夏侯彪之,剛剛上任,就向裏正打聽,一錢能買幾個雞蛋?裏正說:三個。夏縣令就將十千錢交給裏正,讓他買三萬隻雞蛋。他對裏正說:不要把雞蛋給我,將雞蛋拿去讓母雞孵小雞,能孵三萬隻小雞,過幾個月小雞就長大了,幫我把雞賣掉,每隻雞賣三十錢,半年之間,可得三十萬。然後,夏縣令又問裏正,一錢能買幾根竹筍?裏正說,能買五根。他又將十千錢交給裏正,讓他買五萬根竹筍,並告訴裏正,他不拿走竹筍,讓竹筍長在竹林中,到秋天,竹子就長大了,每根能賣十錢,一共可得五十萬。可能是誇張了,但貪鄙無道的形象卻栩栩如生,你能保證他身上沒有這樣官員的影子?

爾俸爾祿,民膏民脂。很希望它就是觀世音傳給唐僧的緊箍咒。這個咒如果靈了,那麽,上麵一些關於官員的問題估計可以得到有效的解決。

《容齋續筆·卷一·戒石銘》

□『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太宗皇帝書此,以賜郡國,立於廳事之南,謂之《戒石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