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龍在這座富足的城市裏一天天熬著,他生活在窮困之中,處於這座城市的最底層。盡管市場上擺滿了食品,盡管在綢緞行的街上飄揚著黑的、紅的、橘黃色的綢旗做成的商品廣告,盡管富人穿著綾羅綢緞,他們不幹活的雙手軟得像花一樣又香又好看,盡管所有這些使這座城市堂皇富麗,但在王龍他們所住的這個區域,人們卻沒有足夠的食物來抵抗難忍的饑餓,也沒有足夠的衣服來遮蔽瘦弱的身體。

男人們整天為富人的宴席烤製糕點,孩子們從黎明工作到深夜,他們渾身油垢,睡在粗糙的草墊地鋪上,第二天搖搖晃晃地又去爐邊,但是他們得到的錢很少,甚至不夠買一塊他們為別人製作的好的糕點。男人和女人辛勤地剪裁設計過冬的厚毛皮和過春的輕裘,剪裁厚實的錦緞,把它們做成豪華的禮服,供那些享受市場上豐盛食品的人穿著,但他們自己隻能扯一點粗糙的藍棉布匆匆縫製起來遮體擋寒。

由於生活在這些為他人享受而辛勞的人中間,王龍聽到一些怪事也就不足為奇了。確實,老一點的男人和女人對誰都不願吭聲。白胡子“老人”有的拉人力車,有的推著小車往烤坊和官邸送炭送柴,把腰都累彎了;他們在石子路上推拉重載商品,使得身上的筋像繩子一樣暴了出來;他們相當節儉,吃少得可憐的食物,夜裏睡很短的時間;他們始終沉默不語,他們的臉像阿蘭那樣沒有表情,誰也不知道他們心裏在想些什麽。如果他們說話,也隻是說到食物和銅錢。他們很少說到銀錢,因為他們手裏極難得到。

他們休息時皺著眉頭,仿佛是在生氣,但他們並沒有生氣。是因為多年以來,他們在拉運重載時常常累得齜牙咧嘴,這種繁重的勞動加深了他們眼角和嘴角上的皺紋。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麽樣子。有一次,他們當中一個人在一大車家具路過時從鏡子裏看到了自己,大聲喊道:“看那家夥多醜!”當別人大聲笑他時,他卻痛苦地微笑著,不知道人家為什麽發笑,還急忙向四周看看,像是自己得罪了什麽人。

他們都住在王龍家窩棚周圍那些一個挨一個的小窩棚裏。在他們家裏,女人把破布縫在一起,為她們接連不斷生養的孩子做衣服。她們從農民的田裏偷偷抓一些蔬菜,從糧市上偷幾把稻米,整年從山坡上挖取野菜。在收獲的時節,她們像雞一樣跟在收割者的身後,眼睛尖尖地盯住每一粒遺下的糧食。而且,這些窩棚裏不斷有孩子死去。他們生了死,死了生,甚至做爹做娘的都不知道生了幾個死了幾個,也幾乎弄不清有幾個活著,爹娘隻把他們當作要養活的一張嘴罷了。

這些男人、女人和孩子在市場和布店裏進進出出,他們也在城市附近的鄉間流浪;男人們為了掙幾文錢做這做那,而女人和孩子們則小偷小摸和沿街乞討。王龍和他的老婆孩子也處在這些人中間,上了年紀的男人和女人接受他們現有的這種生活。但年輕的男孩子終於成長起來,他們是血氣方剛的青年,對生活極為不滿,他們中間出現了憤怒不平的議論。後來,當他們完全成年並結婚以後,越來越多的人心裏感到頹喪,他們青年時紛亂的憤怒變得根深蒂固,形成了一種難以忍受的絕望和一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深刻的反抗,因為整個一生他們都像牛馬那樣勞累,而得到的卻是一點用來填飽肚子的殘茶剩飯。一天晚上,王龍聽著這種議論,他第一次聽到了他們窩棚所靠的那堵大牆裏麵是怎麽回事。

那是晚冬的一天晚上,當時人們第一次覺得春天有可能歸來了。窩棚周圍的地上因冰雪融化還非常泥濘,雪水從窩棚頂上滴到裏麵,因此每一家都東找西找地撿一些磚頭墊著睡覺。盡管潮濕的土地很不舒服,但夜晚的空氣顯得溫和,這使王龍越來越不安,晚飯後不能馬上入睡,這已成了他的習慣,於是他出門走到街邊,站在那裏消磨時間。

他的父親習慣於靠牆蹲著,現在,他正端著碗在那裏蹲著喝粥,因為孩子又吵又鬧,窩棚裏太擠。老人的一隻手裏牽著一個用布帶子做的圈子的一端,那是阿蘭用她的腰帶做的,在這個圈子裏小女孩搖晃著走來走去不會摔倒。他就這樣天天看著小女孩,她現在已經不願意在母親乞討時掛在她的懷裏了。此外,如果阿蘭再帶著孩子,孩子在她身上鬧來鬧去,她也會累得受不住的。

王龍看著孩子爬起來,倒下去,又爬了起來,老人握住布圈子的一端。他這樣站著,覺得晚風柔和,心裏湧起了對他的土地的強烈思念。

“在這樣的日子,”他大聲對父親說,“應該耕地種麥了。”

“嗯,”老人平靜地說,“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我這輩子好幾次不得不像我們今年這樣離開田地,但我也知道地裏沒有種子不會有新的收成。”

“可你總是要回去的,爹。”

“那裏有地呀,孩子。”老人簡短地說。

是的,他們也要回去的,今年不行就明年回去,王龍心裏想著。隻要他們自己有土地!想著土地躺在那裏等他,春雨又多,他心裏充滿了欲望。他走回窩棚,粗聲粗氣地對妻子說:“要是我有什麽東西能賣,我就把它賣掉,然後我們回老家去。或者,要是沒有老人,我們可以步行回去。但他和這個小孩子怎麽能走幾百裏路呢?還有你,你也太累了!”

阿蘭一直在用不多的水洗著飯碗,現在她把碗摞在窩棚的一角,從蹲著的地上抬起頭向他望著。

“除了這個小女孩,沒有可賣的東西。”她慢慢地回答。

王龍吃驚地吸了口氣。

“不!我不會賣孩子的!”他大聲說。

“我就是被賣了的,”她非常緩慢地回答說,“我被賣給一個大戶人家,這樣我爹我娘才能回老家去。”

“這麽說你要賣掉這個孩子?”

“要是就我一個人,賣她之前寧可讓她死了……我簡直是丫頭的丫頭!但是一個死孩子什麽也不能帶給你。為了你,我可以賣掉這個女孩子,好讓你回到老家的土地上。”

“堅決不賣,即使我一輩子待在這個野地方也不賣!”王龍堅定地說。

但是,當他又一次走出去的時候,賣孩子的想法便誘使他違背自己的初衷,他心裏出現了種種矛盾的想法。他看著小女孩,她正在祖父握著的圈子裏不停地搖擺活動。她靠著每天給她的食物已經長大,雖然她還不會說話,但卻是個不太費事就長得胖乎乎的孩子。她那像個老太婆似的嘴唇已經變紅,正在微笑。她總是那樣,他看她的時候她就變得高興起來,微微地笑著。

“如果她從不曾躺在我的懷裏像那樣微笑過,”他想,“也許我會賣掉她的。”

接著他又想到了他的土地,於是他激動地大聲嚷道:“難道我永遠見不到我的地了?盡管這樣做工,這樣乞討,可得到的隻夠一天吃的!”

這時從黑暗中向他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這樣的人不止你一個。在這個城市裏,有成千成萬的人跟你一樣。”

那人走過來,吸著一根短的竹煙袋。這是隔開王龍家兩個棚屋的那戶人家的父親。白天很少看見這個人,因為他白天整天睡覺,夜裏才出去幹活;他拉重載商品大車,那種車太大,白天別的車來來去去,拉那種車在街上很難行動。有時王龍在天亮時看見他蹣跚著回家,累得氣喘籲籲的,寬厚的肩膀也垮了下來。王龍早上出去拉車時碰見過他幾回,有時候,在夜間工作之前的黃昏,這人也出來和準備回棚子睡覺的人站一會兒。

“那麽,就永遠這樣下去嗎?”王龍淒苦地問。

那人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後他說:“不,不會永遠這樣下去。富的再富有富的辦法,窮的再窮也有窮的辦法。去年冬天,我們賣了兩個女孩子,維持了下來。今年冬天,如果我女人懷的這個是女孩,我們還要賣。我留了一個大丫頭,頭胎生的。其他的賣掉總比讓她們死了好,雖然有些人寧願讓她們剛生下來就死去。這是窮人窮得沒辦法時的一種辦法。富人太富了的時候也有一種辦法,要是我沒有搞錯的話,那個辦法很快就會出現。”他點點頭,用他的煙袋指指他們身後的高牆,“你見過那堵牆裏麵的情況嗎?”

王龍搖搖頭,呆呆地望著。那人繼續說:“我到裏麵賣過我的一個丫頭,我看見過。如果我告訴你這家的錢財進出情況,你可能不會相信的。我跟你說吧,仆人吃飯用鑲銀的象牙筷子,使喚丫頭戴玉石和珍珠耳墜,連鞋上也綴著珠子,而且稍微有一點髒,或者稍微有一點你我根本不認為是裂縫的裂縫,她們就會扔掉,連上麵的珠子也一起扔掉。”那人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王龍張大嘴聽著。就在這堵牆那邊,竟有這樣的事情!

“這就是富人太富時的一種方法。”那人說。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像什麽都沒說過似的,無所謂地說道:“好了,還是幹活吧。”接著他消失在夜幕之中。

但王龍那夜睡不著了,他想著牆那邊的金銀珠寶,而自己就靠著這堵牆睡覺;他身上穿著天天都穿的衣服,因為他沒有蓋的被子,身下隻有一片席子鋪在磚上。這時賣孩子的念頭又開始**他,他心裏暗暗地說:“也許把她賣到一個富人家裏會好些,如果她出落得好看,使老爺歡心,她就會吃佳肴戴珍珠。”但他心裏又反對自己的願望,他想:“可是,如果我把她賣了,她也換不來金銀珠寶。即使能得到夠我們回家的錢,從哪裏再弄錢買牛、買桌椅板凳和床呢?難道我賣孩子是為了離開這裏到那個地方挨餓?我們連種地的種子都沒有呀。”

那人說“富人再富也有辦法”,可他一點也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