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來到了窩棚村莊。現在,那些乞討的人可以到外麵的山上和墳地裏挖新長出的蒲公英和薺菜之類的野菜,再不用像以前那樣東拿一把西搶一把地弄菜吃了。每天,一群衣衫襤褸的女人和孩子從窩棚裏走出,帶著鐵片、尖石頭或舊刀子,挎著用竹枝或葦子編的籃子,到鄉野和路邊,去尋找不用乞求也不用花錢就能得到的食物。而阿蘭和兩個男孩子,也每天都跟著這群人一起出去。

但男人必須做工,王龍還和以前一樣繼續拉車,雖然逐漸變長和轉暖的白晝、晴日與陣雨,使每個人都充滿希望和不滿。冬天,他們默默地幹活,赤腳穿著草鞋,強忍著腳下的冰雪。他們天黑回家,無聲無息地吃完白天用勞累和乞討換來的食物,男人、女人和孩子們擠在一起,沉重地倒頭便睡,因為食物太貧乏,他們隻能靠不說話和睡覺來減少消耗。王龍的窩棚裏就是這樣,他知道其他窩棚裏也一定如此。

但是,隨著春天的到來,人們說話的聲音也開始升高,別人也可以聽得見了。晚上,暮色未退的時候,他們聚在窩棚邊一起聊天,王龍見到了住在附近但整個冬天都不認識的這人或那人。要是阿蘭是那種能告訴他她聽見些什麽的人就好了,例如,哪個打老婆啦,哪個生麻風病的人臉上的肉掉光了呀,誰是小偷幫裏的頭頭兒啦,等等,但她總是默然不語,對這些多餘的問題既不問也不答,因此王龍常常羞怯地站在人堆邊上聽別人說話。

這些衣衫襤褸的人大部分隻談白天幹活和乞討得到些什麽東西,而王龍總覺得自己並非真正是他們當中的一員。他有地,他有地在等著他。其他人想的是明天他們怎樣吃到一點魚,或者他們怎樣能閑逛一會兒,甚至怎樣能小賭一番,比如賭一兩個銅錢。因為他們的日子全都很不愉快,十分貧乏,所以有時候他們總要玩玩,哪怕結果是頹喪、失望。

然而王龍想著他的土地,盡管久久不能實現願望而心情很壞,但他始終千方百計考慮如何回去這個問題。他不屬於這種依附在一家富人牆邊的低賤的人,也不屬於富裕人家。他屬於他的土地,隻有他覺得土地在他腳下,春天能扶著犁耕地,收獲時能手持鐮刀,生活才能充實。所以他站在人群外麵聽人談話,因為他明白他有土地,有父親傳下來的好麥地,還有他自己從大戶人家買的那塊肥沃的稻田。

這些人總是談錢,什麽一尺布付了多少錢啦,一條手指頭長的小魚付了多少錢啦,或者一天能掙多少錢啦,而到最後,他們總是談他們如果像牆裏的主人那樣有萬貫家財會做些什麽。每天的談話都這樣結束:“要是我有他家的金子,他每天腰裏帶的銀錢,他的小老婆戴的珍珠,他的大老婆戴的寶石……”

當他們談論得到這些東西會做些什麽時,王龍聽到的總是他們打算吃多少,睡多久,吃什麽他們從未吃過的山珍海味,怎樣到哪個茶館去賭博,要買什麽樣的漂亮女人滿足他們的欲望;而最重要的是,他們怎樣不再工作,甚至想同牆裏的富人一樣永不工作。

這時王龍突然大聲說:“要是我得到那些金銀珠寶,我要用來買地,買上好的土地,讓土地出產更多的東西。”

聽到這話,他們全都轉過來指責他:“哈,真是個鄉巴佬,對城裏的生活一點不懂,不知道有了錢能幹些什麽。他要繼續像長工那樣在牛屁股後頭幹活!”他們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比王龍更應該得到那些財富,因為他們知道怎樣更好地花銷。

但這種蔑視並沒有改變王龍的想法。這隻不過使他把聲音放低,在心裏自言自語道:“不管怎樣,我要把這些金銀珠寶變成土地。”

想到這一點,他對自己原有的土地的渴念越發強烈。

由於擺脫不了對土地的不斷思念,王龍在夢中看見了這座城市中他周圍天天發生的事情。他接受這種那種陌生的東西,不問事情為什麽如此,除非這件事情確實發生在他頭上。例如,有人到處散發傳單,甚至有時還給他幾張。

王龍這輩子從未學過紙上的字是什麽意思,因此這種貼在城門或城牆上或者甚至白給的蓋滿黑字的白紙對他來說毫無意義。但這樣的紙他得到過兩次。

第一次是一個外國人給他的,這人和他那天偶然拉的那個人差不多,隻不過給他紙的人是個男的,瘦高個兒,像被狂風吹過的樹一樣,身子有點彎曲。這個人長著一雙像冰一樣的藍眼睛,滿臉胡子,當他給王龍紙的時候,王龍見他手上長滿了毛,而且皮膚是紅色的。另外,他還有一個大鼻子,像從船舷伸出的船頭一樣從他的臉頰上凸出來。王龍雖然害怕從他的手上拿任何東西,但看到這個人奇怪的眼睛和可怕的鼻子,他又不敢不拿。他抓住塞給他的那張紙,等那人走開以後他才有勇氣去看。他看見紙上有一個人像,白白的皮膚,吊在一個木製的十字架上。這人沒穿衣服,隻是在**周圍蓋著一片布,從整個畫麵看,他已經死了,因為他的頭從肩上垂下,兩眼緊閉,嘴唇上長著胡子。王龍恐懼地看著這個人像,但逐漸產生了興趣。這個人像下麵還有些字,但他一點也不知道這些字是什麽意思。

晚上他把畫帶回家去,拿給他父親看。但他父親也不識字,於是王龍和他父親及兩個男孩便討論起它可能是什麽意思。兩個男孩子又興奮又害怕地大聲喊道:“看,血正從他的身子一邊往外流呢!”

接著老人說:“肯定是壞人才被這樣吊著。”

但王龍對這幅畫感到害怕,他仔細想著為什麽一個外國人把這幅畫給他,是不是這個外國人的某個兄弟曾被這樣對待而其他同胞要進行報複呢?因此他避開遇見外國人的那條街。過了幾天,這幅畫被忘卻以後,阿蘭把它和她從這裏那裏撿來的一些紙一起縫進了鞋底,從而使鞋底更為結實。

但第二次把紙白給王龍的人是這個城裏的人。這次是個青年,他衣著整齊,一邊大聲演講,一邊在這裏那裏向人群散發傳單,而這些人也喜歡圍住街上任何新奇的事物。這張紙上也有一幅表現流血和死亡的圖畫,但這次死的那人不是白人,也沒有那麽多汗毛,而是一個像王龍自己那樣的人——一個普通的人,又黃又瘦,長著黑頭發黑眼睛,穿著破舊的藍色衣服。在這個死者的上方,站著一個肥胖的大漢,他手裏拿著一把長刀,一次又一次地向死者砍殺。這是一幅淒慘的景象,王龍凝視著,極力想從下麵的字明白其中的意思。他轉向身邊的一個人,問道:“你認識字嗎?能不能告訴我這幅可怕的畫的意思?”

那人說:“別說話,好好聽那個年輕的先生講,他會把什麽都告訴我們的。”

於是王龍又聽下去,他聽到了以前他從未聽到過的事情。

“這個死人指的是你們,”那個年輕的先生說,“砍殺你們的凶手是富人和資本家,你們是被他們殺死的,甚至在你們死了以後,他們還殘害你們。你們之所以貧窮、受壓迫,是因為富人奪去了一切。”

王龍完全知道他非常貧窮,但在此之前他怨恨老天爺不按季節下雨,或者雖然下了雨,但卻像去不掉的惡習一樣下起來就沒完沒了。雨和陽光適量時,地裏的種子就會發芽,莊稼就會結穗,他也就不會覺得自己窮了。因此他很有興趣地繼續往下聽,想聽聽富人遇到老天爺不按季節下雨的情況怎麽辦。最後,當那個青年講了又講,但對王龍感興趣的事隻字不提時,王龍便鼓起勇氣問道:“先生,壓迫我們的富人有沒有什麽辦法叫老天爺下雨,好讓我們在田地上耕作?”

聽到這話,那個青年蔑視地轉向他答道:“唉,你多麽愚昧呀!竟然還留著長辮子!天不下雨,誰也不能叫天下雨。但這與我們有什麽關係?如果富人把他們所有的東西分給我們,下雨不下雨對任何人都沒有關係,因為我們都會得到金錢和吃的東西。”

聽眾中響起了大聲的歡呼,但王龍不滿意地轉身走了。話雖那麽說,可還是得有土地呀。錢和食物會用盡吃光的,但如果不是風調雨順,還會再一次出現饑荒。然而,他還是很高興地拿走了那個青年給他的那些紙,因為他記著阿蘭一直沒有足夠的紙來做鞋底,於是他回到家把紙給了阿蘭,對她說:“這是些做鞋底的東西。”然後他又照舊做工去了。

但是,住在窩棚裏的這些晚上與他說話的人當中,許多人都熱切地聽了那個年輕人的演講。他們知道,牆那邊就住著一個富人,在他們和他的財富之間,隻隔著這一道磚牆,那實在算不了什麽,隻要用他們天天挑東西的粗實的扁擔敲幾下,這堵牆便可以被推倒。

這樣,春天裏的不滿如今又添了新的不滿,那就是那個青年和他的同行在棚屋居住者心裏廣泛散布的對不公正的財產占有的不滿。他們天天想這些事,在黃昏時談論這些事,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日複一日的辛勞絲毫沒增加他們的收入,因此,年輕壯漢們的心裏出現了一股怒潮,像春天泛濫的河水一樣不可阻擋——這是一種要求充分實現強烈欲望的怒潮。

然而王龍不同,雖然他看見了這些,聽到了他們的議論,並且以一種奇怪、不安的心情感覺到了他們的憤怒,但他希望得到的隻是雙腳重新踏上自己的土地。

在這座城市裏,王龍經常遇到某種新鮮事。他看見過另外一件他不懂的新鮮事。一天,他拉著空車沿一條街找顧客時,看見一個站著的人被一小隊武裝士兵抓住,當這個人抗拒時,士兵們在他麵前揮起了軍刀。就在王龍驚異地觀望時,另一個人又被抓了起來,然後又有一個人被抓了。他覺得被抓的都是靠雙手做工的普通人。他呆呆地注視著,又有一個人被抓,而且這個人就住在離他最近的一個靠牆的棚屋裏。

接著,王龍在驚恐中突然發現,所有這些被抓的人和他一樣,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被強行抓去,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回來。他趕緊把車塞進旁邊一個胡同裏放下,跑進開水鋪的門裏,唯恐下一個被抓的就是他。他蹲在開水鋪大灶的後麵,直到士兵們過去。然後,他問開水鋪裏的夥計他看到的是怎麽回事,那個因整天受大銅鍋裏的熱氣熏蒸而滿臉皺紋的老頭兒無所謂地答道:“肯定是什麽地方又打仗了。誰知道這種仗打來打去為的啥?我小的時候就是這樣,我死了還會這樣,這我是知道的。”

“可是,為什麽他們抓我的鄰居呢?他跟我一樣什麽都不知道,也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次新的戰爭。”王龍驚愕地問。

老頭兒蓋好鍋蓋後回答說:“這些士兵要開到某個地方去打仗,他們需要運輸他們的行李輜重,所以就強迫像你這樣的苦力去幹。可是,你是從什麽地方來的?在這座城市裏,這已經算不上新鮮事了。”

“接下來會怎樣呢?”王龍不喘氣地催問,“給多少工錢給什麽報酬?”

那個老頭兒太老了,對什麽都不抱太大的希望,除了他的水鍋,他對什麽都不感興趣,他隨隨便便地回說:“誰都不給工錢,一天給兩個幹饅頭,喝池塘裏的水,運到地方以後,要是你還能走路你就回家。”

“可是,那他家裏人——”王龍吃驚地說。

“哼,你知道什麽呀?你問那些幹什麽?”老頭兒嘲笑地說,一邊揭開木鍋蓋瞅瞅最近一口鍋裏的水是不是開了。一團熱氣將他圍住,使他那張多皺紋的臉也隱沒在水汽中了。然而,畢竟他是善良的。他從蒸汽中露出頭來時,看見士兵們又來了,他們正在能幹活的男人都已跑光的大街上到處搜尋。但王龍從他蹲的地方看不見這些。

“低下頭,”他對王龍說,“他們又來了。”

王龍低著頭蹲在大灶後麵,士兵們嗒嗒地踩著石子路往西走去。他們的皮靴聲消失以後,王龍躥出來,抓住他的人力車,空著跑回窩棚那裏。

這時阿蘭剛剛從路邊回來,準備做她從外麵挖的野菜,王龍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她正在發生的事情,告訴她他差一點沒能逃掉。他在說這件事的時候,心裏產生了一種新的恐懼。他害怕被拖到戰場上去,那樣不僅他的老父親和全家會留下來餓死,而且他自己也可能在戰場上流血、被殺,絕不可能再看見他自己的土地。他看看阿蘭,顯得心力交瘁,最後他說:“現在我真的有些想賣掉這個小女孩,然後回北方的老家去。”

但她聽了這話後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才用她那毫無表情的方式說道:“等幾天吧。外麵有些奇怪的議論呢。”

然而白天他不再出去了,他讓大孩子把車還回租車的地方,到夜裏他就去商店倉庫拉載貨的大車。雖然這樣隻能掙到他以前掙的錢的一半,但他寧願整夜去拉裝滿箱子的載貨大車——每輛大車有十來個人拉著,但拉車的人還是累得發出一陣陣哼哼聲。那些箱子裏裝滿綢緞、棉布或香煙,煙草的香味從木箱縫裏溢出,有時也有大桶的油或大缸的酒。

他整夜拉著繩子,穿過黑暗的街道,光著上身,汗流浹背,**的雙腳在夜間泛潮的石路上一滑一滑地走著。在他們前麵引路的是個小孩,舉著一個燃燒的火把,在火光的照耀下,他們的臉和身子像潮濕的石頭一樣發亮。王龍天亮前回到家,又餓又累,直到昏昏睡去。不過白天士兵們搜街的時候,他可以安全地睡在窩棚角落裏的一堆幹草後麵,那是阿蘭撿來掩藏他的。

王龍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戰爭,也不知道是誰打誰。但又過了些時間,城裏到處出現恐懼不安的景象。白天,馬拉的大車載著富人和他們的細軟財物、綢緞衣服和被褥、他們漂亮的女人和他們的珠寶,拉到河邊用船運到其他地方,還有一些拉到火車南來北往的車站。王龍白天從不到街上去,但他的兒子回來後眼睛睜得又大又亮地大聲告訴他:“我們看見這樣一個——這樣一個人,又胖又怪,像廟裏的佛爺,身上披著好多尺的黃綢子,大拇指上戴著一個金戒指,上麵鑲的綠寶石像一塊玻璃,他的肉亮得像塗了油,仿佛可以吃!”

大兒子還說:“我們看到好多好多箱子,我問裏麵裝的是什麽時,一個人說,‘裏麵裝的是金銀財寶,但富人走時不能把它們全帶走,有一天這些會成為我們的’。爹,他說這話是什麽意思?”大兒子好奇地睜大眼睛望著他父親。

王龍隻是簡單地回答說:“我怎麽知道一個城裏的懶漢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他的兒子不滿足地大聲說:“啊,要是我們的,我想現在就去拿來。我想吃塊燒餅。我還從來沒吃過芝麻燒餅呢。”

老人聽到這話,從睡夢中抬起頭看了看,他像低聲哼哼一樣自語道:“收成好的時候,我們中秋節就吃這種餅;芝麻收下來沒賣之前,我們自己留下一些做這種餅。”

王龍想起了新年裏阿蘭做過的那種餅,那是用好米麵、豬油和糖做的。他饞涎欲滴,但心裏因為對失去的東西的渴望而痛苦。

“隻要我們能回到老家的土地上就好了。”他低聲說。

突然,他覺得一天也不能再在這種窩囊的席棚裏待下去了。他在草堆後麵連腿都伸不開,晚上更難以忍受背著吃進肉裏的繩子,在石子路上拉那沉重的大車,現在他已經熟悉街上的每一塊石頭,好像每塊石頭都是一個敵人;他也熟悉每一個可以避開石頭的車轍,這樣他就可以少花一點力氣。有時,在漆黑的夜晚,特別是下雨路比平日更濕滑的時候,他心裏的全部憤恨都集中在腳下的石頭上,仿佛是這些石頭使勁兒抓住了那毫無人性的大車輪子。

“啊,那些地多好呀!”他突然大聲說,然後嗚嗚地哭了起來。孩子感到害怕。老人驚愕地看看兒子,臉上的皺紋扭來扭去,稀疏的胡子有些抖動,就像一個孩子看見母親哭泣時的表情一樣。

最後,還是阿蘭用她那平板的聲音開了腔:“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會看到變化的。現在到處都有人在議論這件事。”

王龍從他躺著的窩棚裏不斷聽到有腳步走過,那是士兵奔赴戰場的腳步。有時他把席棚掀開一點,從縫裏往外觀望,他看見穿著皮鞋、打著裹腿的腳不斷行進,一個接一個,一對挨一對,一列跟一列,差不多有成千上萬人。夜裏,他拉車的時候,在前頭火把的亮光下,偶爾在黑暗中看見他們的臉閃過。關於這些士兵的事,他什麽都不敢問,他隻是埋頭拉車,匆匆吃飯,整個白天睡在席棚裏邊的草堆後麵,那些日子誰也不跟誰講話。城市裏動**不安,人們匆匆做完非做不可的事就趕快回家,關上大門。

黃昏時候人們不再在席棚附近閑談。市場上放食品的架子現在也空了。綢布店收起了他們鮮豔的廣告旗子,把前門用厚實的木板從兩頭釘死。因此,即使中午從城裏走過,也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睡覺。

到處都在竊竊私語,說是敵人快要來了,於是所有那些有錢財的人都害怕起來。但王龍不害怕,那些住在棚子裏的人裏也沒有一個害怕的。一方麵,他們不知道敵人是誰,另一方麵,他們也沒有什麽會失去的東西,因為就連他們的命也算不了什麽。如果敵人要來就讓他來吧,反正他們的情況再壞也不過像現在這樣。不過他們每個人依舊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著,誰也不對誰公開談論什麽。

接著,商店的老板告訴那些從河邊來回拉箱子的勞工,讓他們不必再來,因為這些日子已沒有人在櫃台前買賣東西。這樣,王龍就隻好白天黑夜待在席棚裏閑著。起初他很高興,因為他的身子從未得到過足夠的休息,所以他一睡下去就像死人一樣。但是,他不工作也不能掙錢,過不了幾天他那點積餘的銅錢就會用光,所以他又拚命琢磨他能夠做些什麽。這時,好像他們的厄運還沒有受夠,救貧的粥棚也關了門。那些曾經以這種施舍幫過窮人的人回到了自己家裏,閉門不出。沒有吃的,沒有工做,街上也沒有一個可以乞討的人走過。

王龍抱著他的小女兒一起在席棚裏坐著。他看看她,溫柔地說道:“小傻子,你願意到一個大戶人家去嗎?到人家那裏有吃有喝,也許你還能穿上件囫圇衣裳。”

她一點也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麽,微笑起來,舉起小手驚異地去摸他那不安的眼睛。他再也忍受不住了,大聲對阿蘭喊道:“告訴我,你在那個大戶人家挨過打嗎?”

她平板而陰鬱地對他答道:“我天天挨打。”

他又大聲說:“隻是用一條布腰帶打,還是用竹棍或繩子打?”

她用同樣平板的方式回答:“用皮條抽打,那皮條原是一頭騾子的韁繩,就掛在廚房的牆上。”

他深知她了解他在想些什麽,但還是抱著最後的希望說:“甚至現在,我們這個孩子也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告訴我,漂亮的丫頭也挨打嗎?”

她好像覺得這樣那樣都無所謂,淡淡地答道:“是的,或者挨打,或者被抱到一個男人的**,完全由著他的性子,而且不隻是一個男人,而是想要她的任何一個男人,年輕的少爺們為這個或那個丫鬟爭吵,有時他們還做交換,他們說,‘若你今天晚上要,那明天就是我的’。等到他們全都對某個丫鬟厭倦之後,男仆又會爭搶交換少爺們不要的這個丫鬟。而且,要是一個丫鬟長得漂亮,她在幼年時期就會遭受這種折磨。”

這時王龍歎了口氣,把女兒緊緊抱在懷裏,一遍又一遍溫柔地對她說著:“唉,小傻子唉,可憐的小傻子。”他的心裏這時卻在哭號,就像一個人掉進了洶湧的洪水中。然而,他又止不住想道:“沒有別的辦法了——沒有別的辦法了——”就在王龍坐在那裏時,突然傳來一陣天崩地裂般的巨響,大家想都沒想便倒在地上,掩住了自己的臉,仿佛這種可怕的巨響會把他們抓起來撕碎。王龍用手捂住了小女孩的臉,不知道這種怕人的噪聲會使孩子們多麽驚恐。老人衝著王龍的耳朵叫道:“這種聲音我活到現在還沒有聽見過。”兩個男孩子也嚇得號叫起來。

但是,像突然發生巨響一樣,突然又是一片寂靜。這時,阿蘭抬起頭來說:“我聽說的事現在發生了。敵人已經攻破城門進來了。”還沒有誰來得及答她的腔,城市上空就響起了喊聲,這是鼎沸的人聲,起初不太清楚,像是暴雨來臨前的大風,隨後匯成了低沉的吼聲,越來越響,直至滿街都響了起來。

王龍在席棚裏的地上直直地坐著,心裏充滿了一種奇怪的恐懼,感到毛骨悚然。大家都直直地坐著,互相呆望,不知在等待什麽。他們所聽見的隻是人群匯集的嘈雜聲,每一個人都在呐喊。

接著他們聽到隔牆不遠處一扇大門吱的一聲打開的聲響,然後那個曾經叼著煙袋同王龍談話的男人,突然把頭伸進席棚口來喊道:“你們還呆在這裏呀?時候到了——那個富人家的門向我們打開了!”於是阿蘭像施了某種魔法似的立刻不見了,她在那人說話時從他的胳膊底下悄悄地溜了出去。

然後王龍慢慢地、有些茫然地站起來,把小女孩放下,走了出去。在那個富人家的大鐵門麵前,一群呼喊著的普通人擁向前去,虎嘯般怒吼。他聽見這種聲音在街上不斷高漲,便知道所有富人家的門口都有這樣吼叫的男女人群;他們饑寒交迫,在這個時刻正自由地做著他們想做的事情。那個富人家的大門打開了,人們擠得風雨不透,整個人群像一個人似的往前移動。另外一些從後麵趕來的人,把王龍擠進人群,不管他願不願意,便簇擁著他一起向前,不過他並不知道自己的願望是什麽,因為他對發生的事情過於震驚。這樣王龍也隨著被擁進了大門,在擁擠的人流中,他的腳就像不著地似的。人們嘈雜的喊聲像憤怒的獸群,在四周不停地咆哮。

他被擁過一個又一個院子,一直被擁到最裏麵的內院,但住在這家的男人和女人他一個也沒看見。這裏仿佛是個長期廢棄的宮殿,隻有園內假山石之間的百合花還在開放,迎春花光禿禿的枝上開滿金黃色的小花。但屋裏的桌子上放著食物,廚房裏的火也還燃著。這群人對這個富人家的房屋了解得非常清楚,因為他們擠過燒火做飯和奴仆們居住的前院,一直擁進了老爺太太居住的內院,那裏有他們雅致的床鋪、漆成黑紅描金的裝綢緞的箱子、雕飾的桌椅,以及掛在牆上的軸畫。這群人撲向這些財物,互相搶奪從每一個剛打開的箱櫃裏找出的東西,結果衣服被褥和布簾碟碗從一個手裏倒到另一個手裏,每隻手抓住的東西都有另一隻手抓著,誰也不肯停下來看看他們拿到些什麽。

隻有王龍在混亂中沒拿任何東西。他一輩子都沒拿過屬於別人的東西,他不能做那種事。因此,起初他站在人群中間,被擠來擠去,然後他終於有些明白過來,使勁兒往人群外麵擠去,最後擠到了人群邊上。他站在那裏,盡管也像池邊的小漩渦那樣受到潮流的**,但他仍然能明白自己在什麽地方。

他到了最後麵的一個院子,這是那個富人家內眷居住的地方,有扇後門已經打開,那種後門幾百年來富人家都保留著,專供遇到這種情況時逃跑用的,因此稱作“太平門”。毫無疑問,聽到院子裏的吼聲,他們今天全都通過這扇門逃走了,到街上的這處或那處去藏身,但是有一個人,不知是因為身體太胖還是因為睡得太死,沒有能夠逃走,結果在一間空****的內室裏突然被王龍撞見了。人們曾從這個人待的內室裏擠進擠出,但他因藏在隱蔽的地方而未被發現,所以他認為眼下他是獨個兒待著,準備偷偷溜出去逃走。由於王龍也一直躲著人群,最後隻剩下他一個人,所以兩人便碰在一起了。

這人是個高大肥胖的家夥,不算老也不算年輕,他一直赤身躺在**,無疑身邊曾有過一個漂亮女人,因為他**的肉體從他搭在身上的紫緞睡袍下露了出來。他胖滾滾的肌肉發黃,在胸脯和肚子上疊成褶子。在他的胖臉的襯托下,他的眼睛又小又凸,像豬眼似的。他一見王龍便渾身戰栗,盡管王龍手無寸鐵,他還是像被人用刀子割自己的肉似的大聲哀叫。王龍對這幅情景覺得奇怪,本來想笑,但這個胖家夥跪在地上,一邊磕響頭一邊叫道:“饒我一條命吧!饒我一條命吧!千萬別殺死我。我給你錢,多多的錢!”

正是“錢”這個字使王龍恍然大悟。錢!是啊,他需要錢!而且他清楚地覺得一個聲音正對他說:“錢可以救孩子,還有土地!”

他突然用一種他自己從未有過的粗蠻嗓音喊道:“那麽,給我錢!”

於是那個胖子跪直身子,一邊嘟噥著哭泣,一邊摸索衣服的口袋。他伸出發黃的雙手,手裏捧滿了金子。王龍撩起自己外衣的前襟把金子兜了起來。接著他又用那種別人的聲音似的怪聲喊道:“再給我一些!”

那人又一次伸出了捧滿金子的雙手,低聲說:“現在一點也沒有了,除了我這條苦命,我什麽東西都沒有了。”他止不住哭泣,眼淚像油滴似的從他的胖臉上淌下來。

看著他渾身戰栗,哭哭啼啼,王龍突然恨起他來,他這輩子還沒這樣恨過誰,於是他帶著滿腔的憤恨喊道:“滾吧,別讓我再看見你,不然我就像踩一條胖蛆一樣把你踩死!”

雖然王龍心腸軟得甚至連牛也不敢殺,但現在喊出了這樣的話。那人像狗一樣從他身邊跑過去,接著便不見了。

這時隻剩下王龍和那些金子了。他數都沒數,匆匆把金子揣進懷裏,走出太平門,穿過後麵的小街,回到了他的席棚。他緊緊抱著那些還有別人身上餘溫的金子,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我們要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明天我們就回自己的土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