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天,王龍便覺得他好像從未離開過他的土地,而他的心也確實從未離開過。他用三塊金子從南方買了些好的糧種——顆粒飽滿的小麥、稻米和玉米,他還毫不在乎地花錢買了些他以前從未種過的種子,例如芹菜、準備在池塘裏種的蓮藕、和豬肉燒在一起可以上席麵的大紅蘿卜,以及一些小的紅色的香豆莢。

甚至在到家之前,他就從一個正在耕田的農夫手裏用五塊金子買了頭耕牛。他看見那人正在耕地,便停了下來,老人、孩子和他的女人盡管歸心似箭,但也都停了下來。他們望著那頭耕牛。王龍先是覺得那頭牛脖子粗壯,然後馬上看出它那拉牛軛的雙肩堅韌有力,於是他叫道:“這頭牛可不怎麽樣!你準備把它賣多少錢呢?你看,我沒有牲口,走起來很困難,我願意照你出的價把它買下。”

農夫回答說:“我寧願先賣老婆也不賣這頭牛,它才三歲口,正是最好的時候。”他繼續耕地,並沒有因為王龍而停下。

這時王龍仿佛覺得,在世界上所有的牛當中,他非要買這頭不可。他對阿蘭和他父親說:“這頭牛怎麽樣?”

老人看了看說:“看來這是頭被閹過的牛。”

接著阿蘭說道:“這牛比他說的要大一歲。”

但王龍沒有回答,因為他的心集中到了這頭牛身上,他看上了它耕地的耐力,看上了它那光滑的黃毛和黑亮的眼睛。用這頭牛他可以耕種他的土地,可以碾米磨麵。因此他走向那個農夫,說道:“我願意給你再買一頭牛的錢,多點也行,但我想買下這頭牛。”

最後經過討價還價,農夫答應以比在當地買頭牛高一半的價錢賣了它。但王龍看到這頭牛時突然覺得金子算不了什麽,他把金子遞給農夫,看著農夫把牛從軛上卸下來。他握住穿著牛鼻子的韁繩把牛牽走,心裏充滿了得到牛的激動。

他們到家的時候,發現門板已被拆走,房頂也不見了,屋裏留下的鋤、耙也都沒了,唯一剩下的是幾根光禿禿的桁條和土牆,甚至土牆也因來遲了的冬雪春雨而遭到了破壞。但在一開始的驚愕過去之後,王龍覺得這一切都算不了什麽。他到城裏去買了一隻硬木做的好犁、兩把鋤頭和兩把耙子,還買了些蓋屋頂用的席子——因為要等自己新的收成下來後才能有蓋屋頂的草。

晚上,王龍站在家門口觀望他的田地,他自己的田地,經過冬天的冰凍,現在鬆散而生機勃勃地躺在那裏,正好適合耕種。時值仲春,淺淺的池塘裏青蛙懶洋洋地鳴叫著。房角的竹子在柔和的晚風中輕輕地搖曳,在暮色中,他可以朦朦朧朧看到近處田邊的簇簇樹木。那是些桃樹和柳樹,桃樹上粉紅色的花蕾鮮豔欲放,柳樹也已舒展開嫩綠的葉片。從靜靜地等待耕種的田地上升起了銀白色的薄霧,宛如月光,在樹木間繚繞不散。

在最初的好長一段時間裏,王龍不想見任何人,隻想一個人待在自己的土地上。他不去村裏任何一家串門,當那些熬過冬天的饑荒而留下來的人碰到他時,他對他們也充滿怒氣。

“你們誰拆走了我的門?誰拿走了我的鋤頭和耙子?誰把我的房頂當柴燒了?”他這樣對他們吼叫。

他們搖搖頭,充滿了善意的真誠。這個說,“那是你叔叔幹的”;那個又說,“不,在這種饑餓和戰爭的倒黴時候,到處都是土匪盜賊,怎麽能說這人那人偷了什麽東西呢?饑餓使人人都變成了小偷”。

這時,姓秦的鄰居蹣跚著從家裏走出來看王龍,他說:“整個冬天有一幫土匪住在你家裏,他們把村裏人和城裏人都給搶了。傳說你叔叔比一般老實人更清楚這幫人。不過在這種時候,誰知道什麽是真的?我可不敢說哪個人不好。”

這個姓秦的人雖然還不滿四十五歲,但頭發已經稀稀落落,而且全都白了,他瘦得皮包骨頭,整個人簡直就像一個影子。王龍端詳了他一會兒,然後帶著同情的口氣突然問道:“你比我們過得還差。你都吃些什麽呀?”

那人歎著氣用很低的聲音說:“我什麽沒吃過呢?我們吃過街上的垃圾,像狗一樣。我們在城裏討過飯,還吃過死狗。有一次,我女人沒死以前,她做過一種肉湯,我不敢問那是什麽肉,我隻知道她沒有膽子殺任何東西,要是我們吃到了肉,那一定是她找來的。後來她死了,她太弱了,還不如我能夠堅持。她死了以後,我把女兒給了一個當兵的,因為我不能看著她也餓死呀。”他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他又接著說:“要是我有一點糧種,我會再種點東西,可是我一粒種子都沒有。”

“到這兒來!”王龍粗聲粗氣地叫道,然後抓住他的手把他拉進自己家裏。他讓那人撩起他那破舊的外衣,把他從南方帶回的種子往裏麵倒了一些。他給了他一點麥種、稻種和菜種,對他說:“明天我就用我的好牛給你耕地。”

老秦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王龍也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生氣似的喊道:“你以為我忘了你給過我幾把豆子的事嗎?”但老秦答不出話來。他哭著走了,一路上還不停地哭著。

王龍發現他叔叔已不再住在村裏,這對他來說可是件喜事。誰也不知道他到什麽地方去了。有人說他到一個城市裏去了,也有人說他和他的老婆孩子住在一個很遠的地方。但在村裏他的家中是一個人也沒了。王龍非常氣憤地聽說那些女孩子被賣了,那個長得好看的大女兒被他賣了個能夠賣到的最高價,甚至最小的那個麻臉女孩也被他為了幾個銅錢而賣給了一個去戰場路過那裏的士兵。

王龍開始踏踏實實地在土地上耕作,他甚至連回家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搭了進去。他寧願把烙餅卷大蔥帶到地裏,站在那裏邊吃邊想計劃:“這裏我得種上黑眼豆子,這裏得做稻秧的苗床。”如果白天幹得實在太累了,他就躺下來睡在壟溝裏,他的肉貼著他自己的土地,感到暖洋洋的。

阿蘭在家裏也不肯閑著。她用自己的雙手把席子牢牢地固定在屋頂的桁條上;從田裏取來泥土,用水和成泥,修補房子的牆壁;她重新建了一口鍋灶,並且把雨水在地上衝出的凹處填平。

有一天,她和王龍一起到城裏去,買了一張桌子和六條凳子、一口大鐵鍋,為了享受,還買了一把刻著黑花的紅泥壺和配套的六隻茶碗。最後他們到香燭店買了一張準備掛在堂屋桌子上方的財神爺,買了兩支白椴製的燭扡、一隻白椴香爐和兩根敬神的紅燭,紅燭是用牛油做的,又粗又長,中間穿了一根細葦稈做燈芯。

由於這些東西,王龍想到了土地廟裏的兩尊小神,在回家的路上,他走過去看了看它們。它們看上去非常可憐,臉上的五官已經被雨水衝刷掉了,身體的泥胎**著,破爛的紙衣貼在上麵。在這種可怕的年頭,沒有人會供奉它們,王龍冷峻而輕蔑地看看它們,然後像訓斥一個被罰的孩子似的大聲說:“這就是神對人行惡的報應!”

王龍的家裏又收拾得一幹二淨了,白椴燭扡閃閃發亮,燃著的蠟燭發出紅光,茶壺和碗放在桌上,床擺好了位置,上麵鋪了被褥,臥室裏的洞已用新紙糊住,新的門板也安裝到木門框上了。然而,這時王龍對他的幸福害怕起來。阿蘭又懷了孩子;他的孩子們像褐色的木偶似的在門口玩耍;他的老父親靠南牆坐著打盹兒,睡覺時微笑著;他田裏的稻秧長得碧綠如玉,豆子也破土拱出了新芽。他剩下的金子,如果儉省一些,足以供他們吃到收獲季節。王龍看著頭頂上空的藍天和飄過的白雲,覺得他耕種的土地就像自己的肉體。他期望風調雨順,於是不甚情願地低聲說道:“我一定得在小廟的那兩尊神前燒幾炷香,畢竟是它們主宰著土地。”